武英殿中,朱祁鈺看完了名單,掃了一眼底下仍然翹首以待的眾人,倒是也沒有過多思索,提筆便要在最終的這份名單上圈定。
但是,就是這么一眼,讓他的目光忽然釘在了某處,側身對著懷恩問了一句,在得到后者的回復之后,朱祁鈺原本提起的筆,忽然便轉了方向。
很快,結果出爐,懷恩捧著最終的名單上前,洪亮的聲音在殿中響起,道。
“上諭,命禮部侍郎王一寧調任吏部侍郎…”
嗯,不出意料…
底下眾人點了點頭,卻是并沒有什么意外,畢竟,王一寧已經在禮部侍郎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要是這回還不能挪一挪,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真正值得關心的是,另一個侍郎的人選會花落誰家,因此,只是短暫的時間過后,眾人就重新抬頭,看向了懷恩。
然后,他們就看見,皇帝陛下從御座上站起來,轉身,走了…
與此同時,懷恩也緊跟著就離開了。
武英殿中短暫的靜默了一瞬,但是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天子竟然就這么走了?
也就是說,天子只點了王一寧,另外一個侍郎,誰也沒點?
這廷推搞得這么大陣仗,最后的結果就這么結束了?
反應過來之后,殿中頓時爆發了一陣喧鬧之聲,就連最前端的幾位七卿大臣,也忍不住一陣面面相覷。
天子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對廷推的結果不滿意,還是壓根就不想把另一個侍郎也在現在授出去?
可是,就算是對結果不滿意,至少也該說上些什么吧,而且,如果天子不想授官的話,那么,打從一開始直接否了廷推的提議便是,現在鬧了這么大陣仗,卻這般草草收場,和著實不像是天子一貫的作風啊。
于是,不少人紛紛望向了主持這次廷推的吏部尚書王文,見此狀況,王文沉吟片刻,側身對著旁邊的幾位七卿大臣說了兩句,眾人各自點了點頭。
隨后,王文便匆匆宣布了廷推到此結束,將殿中諸臣遣散后,他們這些六部重臣加上內閣的張敏,俞士悅,卻沒有離開,而是命人遞了牌子請見。
內侍很快就出來了,倒是沒有拒絕他們覲見的請求,只不過…
“諸位大人,陛下吩咐了,早朝剛剛結束,各位想必腹中饑餓,皇后娘娘剛好送了早膳過來,便命咱家送些給諸位大人,請各位先在偏殿用過早膳之后,再行召見。”
將眾人領到了偏殿,來傳旨的太監客氣的拱了拱手,笑瞇瞇的開口言道。
隨即,也不待眾人有所反應,便招了招手,讓底下人各自端上了幾份早膳。
在場的一眾大臣也都是心思靈巧的人,自然聽得懂話中真意,這番話的意思是,皇帝要用早膳,所以,讓他們等著!
相互對視了一眼,眾人倒是也沒有繼續糾纏,的確,廷推的時間不短,他們自己也有些餓了。
到了他們這種級別,在宮中被賜膳是常事,所以,在謝恩之后,老大人們也就安心的在這偏殿當中開始用膳。
當然,按照慣例,這種場合,席間是不會談論朝事的,老大人們一邊吃飯,一邊談些古今軼事,各地風物,倒也算是氣氛融洽。
另一頭,乾清宮中,朱祁鈺用了早膳,卻依舊穿著一身便服,并沒有急著更衣召見大臣,而是斜臥在榻上假寐。
直到大半個時辰過去之后,懷恩輕手輕腳的上前,稟道。
“皇爺,舒公公前來復旨。”
于是,朱祁鈺這才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
其實,剛剛廷推的時候,他原本是打算靜觀其變,按照慣例點前兩名入選,然后看看事情往下會如何發展的,但是,那不經意的一瞥,讓他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匆匆結束了廷推,回到乾清宮之后,便立刻將舒良召了過來,讓他去核實自己的想法,所幸的是,這件事情應該并不難查,現如今,大抵應該是有結果了,輕輕點了點頭,朱祁鈺吩咐道。
“讓他進來。”
片刻之后,舒良一身風塵仆仆的疾步行至殿中,行禮之后,道。
“皇爺英明,確實如您所想的那般,這幾日,刑部金尚書的府中,正在京城各處延請良醫,奴婢想法子找到了一個曾去診治過的郎中,回話說,金尚書近來左側的半邊身子時常不聽使喚,眼前視物時有不清,恐怕…是中風的前兆。”
“怎么會這樣?”
