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乾清宮中。
朱祁玉手里握著書卷,但是心思卻明顯不在上頭。
底下舒良小心侍奉著,正將今日英國公府當中發生的事情,仔仔細細的的道來。
“…皇爺,大致便是如此了,徐學士那邊,也傳了消息過來,說是在回程的路上,試探了一下朱閣老的意思,雖不知緣故是什么,但是,朱閣老對成國公的看法,似乎轉變了不少。”
不得不說,徐有貞的確是一個積極分子。
雖然舒良一再跟他說,讓他不必多做什么,但是,他依舊勤勤懇懇的及時傳遞消息。
不過,對于這個消息,朱祁玉卻并無意外,輕輕的撂下手里的書,他瞇了瞇眼睛,道。
“看來,朱儀這次是下功夫了,不過,膽子也挺大的,都敢給朕寫戲本子了…”
這番話說的平靜,以致于,讓舒良都有些拿捏不準,到底是喜是怒。
小心的陪著笑臉,舒良道。
“皇爺明鑒,奴婢瞧著,國公爺也是好心,總歸,這朝堂上下老是鬧騰著,也不是回事。”
“若能讓英國公府那幫子人安生些,皇爺的日子,也能過得舒心些。”
聞言,朱祁玉瞥了舒良一眼,搖了搖頭,道。
“朱儀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他的方向沒什么問題,但是,總歸是急躁了些。”
“也罷,這戲本子既寫好了,那朕這次,就替他唱上一臺大戲,倒也無妨!”
夜色漫漫,黃沙漫天,十月的邊境,已然是夜寒如水。
宣府城,副總兵府中,依舊是燈火通明。
“楊侯,一路辛苦!”
一身緋袍的金廉站在院中,身旁是早已經抑制不住自己激動心情的楊信。
而在他們的面前,則是風塵仆仆,一身甲胃的昌平侯楊洪。
“這么晚了,有勞金尚書久侯。”
長途奔襲,楊洪顯得有些疲憊,但是,面對著金廉,他依舊挺直著腰背,行了個軍禮,道。
“陛下有話,囑本侯親自帶給金尚書,所以,本侯便先行趕來了,朝廷撥付的兩萬大軍,待整備之后,七日內到達宣府。”
聞聽此言,金廉倒是面色一肅,當下也不過多寒暄,伸手一招,道。
“既是如此,咱們入內敘話?”
二人各行一禮,隨后,便同時進了府中。
花廳當中,早已經備好了茶點。
楊洪解下盔劍,各自落座之后,便問道。
“陛下的旨意,想來,已經到了金尚書的手中吧?”
“昨日方到。”
金廉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有些復雜,看著楊洪道。
“楊侯,您府中這位小公子,這次可真是讓老夫刮目相看啊!”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很多秘密,其實也不是秘密了。
尤其是當幾個部落聯合來到宣府城中討要說法的時候,楊杰的所作所為,便已經都瞞不住了。
嘆了口氣,金廉道。
“當初,小公子入草原之前,只說是奉陛下旨意,挑撥脫脫不花和阿噶多爾濟的關系,令其內亂,為防不測,才需要老夫坐鎮宣府,可誰曾想,小公子這一去,便是驚天動地啊!”
“不過,楊侯既然到了,想必,陛下那邊,也已然有了決斷了吧?”
大家都是聰明人,自然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的,無論是楊洪還是金廉,基本上都是單刀直入。
點了點頭,楊洪從一旁侍從帶著的小箱子里,拿出了一份圣旨,遞到了金廉的面前。
這份圣旨,自然就是拔擢楊杰的那一份。
圣旨不是下給金廉的,自然也不算是宣旨,沒有那么多的繁文縟節。
金廉接過圣旨,展開一瞧,雖然心中已有預料,但是,還是頗感意外。
“京衛指揮同知?輕車都尉?”
