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于謙躊躇的模樣,朱祁鈺倒是一笑,道。
“這一點,朕當然知道,朕也并沒有打算,這個時候就開始建設九邊,何況,即便是建起九邊,邊軍戰力想要長期保持下去,也很困難。”
“相反的,有堅城據守,反而會讓將領兵卒更加懈怠,不是嗎?”
啊這…
于謙愣了愣神,頗有幾分哭笑不得的意思。
天子這話,倒不能說是沒有道理,只不過,卻又不完全對,的確,堅城火炮,會容易滋生驕兵,讓邊將更加輕視操練,覺得依仗堅城可保無虞,煎迫兵士的力度可能會更大。
但是,這就又涉及到了人的問題,人心難測,誰也說不好,到底會向哪個方向發展,何況,人的問題是可以靠人來解決的。
就如現在,邊軍糜爛,朝廷便會整飭軍屯吏治,以重整邊軍,堅城的存在,最多只能說是助長了將領怠惰的速度,但是,卻并非根本原因,若是因噎廢食,才是不智之舉。
不過,這話倒是不好直接說出來,于謙正在躊躇該怎么委婉的表達這個意思,卻見天子一副了然的神色,又繼續道。
“朕不是說九邊的戰略不對,只不過,這不是非此即彼的事,九邊要建,但是,邊軍的戰力,也還是需要再想辦法,不是嗎?”
聞弦歌而知雅意,于謙到底不是愚笨之人,聽到此處,他隱約覺得,自己稍稍能夠摸到一點天子的思路了。
猶豫了一下,于謙試探著道。
“如此說來,陛下已有想法了?可是…跟此次孛都歸附有關?”
雖然于謙還是沒想透這兩者中間有什么聯系,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就是答案。
果不其然的是,聞聽此言,天子輕輕點了點頭,略有幾分惆悵,道。
“自古以來,停戰止戈乃是歷朝歷代百姓之愿,然而閱盡史冊,可見歷朝承平之時,不過數十年,間而有刀兵起,禍亂生,而兵卒孱弱,以致社稷崩塌,神器易主。”
“而朕遍覽史書,見北方草原部族,歷朝以來皆軍力強盛,究其根由,亦正是因戰事頻繁而已。”
聽到這里,于謙大約便算是明白天子的想法了。
說白了,草原各部一向都擅長打仗,戰力強盛,根源就在于,草原之上紛爭不斷,導致他們居安思危,必須保持足夠強大的戰力,才能不被人給吞并。
如果說,這套理論運用到大明的邊軍身上,那么就是…
“陛下是想…以戰養軍?”
這個結論,著實是讓于謙的心情有些復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期待的看著皇帝陛下,祈禱自己是猜錯了。
但是可惜的是,天子聽了之后,緩緩的點了點頭,道。
“正是如此!”
“古人有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邊軍孱弱,根源在于安逸太久,以致將驕兵惰,煎迫不止,何況,日常操練,如何能與真正的戰陣廝殺相比?”
“百戰精兵,需在戰事中取,草原部族自古以來,便是朝廷大患,歷朝皆是如此,強如漢武唐宗,乃至先太宗皇帝,也難將其徹底剿平,數十年復始,邊患必會再起,既是如此,何不留下一塊磨刀石,壯我邊軍之威?”
于謙心中嘆了口氣,得,這下全明白了…
怪不得他怎么勸說皇帝,說孛都懷有異心,只要元氣恢復,必會再起邊釁,皇帝都淡然處之。
原來,不是皇帝沒有想到,而是早就想到的,而且,皇帝的目的,就是打算給邊軍樹立一個敵人。
只不過…
“陛下,玩火易自焚,此事乃行險之舉,倘有不虞,則恐危機社稷矣!”
沉吟許久,于謙最終還是開口,說出了自己的憂慮。
誠然,以戰養軍,能夠保持邊軍的戰力長久不衰,而且,對于邊軍之后會再次滋生的各種問題,也能有極大的遏制作用。
但是,畢竟兵者兇器也,這種舉動,在于謙看來,無疑是在走獨木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給朝廷養出一個心腹大患來。
萬一孛都借此機會發展壯大,最終超出了朝廷的控制,那可就真的麻煩了!
