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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章追問

  雖然說,金濂并沒有親眼見到瓦剌發生的事情。

  但是,結合楊杰的敘述,他已經基本將整個過程給推演了出來。

  在到達瓦剌之前,楊杰先是假借土默特部的名頭,組建了一支騎兵隊伍,隨后,在到達土爾扈特部后,便將其暗中遣散。

  這中間最關鍵的,就是楊杰找來的那批,土默特部的武器。

  通過這些武器,也先必然會尋根究底,將目光集中在土默特部上。

  雖然說,也先是蒙古太師,但是,如今瓦剌和韃靼正在交戰,作為主力軍之一的土默特部,必然不會跟也先存著聯絡。

  所以,想要查證這支騎兵的底細,也先只能靠自己的斥候,再加上雙方本就在交戰期間,兵員增減頻繁,所以,一時半刻之間,想要探知這支騎兵的來源,非常困難。

  不過,想要查清楚這支騎兵的底細雖然困難,但是,如果僅僅只是探查有沒有千人騎兵回歸土默特部,就相對容易很多。

  如他們所推測的那樣,也先自從沙窩一戰之后,心性大變,雖然身邊之人時時試探,事事提防,如果查不到這支騎兵的下落,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而在楊杰的錯誤引導下,他將所有的目光都盯在土默特部上,自然不可能有任何的結果。

  那么這種情況之下,在也先看來,就是楊杰帶著一支韃靼的精銳騎兵,到了土爾扈特部,想要和孛都聯手反叛。

  然后,孛都向他告密,以證明自己的忠心,但是,楊杰手下的這支騎兵,卻詭異的失蹤了。

  既找不到蹤跡,也沒有回歸土默特部。

  這很有可能,是楊杰布下的陷阱,是楊杰挑撥他和孛都關系的手段。

  但是,對于也先來說,即便這有可能是陷阱,他還是不可能置之不理。

  因為,對于現在的也先來說,任何有可能威脅到他的力量,都必須要扼殺在搖籃里。

  如此一來,孛都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他在瓦剌內部人脈廣泛,而且,手握著土爾扈特這樣的大部落,手底下還有很多小型部落,想要掩藏這支騎兵的行跡,并不困難,或者說,只有可能會是孛都,才能有這樣的能力。

  這是陰謀,也是陽謀!

  直擊人心,避無可避!

  “不錯,正是如此…”

  楊杰嘆了口氣,道。

  “當時也先的確有疑,但是,終究敵不過他心中對孛都的忌憚,所以,他一邊將我軟禁在老營外,派了自己的親兵把守,另一邊,則命孛都負責同大明接洽,他則在暗中觀察。”

  “軟禁期間,他對我多方試探,想要找到那支騎兵的蹤跡,但是,我始終沒有告訴他,最后,我們達成了交易,他放我回京,我將騎兵的所在告訴他。”

  這話說的平靜,但是,金濂卻敏銳的察覺到了當中的不對,他目光落在面前的楊杰身上,口氣有些莫名,道。

  “所以,當時在陽和口外,也先派來的人帶走的那個錦盒,里頭就是所謂的騎兵所在?”

  問這句話時,金濂緊緊的盯著楊杰的臉。

  但是,楊杰卻并無任何異常,鎮定的點了點頭,道。

  “正是,相較于殺死我,也先更想知道的是,這支騎兵到底在什么地方,畢竟,這么一支隱在暗處的騎兵,時時刻刻會威脅到他的安全。”

  “可是騎兵已經遣散了!”

  金濂卻并沒有就此打住,而是直接了當的開口問道。

  “所以,你這是在騙也先!”

  楊杰沉默了片刻,道。

  “對,我在騙他!”

  金濂目光微冷,帶著一股肅然的威勢,聲音平淡。

  “他信了?”

  “他信了!”

  “或者,他只是不愿意冒險,所以愿意信!”

  “你就不怕他發現之后殺了你?”

  “怕,但是當時沒有別的選擇,而且,也先太自大了,他覺得,自己始終能夠控制我。”

  “證據呢?”

  北風呼呼的吹過,卷動衣袂翻飛,城墻上的氣氛有些冷。

  這一次,楊杰沉吟許久,方開口道。

  “郭總兵可以作證!”