看到這幾個官職的同時,他先是一驚,隨后眼眸微闔,輕輕點了點頭,道。
“明白了。”
于是,楊洪開口道。
“照陛下的意思,此番同草原各部談判,以金尚書為主,陛下之所以遣派本侯前來,只是為了震懾各部,這一點,請金尚書放心。”
這也是楊洪如此著急趕到宣府的原因所在。
雖然說,這次天子準他領兵出京,但是,也明確的跟他說了,不可掀起大戰,并且特意囑咐了,遇事要和金廉商議。
言下之意,他們二人當中,其實還是金廉為主。
若是尋常時候也就罷了,但是這一次,涉及到楊杰,所以,楊洪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長途奔襲趕到宣府,就是為了,能夠盡早和金廉達成一致。
所以,一上來他就擺明了態度,先給金廉遞上一顆定心丸。
果不其然,聞聽此言,金廉眼中的疑慮,果然是消散了不少,道。
“如此便好,這段時日,老夫雖不在朝,但想來兵部,戶部如今,都支撐不起一場大戰。”
說著話,金廉看了一眼旁邊的楊信,道。
“而且,楊副總兵應該清楚,近段時日,邊軍中有不少將領,對朝廷大政負隅頑抗,已被老夫擒拿下獄。”
“如今兵部和軍府尚未來得及安排新的將領接受,邊境各處,軍心不穩,若真要開戰,只怕這一年多整飭軍屯的辛苦,是要前功盡棄了…”
這番話說的十分誠懇,隱隱透著一股擔憂之意。
不過,話音落下,楊洪的眉頭卻皺了皺,道。
“金尚書,雖說按陛下的心意,不欲開戰,但是,早做準備還是要的,邊軍將領,亦有自己的苦衷,若有罪行不重者,可否請奏陛下,命其戴罪立功?”
花廳中安靜了下來,金廉抬頭望著楊洪,片刻之后,卻并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道。
“楊侯方才說,陛下有話帶給老夫,不知,是什么話?”
楊洪知道金廉在轉移話題,但是,沉吟片刻,他也沒有繼續糾纏,而是道。
“兩件事情,第一,是關于此次談判的原則,陛下說…”
隨后,楊洪便把天子所說的話,原封不動的轉達給了金廉。
應該說,文臣有一點比武臣要強的就是,能夠混到六部七卿級別的大臣,個個都是多面手。
金廉雖然精擅的是刑名,但是,對于兵事軍政,他也并不陌生。
聽了楊洪轉達的這番話,他很快就深刻領會了皇帝的精神,其實說白了,就兩點。
第一,胡攪蠻纏裝湖涂!
不管對方說什么,就死咬著大明和脫脫不花毫無關系,死咬著大明和各部落之間,是朝貢關系,死咬著楊杰并沒有殺人,韃靼內亂乃是咎由自取,和大明毫無關系。
第二,強硬,態度無比強硬!
一定要表現出,大明不僅不怕打仗,而且就等著這幫人尋釁,好趁機好好教訓他們一頓的樣子。
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知難而退。
不過,將這番話消化完了之后,金廉皺了皺眉,心中卻不由升起了一陣疑惑,問道。
“楊侯,此番各部前來討要說法,背后可是藏著什么隱情?”
“果然瞞不過金尚書!”
楊洪苦笑一聲,道。
“這便是本侯要說的第二點,關于此次談判,金尚書要做好準備,只怕遇到的困難,比之前想象的,要大得多。”
于是,金廉問道:“為何?”
“其一,就是關于此次這些部族同時齊聚宣府,陛下懷疑,背后是也先在暗中扇動。”
楊洪沉吟著,不知為何,他竟罕見的有些躊躇。
“其二便是,這次這些部族,可能會向大明獅子大開口,所以,需要金尚書提前防備。”
這話說的不盡不明,讓金廉不由皺起了眉頭。
前者他可以理解,事實上,這段時間,在等朝廷消息的時候,他也沒有閑著。
作為皇帝授權的兩邊總督,金廉有查閱諸邊軍報的權力,加之楊信為了打探楊杰的消息,這段時間一直都在不斷的往草原上撒出人手。
所以,對于各部到來的原因,他也的確有所察覺。
但是…
“獅子大開口?”
金廉抬頭望著楊洪,問道。
“楊侯,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楊洪的神色一陣變換,遲遲不肯開口,金廉就這么看著他,心中隱約也有了猜測。
到了最后,楊洪經過一番激烈的內心掙扎,還是道。
“具體的消息現在還不清楚,但是,不出意外的話,杰兒在說服這些部族的過程當中,可能…給出了一些許諾。”
話依舊沒有點透,但是,已經足夠讓人聽明白了。
如果僅僅是漫天許諾,肯定不至于讓楊洪如此躲躲閃閃,他如此表現,大概率,對方手里應該不止有空頭的許諾,而是有什么實實在在的東西。
不出意外的話,很有可能是…偽旨!
