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雖是深夜,但是殿中依舊燈火通明。
隨著一位又一位朝廷重臣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外,整個殿中的氣氛越發的壓抑起來。
老大人們三三兩兩的站在殿中,個個眉頭緊皺,時不時的壓低聲音交談兩句。
終于,隨著最后一位被召見的大臣胡濙也到了之后,眾人紛紛都安靜了下來。
這等深夜時分接到召見,除了緊急軍務之外,不做他想。
這一點,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他們都還懷著一絲希望,緊急軍務,并不一定是邊境爭端,也有可能是內地叛亂。
但是,看到這位掌管禮部的大宗伯也被召見過來,眾人的心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
這副場景,在兩年前就出現過…
土木之役!
同樣是軍報深夜到京,同樣是群臣深夜被召,當時的那副場景,只要經歷過的人,都絕對不會忘記。
如果說,只是內地叛亂之事的話,絕不至于驚動這么多的朝廷重臣,事已至此,他們幾乎可以確定,就是邊境出事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投向了兵部的兩個年輕侍郎身上。
可憐李實和項文曜二人,他們之所以被擢為兵部侍郎,初衷就是為了輔佐于謙,同時因為他們的資歷不深,所以,可以讓于謙放開手腳推行整飭軍屯的大政。
誰曾想到,這整飭著整飭著,于謙就放下兵部,跑到地方去跟藩王打擂臺去了,留下他們兩個守著兵部,怎一個苦字了得。
能夠被拔擢為兵部侍郎,二人的能力自然都是足夠的,應付尋常的部務不在話下,但是,像是這種朝堂之事,他們應付起來,就吃力的很了。
心中再次哀嘆一聲,尚書大人怎么還不回來,到了最后,李實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道。
「諸位大人明鑒,我與項侍郎也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兵部迄今為止,尚未收到任何新的軍情奏報…」
話音落下,他便感受到在場的老大人們犀利的目光,但是,他又能有什么辦法了,只能賠著笑臉站在遠處。
所幸的是,在場的諸大臣這個時候,也沒有為難他們的心思,相反的,不少大臣在聽到這話之后,反而神情略略放松下來。
如果說,兵部沒有收到消息的話,那么至少說明,邊境并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沖突。
不論如何,只要還沒有打起來,這就是最好的消息!
不過,天子如此大動干戈,顯然不可能無緣無故,如果說,不是兵部的軍報的話,那么就只能是…
不少大臣的目光,有意無意的落在了一旁被孤孤單單的錦衣衛指揮使盧忠身上。
打從進殿開始,他們就注意到了盧忠的存在,但是,錦衣衛的身份特殊,而且,名聲也不怎么好。
所以,這位指揮使大人,和其他的大臣,二者都默契的并不交流,只是默默的倚在一旁,不茍言笑。
兵部這邊沒有消息,那么大概率,是錦衣衛這邊送來了密報,所以,盧忠是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一個。
哪怕是有些密報只能由天子親啟,盧忠可能并不知道詳情,但是,他至少會知道,這密報是從何而來的,由此,也能推斷出一二…
不過,看著盧忠和他們涇渭分明的樣子,一幫老大人躊躇片刻,到最后還是放棄了開口的念頭。
錦衣衛在朝廷之中,卻又獨立于朝堂之外,他們即便問了,只怕盧忠也不會說的。
事已至此,也只能等天子過來了…
眾人就這么焦慮著站在原地等著,所幸的是,也沒等多久,很快,前去稟報的內侍就回轉殿中,高聲 喊道。
「陛下駕到。」
于是,群臣立刻各自整肅衣冠,按官品左右分立,拱手迎候。
「臣等參見陛下。」
「免了,諸位請起…」
稍頃,天子沉靜的聲音傳來,群臣直起身子,便瞧見天子一身燕居服,坐在御座上,神情一如往常般鎮定。
