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老營。
楊俊來到此處,已經有三日了。
實話實說,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以這個樣子,出現在瓦剌營中。
在他的面前,是高高的火堆,跳著舞蹈的蒙古美人,桌上擺著醇香的馬奶酒,還有剛剛烤好的整只羊腿。
這簡直不像是在軍營當中,反而像是在某個蒙古貴族的營地。
“來來來,楊將軍切莫客氣,太師命我好生招待將軍,今日咱們不醉不歸。”
對面是一身蒙古服飾,身上到處掛著金玉寶石的孛都,爭舉著手中名貴的金器杯子,笑瞇瞇的道。
連日以來,楊俊受到的待遇,便是如此。
除了在過來的第一天,他和賽刊王發生了沖突之外,其余一切都很祥和。
孛都親自引他進入了營中,他不僅見到了瓦剌的一干貴族,還見到了也先。
楊家和也先,可謂是老對手了,在戰場上交戰都不止一次。
或者這么說其實不準確,因為,楊家在邊境鎮守多年,保境安民,職責所在,除了也先之外,其余各個部族的首領,基本上也都打過交道。
當然,這個交道,是不那么愉快的那種…
甚至于,這些貴族當中,有那么幾個,和楊洪是有血海深仇的。
因此,這次前來瓦剌之前,楊俊對自己可能遭遇的處境,有過很多種設想。
最極端的情況,他甚至已經做好了,一入敵營便被捕殺的準備。
但是,他仍然要來!
楊杰是他唯一的弟弟,那日在龍門衛,大哥對他說的很清楚,此番要救楊杰,只能靠楊家自己。
朝廷不可能真的開戰,父親所率兩萬京營將士,防備的是韃靼各部,絕不會出宣府,更不可能奔襲救援。
楊洪和楊信,都身負朝廷官職,他們一旦出兵,哪怕只是帶一偏師,也會引得朝中彈劾。
這個時候,能夠動彈的,就只有楊俊了!
他雖被流放在龍門衛,但是,只要能夠救出楊杰,便是大功一件,功過相抵,至少可以保得無恙。
所以,哪怕知道此行危險萬分,他還是來了。
可是,他預想過最惡劣的狀況,他唯獨沒有想過,瓦剌會將他如此奉若上賓。
回憶起這三日來的各種宴飲,楊俊仍舊覺得有幾分不真實。
他大致能夠猜測的到,應該是楊杰使了什么手段,穩住了也先,但是,即便如此,這些人對他的態度,也仍舊讓楊俊覺得十分古怪。
如果僅僅是也先,也就罷了,可事實上,這些日子,他見到的幾乎所有的瓦剌貴族,甚至包括那天想要帶著騎兵直接將他圍殺的賽刊王,再見時也笑容滿面,彷若之前的沖突壓根不存在一般。
這讓楊俊覺得很奇怪,但是,他本不擅長謀略,因此,雖然知道其中有古怪,可到底問題出在何處,他卻想不明白。
當然,這些都是其次的。
最讓楊俊著急的是,這三日以來,無論是面對也先,還是孛都,他明里暗里無數次的詢問楊杰的下落,想要和楊杰見面。
但是,卻始終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甚至于,楊俊都有些懷疑,會不會楊杰已經被殺,也先等人害怕大明怪罪,所以才對他如此熱情。
這個念頭起來之后,他心頭便越發的焦躁不安,每日宴飲也味同嚼蠟。
對面的孛都又舉起了金杯,楊俊草草應付了一番,便以不勝酒力為由,直接回了營帳當中。
這偌大的瓦剌營地當中,也就只有這一小片營帳當中,他還能略略放松下來。
楊俊到底是沙場多年之輩,論別的他不行,但是對兵營的布置,他這個自幼長在軍中的人,不要太熟悉。
打從他進到瓦剌大營開始,他就察覺到,不管這些瓦剌貴族表面上對他多么熱情,可實際上暗地里,這整座大營,早就已經戒備起來。
甚至于,他所帶來的五十名精騎,也被收走了兵器馬匹,嚴格限制了活動的范圍。
他自己雖然沒有被明著限制活動,但是,每每他想離得稍遠一些的時候,孛都就會莫名其妙的出現,攔住他的去路。
這擺明了,是在暗中監視他!