金廉聽完了之后,也沉默了下來,半晌,他才開口道。
“楊侯,你家這位小公子,這次可真是給朝廷出了個大大的難題啊!”
他現在總算明白,楊洪為什么要火急火燎的趕過來了。
圣旨下達,命金廉主持和韃靼各部的談判。
楊洪剛剛所說的消息,太過敏感,絕對不能留于紙面,只能口耳相傳。
所以,一旦他來的晚了,那么,金廉必然會被對方打個措手不及。
而且,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最嚴重的是,這件事情一旦被金廉如實上稟,鬧到朝廷上,就算是天子有心要保楊杰,恐怕都難了。
“金尚書…”
楊洪看著金廉深深擰起的眉頭,心中罕見的有些不安,雖然說,他已經做了這么多的努力。
但是,真的面對金廉的時候,他還是沒有把握。
畢竟,這是一位七卿大臣,無論是從地位還是權力上,都不會弱于他昌平侯府。
如今,他能夠依仗的,也就只要出京之前,向天子求的這道旨意了。
果不其然,看了看手里擢升楊杰的圣旨,金廉沉默了片刻,道。
“楊侯見諒,事關重大,此次談判的一應細節,本官都必須如實上奏。”
“不過…”
看著楊洪差點站起來的樣子,金廉抬手安撫了一下他,道。
“暫時可以以密奏的形式,至于后續如何處置,還需得陛下旨意。”
話音落下,楊洪才松了口氣,起身一禮,道。
“多謝金尚書。”
金廉苦笑一聲,道。
“謝就不必了,但是,事情既然鬧到了這個地步,只怕光憑施壓,是不夠的。”
“過兩日開始談判,只怕要經過一番艱辛了…”
說到底,談判固然是比拳頭,但是,也要講道理。
原本,雖然天子說的那番話,有些強詞奪理,但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但是,如果說如今手里,拿捏著楊杰的把柄,那么,這道理可就沒那么好講了…
尤其是,這次幾個部落背后,可能有也先的扇動,就算是他們不懂得利用這些東西,可以也先的詭計多端,他肯定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所以說,想要將此事妥當的應對下來,可著實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見此狀況,楊洪躊躇片刻,道。
“其實,本侯倒有一個辦法,不知金尚書可愿一聽?”
金廉問道:“什么辦法?”
于是,楊洪壓低聲音,對著金廉說了兩句。
“…若是順利的話,如此一來,應當能夠妥善解決此事,只是,恐怕要辛苦金尚書,承受些非議了。”
聽了楊洪的法子,金廉忍不住揉了揉額頭,仔細的在心里過了一遍,他嘆了口氣,道。
“老夫倒是不怕什么非議,只是…楊侯真的有把握嗎?”
楊洪道:“有沒有把握,總要一試!”
見此狀況,金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能立刻下定決心,想了想道。
“還是先不急,這兩日先看看這些人手中有什么底牌,另外,我也將宣府的狀況,再密奏陛下,待陛下旨意下來之后,再行定論吧。”
“如此也好,辛苦金尚書了!”
畢竟天色已晚,把大致的情況說完之后,金廉便告辭離開了。
送走了金廉,楊洪重新回到花廳當中,蒼老的目光越過茫茫夜色,不知望向何處。
這個時候,一直沒有插嘴的楊信總算是開口,道。
“伯父,您真的要這么做嗎?萬一要是不成的話,那小杰…”
話沒說完,楊洪就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剛剛的情形,你也瞧見了,杰兒此番涉險,也的確是他自己太過冒進,所以,唉…”
收回目光,楊洪輕輕倚在靠背上,似乎疲憊之極,他抬手一招,讓楊信近前,道。
“你再去辦一件事,去龍門衛…”
聽完了自家伯父的話,楊信頓時瞪大了眼睛,道。
“伯父,這,萬一要是…”
“你去辦便是!”
楊洪眼眸微闔,道。
“此事的確容易招致彈劾,但是…總之,你先去辦了,若出了什么事,伯父擔著便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