  “當時,也先派了自己的五百親衛,名為護送,但是實則是挾持,若我在抵達陽和之前,仍然拿不出騎兵的所在,那么,他們便會殺了我,也先親衛皆是精銳,單憑我身邊的人手,絕無生還之理。”

  “正因如此,我才冒險傳信給郭總兵,讓他暗中設伏,原因便是,那錦盒當中什么都沒有,也先的親衛首領,一旦拿到錦盒,打開查驗,那么必會當場殺我。”

  這番話說完之后,換了金濂沉默。

  片刻之后,他轉過身,看著遠方飄揚的雪花,聲音似從遠方傳來,道。

  “此次軍報當中提到,阿拉知院之所以反叛也先,起因是也先聲稱,他拿到了一份圣旨,乃是陛下親筆,內容是要擴大和瓦剌的互市規模,同時冊封孛都為順義王,并許瓦剌增加朝貢使節人數。”

  “也先以此圣旨,召集諸部,準備處置孛都,并質問大明為何背信棄義,結果,當場被阿拉知院指出,圣旨有假,乃也先為清除異己而偽造,并當場將其格殺。”

  “這件事情,楊大人可知曉?”

  “知曉。”

  楊杰的回答,簡短而直接。

  金濂沒有轉身,聲音依舊平靜。

  “你怎么看?”

  “既要反叛,自然要找個理由。”

  沉吟片刻,楊杰道。

  “也先畢竟統領瓦剌各部多年,雖然手段殘暴,但是,也有頗多擁護之人,阿拉知院貿然將其襲殺,一要名正言順,二要能夠借力。”

  “誣陷也先偽造圣旨,既可以給他扣上一頂排除異己,挑釁大明的罪名,又可以贏得大明的好感,倘若他在后續斗爭中落敗,也可再來投奔大明,看在他如此維護大明的份上,朝廷總要留幾分情面。”

  這個解釋還算合理。

  但是,金濂卻也依舊沒有停止追問。

  “所以,那份圣旨,真的是也先偽造的,為了殺死孛都?”

  與之相對的,則是楊杰的沉著應對。

  “或許是,又或許是阿拉知院散布的謠言,為了讓自己的行為更能服眾,也有可能,是孛都在幕后操縱一切。”

  “也先既然囚禁了他,說明早已經對他心生警惕,所以他主動出手,制造了殺死也先的機會,這些都有可能,事情發生時,我畢竟已經離開瓦剌,所以,詳情需要繼續查。”

  這一次,金濂終于轉過了身,他抬頭看著楊杰年輕的臉,深深的嘆了口氣,道。

  “如此最好,你繼續說吧…”

  “是!”

  楊杰拱手為禮,面容冷靜。

  但是,無人發現,他此刻的手心當中,已經滿是汗水。

  略定了定神,楊杰繼續道。

  “下官起初到土爾扈特部時,便做了兩手準備,若是孛都愿意聯手,自然一切都好,若是他不愿意,那么,就逼迫他反。”

  “有這支騎兵的‘存在’,也先果然生疑,在下官離開之后,便將孛都囚禁,以等待下官給他回復的消息。”

  “但是,這支騎兵早就已經被遣散,所以,孛都自然百口莫辯,若下官那錦盒當中,果真有騎兵所在,那么,便可坐實孛都同下官聯手,心懷不軌,若是沒有,那么,也先也只會覺得,是孛都在欺騙他。”

  “所以,無論下官給也先的回信是什么,他都難逃一死。”

  “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冒險出手。”

  這番話,楊杰顯然早就在心中組織過語言,此刻說出來,倒是也條理分明。

  “孛都是個聰明人,他心中未必真的沒有暗藏反意,只不過礙于沒有機會而已。”

  “所以,下官臨走之前,除了將他逼入絕境,還給他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什么機會?”

  金濂此刻的神色也放松下來,但是目光依舊未動,開口問道。

  “可以成功殺死也先的機會!”楊杰道。

  “也先之所以能夠統領各部,生殺予奪,得益于他對于各部貴族的控制,而他控制各部貴族,最有力的手段,便是他身邊絕對忠誠,且身經百戰的親衛隊伍。”

  “這支隊伍雖然不過兩千余人,但是,卻戰力卓絕,有他們在也先的身邊守衛,想要殺死也先,難比登天。”

  “雖然說,沙窩一戰后,也先對于各部貴族十分苛刻,但是在軍中的威望卻并未削減,所以,只要他有反應的時間,那么阿拉知院等人,絕無反抗之力。”

  “也先囚禁孛都,是為了消除隱患,但正是這個舉動,讓他自己陷入了險境當中。”

  “孛都在瓦剌位高權重,所以,要囚禁他,尋常的瓦剌兵士是絕不能用的,也先能夠放心的,只有自己的親衛,再加上,孛都也有屬于自己的親衛,所以,為防孛都反抗,也先勢必要將他身邊的大多數親衛,都用來看守孛都。”

  “除此之外,他還派了五百人前來‘護送’我返回大明,這支隊伍,被郭總兵近乎覆滅,如此一來,也先身邊的護衛力量,便降到了最低點。”

  “所以,你是在賭這些人,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金濂皺眉問道。

  楊杰輕輕點頭,道。

  “這種機會,絕無僅有!”