看到天子的臉上并沒有任何憂色,在場的大臣心中稍安,還沒等他們開口發問,天子的聲音便已經再度響起,道。
「今夜召諸位前來,是因為朕接到了錦衣衛呈送的兩份密報…」
說著話,天子一擺手,從袖中拿出一份已經拆開的密信,擺在了面前的御案上。
天子的聲音隨之繼續響起,道。
「這份密報是錦衣衛埋伏在瓦剌老營中的探子發來,其中內容很簡單,只有八個字…」
這一句話,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時之間,殿中針落可聞,緊接著,天子開口道。
「瓦剌內亂,也先被殺!」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仿佛有一種魔力一般,讓所有人都瞬間失聲。
按理來說,這是好事,而且是大好事。
要知道,在此之前,群臣都在擔心,是不是陳兵宣府城外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有了動作。
可誰能想到,天子帶來的,卻是這樣的好消息。
許是因為一時反差太大,又或許是因為這個消息太過驚人,一時之間,在場眾人的驚疑,都壓過了欣喜。
一幫老大人面面相覷了一番,最后,還是胡濙上前道。
「陛下,臣斗膽,此事重大,不知消息可否確實?」
朱祁鈺顯然也知道,這個消息的震撼性,于是,他拿起案上的書信,將其展開,隔得遠遠的對著一眾大臣展示了一番,道。
「這密信字跡潦草,想必是匆忙寫就,從渠道上來說,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如果瓦剌真的發生了變故,那么想必此信送出之時,正是混亂之時,來不及詳述內情,也是常理,但是,消息應該不假。」
也就是說,天子也并不知道,瓦剌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事若是真的,那自然是令人歡欣鼓舞之事,但是,也先之死關系到如今草原的局勢,更重要的是,現如今,在場的一眾大臣都不知道,天子對此事的態度是什么,因此,行為舉止上,不免就謹慎了幾分。
草原上亂成一鍋粥,對于大明來說,自然是好事,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瓦剌內亂,其實也是一個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天子之前就在邊境之事上態度曖昧,所以在場的諸多大臣,都不得不考慮,天子是不是有趁此機會,再度發兵瓦剌的想法…
于是,躊躇片刻,王翺上前道。
「陛下,瓦剌內亂,對我大明來說的確是好事,但是,如今詳情不明,臣以為,當務之急,是靜觀其變,同時盡快派人查明瓦剌到底發生了何事。」
「嗯,剛剛諸卿來之前,朕已經派人傳信給大同總兵官郭登,命他盡快查明事情詳情。」
朱祁鈺點了點頭,道。
「瓦剌之事暫且不提,朕今日召諸卿前來,實則是為了韃靼各部齊聚宣府一事。」
說著話,朱祁鈺又從袖中拿出了另一份密信,道。
「這是刑部尚書金濂剛剛給朕的密奏,其中寫了楊杰到達宣府之后,和韃靼各部談判的狀況,同時,還將一封來自脫脫不花之子脫古思猛可的信,轉呈給了朕,接下來的談判該往哪個方向做,諸卿今日便在此,議一議吧…」
這番話說完,在場的一眾大臣,迅速都收回了心神。
也先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是,畢竟還是沒有查清具體情況的事,而且,如今瓦剌和大明,還算是和平相處。
相較之下,還是已經在宣府興師問罪的韃靼各部,更加要緊一些。
天子話音落下,便有內侍將密信送了下來。
在場的一幫老大人們,也顧不上儀態,幾個人圍在一起,就看了起來。
但是,越往下看,他們的臉色就越變得古怪起來…
這封信當中,先是敘述了那日在總兵府發生的變故,寫的甚是詳細,將各部爭執的所有細節,乃至是喀喇沁部突然的發難,也說的清清楚楚。
