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說下來,王文倒是揮灑的淋漓盡致,但是,殿中的氣氛一時卻變得有些沉郁。
其他的一干大臣皺著眉頭,似乎想要開口,但是,到最后還是沒人動彈。
這件事情涉及科道,若是一個鬧不好,說不定會幫倒忙。
所以,還得陳鎰來解決,他們最多敲敲邊鼓。
然而,奇怪的是,一向并不瞻前顧后的陳鎰,此刻卻擰著眉頭,同樣一言不發,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一樣。
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天子卻開口了。
按理來說,對于王文的放肆,天子雖然維護,但是,也不至于到了袒護的地步。
一般情況下,當王文發完脾氣之后,天子往往會象征性的斥責兩句,算是給大家一個臺階下。
但是這一回,天子說出來的話,卻讓在場的諸人也感到有些意外。
“天官的話,雖然有些直白,但也不無道理!”
一開口,天子就給剛剛王文的話定了性。
僅僅只是直白而已,言下之意,不好聽,但說的沒錯…
“朝廷鼓勵言路,但是,如今的科道風憲,卻依仗于此,邀名買直,不思用事。”
“天官說他們欺軟怕硬,依朕看,倒也不算夸張。”
隨著天子一步步的肯定王文的觀點,老大人們的臉色越發慎重起來。
王文這個老家伙,向來脾氣暴躁,說起話來十分不客氣,但是,一則他已然‘盛名在外’,沒有人會去計較,二則,王文即便是吏部尚書,可他到底也是臣子。
有些話他來說,和天子來說,效果和分量,可是截然不同的。
就像剛剛王文的那番話,他來說的話,算是朝中爭斗,上綱上線,也最多是相互攻訐。
但是,天子來說,就意味著對外朝科道的不滿。
以科道風憲如今的這股風氣,他們若是得了風聲,只怕不會覺得自己有錯,只會覺得天子不聽諫言,這股風氣,反而會愈演愈烈,甚至于,有可能會演變成內外朝之間的沖突。
緊緊皺著眉頭,老大人們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解。
他們有些想不通,這么簡單的道理,天子不應該不明白才對。
要知道,往常并不是沒有過這種例子,王文在朝堂上唱白臉橫沖直撞,天子唱紅臉安撫群臣。
可是這一次,天子難道要挑破這層窗戶紙了嗎?
看著底下大臣們的樣子,朱祁鈺搖了搖頭,道。
“朕知道,朝野上下,對朕和太上皇,乃至朕和東宮太子,和兩宮皇太后之間的關系,都頗為關注,一有動靜,則議論紛紛,流言頻出。”
“言官言事,當言天下事,天家之事,自也是天下事,所以,朕并不忌諱朝野上下議論天家事。”
”但是,如今朝中風憲,漸成只問宮中事,不問天下人之風,這便是大過!”
聲音并不算大,口氣也并不嚴重,但是,在場眾臣,都不由自主的從墩子上站了起來。
殿中依舊靜悄悄的,只要天子平靜的聲音回蕩著。
隨著話語漸漸深入,天子的口氣當中,也帶著幾分感嘆,道。
“宮中之事,外界如何議論,朕都并不在意,諸卿皆是國之肱骨,亦是同朕一起匡扶社稷之人。”
“朝野上下時有流言,但是卿等知朕,天家之事,國家之事,朕自登基以來,件件樁樁,皆敢稱一句問心無愧。”
“諸臣被流言所惑,上疏朝廷,朕不罪之,但是,卿等當知,朝中固然有一心用事之人,可也有居心叵測,挑動是非之輩,諫官只顧天家事,也便成了此輩幫兇,壞我朝綱矣!”
這番話說出來,底下重臣臉上沉思之色更濃。
天子這話,看似是在自白,但是實際上,落在他們耳中,尤其是陳鎰和陳循的耳中,卻如同黃鐘大呂,振聾發聵。
要知道,自從天子登基之后,清流和科道,就都不怎么受待見。
清流最嚴重,人員被一次次的抽空,地位被一次次的壓低,科道的情況也不怎么好。
王文一上任,京察的矛頭,就狠狠的對準了科道。
毋庸置疑,這背后必然有天子的默許。
但是,這其中的原因,卻始終沒有人能夠想的明白。
要知道,清流科道,在朝中地位一向頗高,清流為天子近臣,科道為言官風憲,前者輔天子理政,經筵侍講,隨侍擬詔,和天子接觸最多,后者察百司之事,下撫黎民,上匡天子,是皇帝掌握地方情況的重要手段。
歷朝歷代,對于清流科道,都頗為信重,可偏偏天子登基之后,卻一反常態,對清流科道從無好感。
以往的時候,他們也曾私下想過,會不會是天子想要乾綱獨斷,獨掌朝局,所以容不下諫言。
但是,隨著和天子的接觸,他們逐漸否決了這個想法。
天子對待朝臣一向寬仁,諫言提議,只要合理,天子也無不采納,哪怕是像于謙那樣的屢次冒犯,天子都能容忍的了,為何偏偏要針對清流科道呢?