可是,楊俊想不明白的是,他們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回到了營帳當中,早就有人備好了醒酒湯,楊俊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灌了大半壺進肚子里。
他的確好酒,但是,也沒忘了這是敵營當中。
在敵營當中醉倒,絕對是找死!
灌了大半壺醒酒湯,又用冷水洗了臉,腦袋里那若有若無的眩暈感總算是消失不見。
他這才張開眼睛,看向一旁那個不起眼的軍士。
“查的怎么樣了?”
這個人,自然就是楊信帶過來,讓楊俊聽他行事的人,據說叫劉三,名字倒是很普通,樣子也和尋常的軍士并無不同。
至少,楊俊是沒看出來他有什么出色之處,唯一可以稱道的,大概是他虎口的老繭很厚,一看就知道,是常年握刀之人。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也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兵。
“將軍,咱們的馬匹,被單獨養在西南五百步處的馬廄中,但是,兵器卻是另外存放,在東南七百步處的營帳中。”
“這些日子,兄弟們暗中探查過,四周巡邏的瓦剌兵士有四班,基本上每隔一炷香會巡邏一次,而且,單獨有人看守馬匹和兵器,這么短的時間,咱們若想同時拿回馬匹和兵器,幾乎不可能。”
“除此之外,我們跟這些瓦剌兵士閑聊時發現,他們幾乎沒有人知道,小公子在哪,甚至于,他們都沒有聽說過小公子這個人,就好像,小公子壓根沒有出現在這大營當中一樣。”
既然知道此行兇險,那么楊信此次交給楊俊帶來的,自然也是精挑細選的人,這五十騎,有大半都是跟隨楊信多年的部將。
不僅精通騎射,武藝了得,更重要的是,對楊家忠心耿耿,除此之外,也有不少是夜不收出身,對于打探消息,刺探情報,也十分精通。
這三日以來,楊俊每日赴宴虛以委蛇,私底下自然也沒閑著,他手底下的這些兵士,也通過各種方式,在探查周圍的環境,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想辦法找到楊杰的下落。
“如此說來,他們是想要將我等困在此處?”
楊俊皺著眉頭,臉色有些難看。
劉三沒有說話,就像往常一樣。
但是,他的這副樣子,卻讓楊俊更加生氣,道。
“大哥讓我一切聽你的,可你現在做了什么?”
“已經三天過去了,我們在敵營當中,群狼環伺,可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就連小杰是否還活著,我們都不清楚。”
“難道說,就這么一天天的等下去嗎?”
面對著楊俊突然的脾氣,劉三依舊沉默。
似是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每一次都是無疾而終。
可這一回,楊俊看著什么都不肯說的劉三,卻忽然心頭一陣無名火起,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三兩步跨到劉三面前,瞪著眼睛低吼道。
“說話!”
楊俊本來就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
楊家這幾個后輩當中,他是性格最暴躁的,不然的話,也不會鬧出酒醉之后鞭死朝廷將領的事。
這次深入敵營,他自己知道是為了救人,所以已經一再壓抑自己的脾氣。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種表面上平靜似水,但是實際上卻清楚的能預見到危險正在臨近,可偏偏卻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覺,讓楊俊十分抓狂,他感覺自己已經快要瘋了。
看著對面處在暴走邊緣的楊俊,劉三的臉色依舊平平,嘴唇微動,吐出了一個字。
“等!”
這下,楊俊的臉色更加難看,他抓起一旁的軟鞭,展開便要抽在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混賬身上。
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劉三就像是個泥塑木凋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楊俊氣的在原地來回踱步,但是手里的鞭子,卻到底是收了回去。
他固然魯莽不假,但是到底還不是完全不知分寸。
眼下身在敵營,不是在大明,絕不能沖動,更重要的是,楊俊很清楚,這次前來,他并不是真正的關鍵。
真正的關鍵是眼前的這個劉三!