  “孛都,或者說瓦剌內部,對也先心存反意的貴族們,一定能夠意識到,想要殺死也先,這是唯一的機會!”

  “何況,孛都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他只要不想坐以待斃,就必定會放手一搏。”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顯然,下官的猜測是正確的,孛都的確動手了…”

  雪越落越大,將眾人的肩頭覆白,但是,卻并無人拂去。

  金濂定定的望著楊杰,面色復雜,半晌之后,他轉向一旁的楊洪,聲音頗有些感慨,道。

  “以人心為棋,謀篇布局,算計各方,楊侯,你家這位小公子,當真是不簡單啊!”

  剛剛的一切,楊洪都看在眼中,但是,他始終一言未發,直到此刻,感受到金濂的目光,他方開口道。

  “金總督謬贊了,小兒年輕莽撞,行事不周,在所難免,還請金總督念在他一片拳拳為國之心,多加照拂。”

  這話隱隱帶著一絲懇求,以楊洪的身份,這般姿態可謂有些低微。

  金濂嘆了口氣,道。

  “好了,本官的疑惑已解,倒是沒什么想問的了,此事因楊大人而起,后續諸般事宜,便仍舊由楊大人料理便是,大軍既退,本官也該將此間細節,具本上呈陛下,算是給朝廷報個好消息。”

  說罷,金濂抖了抖肩頭的雪,然后對著楊洪拱手為禮,告辭而去。

  雪紛紛揚揚的落,楊洪和楊杰就這么站在原地,父子二人都沒有說話。

  片刻之后,楊信再度回轉,在楊洪的身后站定,低聲道。

  “伯父,金總督走了。”

  楊洪輕輕點了點頭,凜冽的北風襲來,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幾聲,這讓站在他身后的楊杰和楊信,都忍不住露出一絲擔憂,但是,二人對視了一眼,卻又都默契的沒有說話。

  片刻之后,楊洪的聲音響起,但是,卻并不是對楊杰,而是對著楊信,道。

  “信兒,此間事了,你隨我回京師去吧,我此次來之前,陛下特準,讓能兒也回京過年,你們兄弟幾個,也有許久沒有聚在一起守歲了…”

  楊信聞言一愣,但是,還是點了點頭,道。

  “也好。”

  話音落下,他的耳邊響起一絲似有似無的輕嘆,緊接著,楊洪再度開口道。

  “能兒上次寫信過來,說廣西那邊雖然平定,但是仍時有叛亂,柳溥老了,進取不足,總是想著守成,我觀陛下對此,隱隱有所不滿,這次回京,我遞一道奏本上去,等過完年,你和能兒一同,到廣西鎮守去吧。”

  “啊?”

  這番話說完,楊信和楊杰皆感到一陣意外,不過,楊信只是沉吟片刻,便道。

  “聽伯父安排!”

  “父親…”

  但是,楊信不反對,楊杰的眼中卻閃過一絲愧意,忍不住開口,想要說些什么。

  不過,就在他剛剛開口之時,楊信一個眼刀過來,便讓楊杰停住了口。

  緊接著,楊信開口道。

  “伯父放心,侄兒為楊家男兒,自知功名當自馬上取,如今韃靼,瓦剌相繼內亂,邊境已然安穩,侄兒正當往東南平叛,以酬壯志!”

  這番話,楊信說的神采飛揚,堅定無比。

  但是,他越是如此,一旁的楊杰臉色就越是愧疚,聲音也罕見的低了下來,就像個犯錯的孩子。

  “大哥…”

  楊信卻搖了搖頭,面色和煦,看著楊杰的樣子,他輕輕伸手,拂去楊杰肩頭的雪花,道。

  “你我兄弟,不必多言,此番你草原一行,抵過大哥在邊境鎮守數十年,能有你這樣的弟弟,大哥覺得很驕傲!”

  雪花飄落,冷風席卷。

  楊杰抬起頭,正對上楊信的目光,雪越下越大,但是,再大的雪,也掩不住此刻楊杰眼中隱隱泛起的水意。

  片刻之后,楊杰重重的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楊洪轉過身,看著面前的二人,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復雜,帶著欣慰和高興,但是同時,也隱隱帶著一絲悵然和擔憂。

  不過,到了最后,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深深的掃了這被白雪覆蓋的宣府城墻一眼,然后,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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