朱祁鈺神色一驚,微微有些意外。
的確,以金濂的年紀,有這樣的病癥并不值得吃驚,而且,前世的時候,金濂也的確就是在今年病逝的,可是,這一世和前世不同,有很多的事情都發生了改變,不僅僅是各人的際遇和官職都有不同,就連壽數也與前世有很大的不同。
就拿金濂自己來說,按照前世來說,他應當是景泰五年二月病逝,但是,如今這個時間早就過了,當時,朱祁鈺還特意派過太醫去金濂府邸診治過,答復是他身子康健,并沒有什么問題。
除此之外,還有王一寧,也是其中的典型,原本他應該病逝于景泰三年,但是,這一世他雖然同樣在景泰三年得了一場大病,卻還是挺了過來,一直好好的活到了現在,經過那么一場病,反而是身子健壯了許多。
朱祁鈺后來想過這其中的原因,到最后,他覺得造成這種局面,最大的原因,很有可能還是各人際遇的不同,這一世,不論是王一寧還是金濂,他們的官職,差事,乃至所做的所經歷的事,都有了很大的不同,這些不同的際遇,可能讓他們的人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所以到了后來,他慢慢的也就把這樁事情給拋到腦后去了,直到今日廷推的時候,他無意間往底下掃了一眼,發現重臣的隊列當中,少了金濂的身影,這才意識到了什么。
底下舒良聞言,低頭答道。
“皇爺,金尚書的病,應該有一段時日了,奴婢來前,又找了兵部的幾位大人問了一下,他們說,大概從三個月前開始,金尚書便時常感到精力不濟,只不過,刑部一直大案頻繁,皇爺之前吩咐的幾件案子辦完之后,轉回頭又開始處理積壓的案子,部務繁重,所以,金尚書一直不許底下人外傳他的病情,而是私下找了郎中調養。”
“奴婢找到的那個郎中也說,金尚書的身體,和操勞過度,神思郁結有關,如果再這樣下去,金尚書有很大的可能會中風,最好的辦法,就是好好休息,調養身體。”
話音落下,一旁的懷恩也返了回來,將一份公文送到了御案上,這是剛剛從吏部調過來的,近一個月以來,京中官員告假的情況。
朱祁鈺掃了一眼,心中不由嘆了口氣,果不其然,近一個月,金濂告假了五次,雖然說,每次都之隔一兩日就回到了衙門辦公,但是,這么頻繁的告假,也可看出,他的身體狀況,恐怕的確不容樂觀。
輕輕的靠在椅背上,朱祁鈺緩緩的敲著面前的御案,心中的思緒不停。
京官的告假制度并不算是復雜,一般情況下來說,只要不超過三日,那么只需要知會吏部一聲便可,三日以上的話,需要擬表,向吏部說明具體情況,進行備案。
金濂每次告假的時間都不長,而且,以他的身份,吏部的官員也不會不長眼的去多問什么,所以,這么一段時間下來,朱祁鈺也沒有察覺到金濂的變化。
不過,如此說來的話,那么,最后這塊拼圖,便算是拼上了,在明白金濂的身體狀況之后,原本仍在困擾朱祁鈺的兩個疑問,也就徹底清楚了起來。
首先是羅綺,他本身和金濂就是舊交,之前能夠進入到使團,也是受了金濂的舉薦,可以說,如今的朝中,金濂便算是羅綺的后臺。
但是,看金濂現在的身體狀況,如果再繼續操勞下去,那么,過不了多久怕是就撐不住要倒下了,可要是他上表請求致仕或者說請長假歸家修養,那么,刑部尚書一職,勢必要交由他人。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終歸對于羅綺來說,都是一個壞消息,所以,他自然需要另覓一個新的靠山,這種時候,陳懋找上門去,羅綺未必就不會動心。
畢竟,朝中文武雖然涇渭分明,但是,勛貴在朝中的地位實力,也不容小覷。
當然,也不能就此斷定,羅綺已經投靠了南宮,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和勛貴交好,所以才答應要舉薦張睿,具體到底是哪種情況,還需要繼續探查,但是,這也無非就是他們之間交往的深淺罷了。
陳懋為南宮辦事,就算是他現在不跟羅綺挑明,可之后羅綺為他辦的事情多了,也總會挑明的。
其次,也是最關鍵的,就是陳循!