這件事情,顯然也出乎了在場眾臣的意料,他們原本都在擔心,楊杰到達宣府之后,會激化矛盾,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卻會是這個轉折。
先前態度最激烈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不僅沒有將矛頭對準楊杰,反而直接倒戈,動手殺了察哈爾部的使者。
這中間的內情,著實是令人思之不透…
金濂的奏疏寫的很長,但是,老大人們很快也就看完了,于是,看完之后,他們的目光緊接著就落在了隨附在這封信后頭的,那份來自脫古思猛可的信。
天子既然一并送下來了,自然是可以看的,老大人們將其拆開,凝神看去,其中的內容,卻更加讓他們意外…
這封信寫的態度恭敬,措辭斟酌,一看就是經過精心準備的,但是,更讓人意外的,是其中的內容。
脫古思猛可在這封信中,代表韃靼的五大部落,表示了對大明在瓦剌一戰后開放互市的謝意,同時,極力盛贊大明的國力強盛,文教興旺,表達了自己對于大明文化的傾慕。
當然,這些都是虛詞,老大人們掃了一眼就過去了,直奔重點,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
脫古思猛可寫這封信,自然不會沒有目的,很快將其看完之后,老大人們心中也大致有了了解。
這封信中,脫古思猛可也提到了韃靼內亂之事。
但是,很有意思的一點是,他將韃靼內亂的原因,全盤歸咎在韃靼濟農阿噶多爾濟的身上,稱其狼子野心,早懷不臣,以察哈爾部為根基,陰養私兵,圖謀不軌,趁韃靼和瓦剌開戰之極,公然刺殺脫脫不花,乃不忠不義之輩。
并說雖然如今阿噶多爾濟已死,但是察哈爾部卻公然擁立其子楚克臺吉爭奪汗位,可見其早懷叛心。
而說了這么多,脫古思猛可最終的落腳點,落在了互市上。
他提出,希望大明能夠看在他父親脫脫不花曾經在瓦剌一戰當中有相助大明的情分上,斷絕和察哈爾部的互市,同時,派遣大軍,協助他剿滅察哈爾部。
當然,脫古思猛可應該也意識到,出兵的請求有些過分,所以,他很快就轉而提出,在此次內亂當中,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忠心過人,誅殺叛臣,是「最可靠的伙伴」,所以,他代表他的父親脫脫不花,希望大明能夠接納這兩個部落的忠誠,由著兩個部落代替察哈爾部,和大明繼續開展互市。
而最讓人意外的事,在信的最后,脫古思猛可表示,如果他能順利穩定局勢,會和大明「永結于好」,他愿意讓他的弟弟馬可古兒吉思入京,學習大明禮儀文化,以示誠意。
這是個什么操作?
不得不說,即便是久經宦海的老大人們,也被脫古思猛可的這一招弄得有點發懵。
這個時候,天子的聲音也同時響起,道。
「宣府發生的事情,諸卿應該也都了解了,雖然尚不清楚,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突然改變態度緣由是何,但是,如果瓦剌內亂的狀況屬實 的話,那么,倒也不是不可解釋。」
「如今,這兩部將矛頭指向了察哈爾部,同時辯稱兩部之所以陳兵宣府城外,是為了護送馬可古兒吉思,這個說法,諸卿覺得如何?」
這明顯是瞎扯…
老大人們心中不約而同的冒出了這個想法,說什么是為了護送馬可古兒吉思,鬼才會信。
這兩部當初陳兵宣府城外,擺明了就是為了給談判增加籌碼,只是如今不知為何改變了態度,所以,才找出了這么一個蹩腳的理由,想讓雙方都能下的來臺。
不過,這借口雖然拙劣,但是,到底也算是表明了誠意。
沉吟片刻,陳循上前道。
「陛下,當初韃靼內亂,卻忽然放下爭端,來宣府向大明施壓,很有可能是受了也先的挑撥指使,如果說瓦剌內亂,也先已死,那么,倒也說得通。」
「但是,不論是也先之死,還是這些部族前來宣府施壓的真實目的,現如今都缺乏實證,這背后只怕還藏著諸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所以臣以為,暫時不必著急,至少等瓦剌內亂的詳情回報之后,再做定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