如果說,最開始楊俊還沒有這個觀念。
那么,在瓦剌大營外頭的時候,他拿出來給孛都得那份密函,其實便證明了很多東西。
時至今日,楊俊都不知道,那份密函當中到底寫了什么,他曾經問過,但是這個劉三,就跟剛才一樣,什么都不肯說。
再想起在龍門衛時,大哥鄭重其事的告訴他,到了草原上,一切要聽此人所言行事,楊俊其實可以猜測的出,此人身份必定不簡單,他的身上,一定隱藏了很多的秘密。
說白了,這一趟他出了事,這個人都不能出事!
可是,這家伙的樣子,著實是太欠揍了!
楊俊像一頭蠻牛一樣,來回轉了好幾圈,狠狠地喘著粗氣,轉回頭來,又瞪著劉三,努力讓自己的口氣顯得平靜一些,道。
“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你不肯告訴我沒關系,但是,你總要讓我知道,接下來到底要怎么辦,就這么一直等著,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
說這話時,哪怕楊俊已經竭力壓抑,但是,不耐之意卻如何也遮掩不住。
劉三見狀,也知道楊俊此刻的狀態并不穩定,于是,他也沒有繼續保持沉默,想了想道。
“等到…”
“將軍小心!”
剛剛說了兩個字,劉三頓時臉色一變,朝著楊俊便撲了上來,楊俊對他并無防備,二人一時之間同時倒地,翻滾到了一旁。
與此同時,寂靜的夜空下,破空之聲響起,一道飛箭刺破營帳,正正扎在支撐營帳的木柱上,尾羽猶在震顫。
營帳中的動靜,自然也吸引了外頭的護衛。
“將軍,出什么事了?”
”無妨,你們出去吧!”
楊俊反應了過來之后,便揮手斥退了沖進來的護衛。
所幸的是,雖然兵器都被收走了,但是,他們的人手并沒有被分開,所以,這做營帳的四周,都還是自己人。
這些人都是楊家的心腹部將,自然是對楊俊唯命是從,立刻就退了出去。
楊俊一伸手,將劉三從地上拉了起來,二人來到木柱前頭,目光同時落在了這箭失中間,緊緊纏著的布條上。
不過,他們卻并沒有著急將其拿下來,劉三先是看了看這箭失入木柱的深度,然后又轉身看了看營帳上留下的破洞,轉回頭來,開口道。
“來自東南方,不出意外的話,射箭之人距離此處應該只有三百步上下,這個距離,屬于目力所及的范圍,咱們的人沒有反應,說明,射箭之人不是在空曠處,也就是說,大概率,是從某個營帳當中射出來的。”
“從方位上來判斷,能夠射出此箭的,又四座營帳,具體是哪一座,暫時無法判斷,不過,目的應該不是為了刺殺,而且…”
劉三轉頭看了看四周,道。
“此刻正是換防之時,按照之前的規律,此刻東南方看守之人,應該正在換防的空檔期,所以,沒有驚動周圍看守的兵士。”
“但是,這個時間非常短,由此可見,射箭之人對瓦剌大營的布防非常熟悉。”
“不過,也不排除是有人故布疑陣。”
楊俊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而是伸手將箭拔了下來,然后解下上頭纏繞的布條。
果不其然,這布條上有字。
這支箭,是有人在暗中傳遞消息!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楊俊展開布條,上頭只寫了幾個字,卻讓楊俊的臉色霎時一變。
上頭寫著…
人在大營外東南二十里處,今夜丑時初刻,你們有一刻的時間!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但是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卻無比重要。
人自然指的是楊杰,至于后面的時間,不出意外的話,指的是可以調開巡邏兵士的時間。
一刻的時間,如果真的能夠調開巡邏的兵士的話,那么兵分兩路,應該足夠他們取回馬匹和兵器,并且逃出大營。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這個消息,可以相信嗎?
或者換個說法…
這突如其來的幫助,會不會是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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