不過,他的這番憂慮,顯然也在朱祁鈺的考量當中,略一沉吟,朱祁鈺道。
“先生說的有理,當初也先坐大,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早年未能及時防范,但是,今時與往日不同,如今草原內亂,各部傾軋,孛都即便是能夠恢復元氣,也難成大禍,偶有邊釁,正好給邊軍磨刀。”
“可是陛下…”
這番話說的,于謙更是有些不安,身居官場多年,他深知一點,那就是過度的自信,往往是禍端的開始。
的確,現在草原內亂,短時間內想要形成也先這樣的一方霸主非常困難,但是這世上之事,瞬息萬變,誰能知道以后會不會發生什么變故,讓草原的局勢再次發生變化呢?
這種時候,下這樣的論斷,在于謙看來,實在是太莽撞了。
不過,他話沒說完,天子就抬斷了他,道。
“朕明白先生的擔心,所以,自然不會將希望,全數寄托在不可預知的未來上!”
“還記得朕剛剛說的嗎?有些事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看著天子認真的樣子,于謙也鎮定下來,開始皺眉思索起來,片刻之后,他開口道。
“陛下的意思是,九邊?”
如果說,現如今接受孛都的歸附,有養虎為患的風險的話,那么,九邊就相當于,給這只老虎設下了一個圍欄。
即便是日后他恢復元氣,想要再起邊釁,可只要九邊的體系成型,哪怕是再有也先這樣的人物出現,想必邊軍也能應付。
“對,九邊!”
朱祁鈺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
“九邊一旦建成,各鎮之間便可遙相呼應,一鎮遇襲,左右兩鎮可旋即支援,如此一來,若有賊寇擾邊,則需同時應付三鎮的兵力,騎兵攻城,本就在劣勢,若另有重兵鎮守,守城當可無虞。”
“朕答應孛都的歸附,的確是想要給邊軍留一塊磨刀石,但是,卻不是在自找麻煩,即便是孛都恢復元氣再快,也至少需要十年,這十年的時間,足夠邊軍操練,恢復戰力,也足夠九邊戰略實踐。”
“到時,若孛都真的心懷不軌,邊釁再起,便可命邊軍出擊,以戰養軍,朝廷居中隨時調度,戰事小則一鎮迎敵,戰事大則鄰鎮支援,保境安民,既可讓邊軍戰力長保,亦可防止戰事有損,重鎮有失。”
這番話說完,于謙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他早就知道天子深謀遠慮,但是,卻未曾想,天子竟然如此有野心。
要知道,邊患問題,對于中原王朝來說,可是綿延了上千年,歷朝的君主都解決不了的事情。
而天子竟然想用這種辦法,徹底的解決掉邊患的問題,哦,說解決或許不夠恰當,但是,如果天子的設想能夠成真的話,那么的確可以大幅度的削弱草原各部對于大明的威脅。
畢竟,邊患的問題說到底,其實就是邊軍孱弱而已,在天子的這套設計當中,九邊作為兜底的存在,保證大明的邊防線能夠基本穩固,內附的部落作為大明官軍的磨刀石,用來以戰養軍,保持邊軍戰力的強盛,二者疊加,從而實現能夠長期對草原部族保持壓制的局面。
只不過,這中間還存在很多問題,比如說…
“陛下,此事不易!”
于謙的神色有些復雜,猶豫再三,他開口道。
“尤其是九邊的策略,想要通過朝議,很難!”
到了最后,于謙還是沒敢把話徹底挑明,九邊的策略對于朝廷來說,需要付出很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想要通過并不容易,但是,從天子登基以來,干過的不容易的事情多了,互市,大渠,軍屯,皇莊…無不是朝堂上有許多反對的政令,但是,都順利的頒行下去了。
九邊和其他的大政相比,也很艱難,但是,并不能算是特殊,畢竟,雖然九邊的戰略看似宏大,但是真正落實下去,需要的時間并不短,如果說天子一意孤行的話,那么就算費些周折,大抵也能通過朝議。
這件事情真正的關鍵在于,九邊和孛都內附的事情結合起來,構成的天子的這套策略,實質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養寇自重,只不過這個寇,是朝廷來養的,但是問題都一樣。
既然是養寇,那么必然會出現驕兵悍將,邊釁不停,那么朝廷必定要更加倚重邊軍,由此必然會誕生的一個問題,就是朝廷上文武地位的變化。
一旦這個策略開始實施之后,那么,朝堂上武將的地位必然會急劇攀升,這觸動到的,是整個文臣的利益!