他之前各種看似奇怪的舉動,在得到了最后的這塊拼圖之后,就全部變得清楚起來。
到了現在,朱祁鈺不得不推翻他之前對陳循的所有猜測,這位工部尚書大人,過去清流鼎盛期的領袖,他壓根就不是在考慮要給自己找一個繼承人,甚至于,都不是找一個盟友。
他的目的自始至終,都是想要讓自己更進一步…
刑部!
六部當中,如果不考慮各部的主官作風的情況下,僅僅看職能的話,那么吏部最前,其次是戶部和兵部,再次是刑部和禮部,最后才是工部。
但是,如今的狀況,又有不同,朱祁鈺在登基之后,進一步加強了刑部的職能,賦予了刑部原本只有錦衣衛才有的,審訊朝廷命官的權力,與此同時,接連的大案都在刑部的手中,再加上大理寺頻繁的人員變動,使得刑部進一步侵奪了一部分原本屬于大理寺的職能。
現在的刑部,除了負責天下刑案之外,更進一步擴展到可以審訊朝廷命官,在涉及到朝廷大員的重大案件所需要的三司會審當中,占據著絕對的主導地位。
這種職權上的膨脹,使得刑部單純從職能上來說,已經僅次于吏部,可以和戶部并肩,甚至于,說是這三部呈現鼎立之勢也不為過。
吏部掌銓選,負責官員的升降調動,關系著官員們的前途,戶部掌錢糧,負責各個衙門的錢銀核算,關系著官員們的腰包,而刑部崛起之后,職能擴張到可以插手審訊官員是否有違法舉動,這就關系到他們的名聲乃至是性命,單純從這一點上來講,要論朝中的地位,兵部都未必能夠趕上如今的刑部。
過往時候,兵部之所以耀眼,更多時候,是作為前兵部尚書的于謙這個人的出色,而并非是兵部的職能影響力夠大。
那么這種情況之下,一旦金濂的身體出了問題,刑部尚書之位空出,自然就會引起諸多人的覬覦。
如果說陳循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刑部尚書的話,那么,很多事情就都能解釋的通了。
刑部尚書一職出缺,那么增補的來源一共有幾條。
首先是從其他七卿當中調任,但是如今的七卿當中,吏部,戶部不用考慮,肯定不會放棄已有的位置,去爭一個刑部,禮部的胡濙與世無爭,都察院的陳鎰如今臥病在床,也不可能參與爭奪,剩下的王翱剛剛調任兵部沒有多久,如今才剛剛算是理順了部務,若要爭奪希望也不大。
所以,七卿當中,陳循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但是,這只是第一條途徑,除了直接從七卿調任之外,更大的可能,是由其他官員升任。
如果說升任的話,那么范圍就要大的多了,首先第一序列就是內閣大臣,加尚書銜,但是不理尚書事,由虛職轉為實職,難度最小,不過,如今的內閣當中,羅綺,蕭晅,孫原貞入閣時日尚短,沒有足夠的實力。
張敏倒是有機會,但是,他被拔擢是首輔的時間也不長,而且,不管是能力,資歷還是人脈,陳循都要比張敏強得多,就算是要爭,他也不怕。
所以,對陳循來說,對他威脅最大的,就是如今在朝中地位勢頭,都已經能夠躋身重臣之列的內閣次輔…俞士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