如今的武臣最大的問題是什么,或許有人覺得,是貪瀆,或許有人覺得,是驕狂…但是歸根結底,一切的問題在于,上下流動的體系,已經基本徹底固化了。
大明如今的公,侯,伯爵,有九成以上,都來自于開國勛臣和靖難功臣,如今的軍中,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搏一個爵位出來,基本是不可能的,而拋卻軍功,武臣體系當中的升遷,基本和個人的勇武謀略沒有關系,反而是需要依靠于關系人脈,所以,就造成了兩極分化的局面。
有人脈出身好的人,長期盤踞在軍府當中,沒有人脈的人,無論能力高低,都只能沉淪下僚,他們當中有些人‘聰明’些,懂得阿諛奉承,所以,能夠獲得升遷,剩下的那些,要么灰心喪氣庸庸碌碌,要么變本加厲的撈錢,根上出了問題,才會導致現在的這種狀況。
而天子如今的這套策略,其實恰恰解決了這個問題,邊釁不斷,小規模的戰事就不會停,那么,自然會有比之前更多的軍功,對于武臣將領來說,也會有更多的機會,從而形成一套良性的循環,徹底激活大明的武臣體系。
但是…還是那句話,武臣體系如今的局面,并不單單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更多的,是受到文臣的打壓。
如今,面對著武臣有可能復起的狀況,想要實現,又何其困難,也正因如此,于謙此刻的心情十分復雜。
他知道,天子將這一切對他說出,是無以倫比的信任,可與此同時,他也同樣對這種策略可能形成的局面有所憂慮…
就在這個時候,天子的聲音再度響起,道。
“朕知道此事不易,但是,于社稷有易,所以,朕要做,而且,朕需要先生幫我!”
看著于謙的這副神色,朱祁鈺就知道,他已經明白了一切。
就像他對于謙所說的那樣,這一步,是不得不做的,朱祁鈺登基至今,他面臨的最大的問題,不是貪瀆,也不是南宮的太上皇,而是,文盛武弱的局面!
這對于朱祁鈺來說,幾乎就是個不可解決的問題,因為他的基本盤,有七成都在文臣這邊,當初他登基,是文臣擁立的,土木之役是在文臣的幫助下打勝的,各種大政,也是依靠文臣推行的,反觀武臣勛貴這邊,不僅大多數和他并沒有任何的交情和信任基礎,而且,還有不少在南宮和他之間態度曖昧不明。
如果朱祁鈺是一個普通的皇帝,那么他最明智的做法,其實就是像前世那樣,不斷地加強文臣的地位,穩固自己的基本盤,通過文臣控制武將,保證皇權的獨尊地位,反正,在大明的這套制度之下,文臣是翻不起什么浪花來的。
可是…他畢竟身上背負著兩世的責任,所以,他不能只考慮眼前,文盛武弱長久演變下去,必然會出現兩個嚴重的問題,黨爭和軍隊糜爛,當文臣全面凌駕于武臣之上,乃至于二品的武將要對五品的文臣稱下官的時候,那些低階軍官會徹底失去上升的希望,進而轉向盤剝兵士,只圖眼前之利。
而文臣不用再和武臣爭權,自身的內部斗爭,便會凸顯出來,形成劇烈的黨爭,這兩個問題,到了最后,必然會將整個社稷葬送掉。
所以,朱祁鈺必須改變,但是,這種改變何其艱難,無論是整飭軍屯,整頓軍府,又或者是拉攏,提拔勛貴,事實上都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而即便是他想到了辦法,可真正去實施的人,也依然只能是文臣。
且不說他手里能用的人,就單說勛貴那邊,就算他愿意放權,也沒有人能夠突破文臣的封鎖,將他的想法實踐下去,而且,啟用勛貴,必然會引起文臣的警惕,導致策略實施起來更加困難,更何況,這中間還牽扯到南宮的問題,基本就是一個死循環。
因此,對于朱祁鈺來說,他需要一個能夠幫他突破這個死循環的人,一個…能夠不計較文武之爭,能夠為了社稷江山的利益而背離自己身份的人。
他覺得,這個人只能是于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