而今天子的這番話,卻讓他們忽然明白過來。
事實上,天子并不是想打壓清流科道,而是不得不打壓清流科道。
說白了,這其實還是天家之爭。
朝中上下,一直有宵小之輩興風作浪,這一點,在場的大臣們心里都很清楚。
太上皇畢竟在朝多年,雖然鬧出了土木之役這樣的風波,但是,朝廷當中依舊有心向太上皇之人。
這些人,或許是死守禮法之輩,又或許是太上皇的舊人,又或者是投機之徒。
但是終歸,朝堂之上,是有這么一股力量的。
這股力量并不在明處出現,但是,卻一直在暗處攪弄風云。
尤其是近段時間以來,隨著太上皇的一系列行為,更是能讓他們這些重臣都能夠確定一件事。
這些人并不是打著太上皇的旗號在行事,而是真的背后有太上皇的授意。
換而言之,太上皇雖退居南宮,但是實則仍有干預朝政之意。
如此一來,朝局就陡然變得復雜了起來。
清流科道之所以被并稱,自然是因為這二者有著共同之處,除了科考成績優異,出身士林華選之外。
這些人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喜歡死守禮法道理。
這一點并不算錯,但是,在如今的朝局之上,卻容易被人利用。
事實上,經過了這么多次明里暗里的打壓整飭,無論是陳循還是陳鎰都清楚,清流科道當中,真正算是太上皇的人的,已經很少的。
剩下的,即便是有心向太上皇的,也或是搖擺不定,或是隱藏很深,不敢輕易露頭。
可即便如此,因為科道風聞言事的特權,還是使得,這些人容易被朝中輿論流言控制。
而天子顯然是有雄才大略的圣君,他很清楚清流科道的作用,但是,當科道成為掣肘的時候,他一樣會毫不猶豫的打壓。
哪怕是陳鎰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如果說科道沒有被打壓的話,那么,朝廷這段時間來的諸多流言,一定會在朝堂上鬧出不少軒然大波。
到時候,為了平息風波,天子和他們,都要花上不少力氣,更不要提,能夠推進這一樁樁利國利民的大事了。
這個時候,天子的話音又再度響起,頗帶著幾分無奈,道。
“朕向來不因言罪人,但是,朝局不穩,則國不定,如天官所說,朝廷設六科十三道,是為監察百司天下,并非為日日盯著天家之事爾。”
“天家諸事,故為朝事,然非太子出閣,后宮干政這等大事,于朝局影響著實不大,諸科道官員,僅著眼于此事,一則,有邀名買直之意,二則,有瀆職之嫌也!”
這話說的就重了!
話音落下,陳鎰也有些穩不住了,跪地道。
“陛下,臣失職!”
不躲不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朱祁鈺便知道,他知道自己的意思。
擺了擺手,朱祁鈺道。
“這不是總憲的錯,實則還是朝廷風氣之故也!”
說著話,朱祁鈺的神色肅然起來,一針見血道。
“為人臣者,面刺君上之過,本是為國家計,然而正統以來,或因王振擅權,迫害大臣之故,諸臣進諫,漸漸不為匡正社稷,而為博名成譽也。”
“以君上小過斤斤計較,而不放眼天下,此實是不肯用心,不愿用事也。”
“諸卿可知,朕登基以來,收到的彈劾奏疏,不論是從地方,還是在京師的官員,彈劾官員不法者,竟尚不如議論天家之事者多矣!”
“此原因為何?”
“剛剛天官說他們欺軟怕硬,看似荒唐,但是實則便是如此!”
“他們不肯得罪朝中同僚,不敢去清查不法,但是,卻敢借風聞言事之權,犯上冒諫。”
這話越說越直白,甚至到了最后,帶上了幾分冷意。
以至于,除了陳鎰之外,其他的大臣,也個個默默的跪了下來。
但是,朱祁鈺卻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道。
“朕的一舉一動,有百官看著,所以,他們覺得朕不會苛責于他們,但是,真正的國之蛀蟲,如王振,王驥,石墣,江淵之輩,卻因位居高位,而不敢彈劾。”
“更有甚者,巡查地方之御史,竟也千里迢迢,因京中區區流言,上諫奏于朕,可他巡查之地,卻反而風平浪靜,鬧得好像,這滿天下,就只有朕會犯錯一樣…”
最后的這句話,天子明顯帶著幾分玩笑之意。
但是,在場的所有人,卻沒有一個人能笑的出來,相反的,他們每個人的額頭上,都忍不住冷汗津津。
看得出來,天子這番話憋了好久了,但是,正是這本該雷霆大怒說出來的話,此刻,被天子用如此淡然的口氣說出來,卻更讓人心驚膽戰。
眼瞧著天子的話終于告一段落,早已經是滿頭冷汗的一幫大臣,都齊齊叩首,道。
“臣等有罪,請陛下責罰!”
他們又不是于謙那等愣頭青,這種時候,天子雖然表現的平淡,但是心中,還不一定積蓄了多少怒火了。
所以,低頭認錯才是唯一的路。
然而,這一回,朱祁鈺卻真的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而是擺了擺手,道。
“朕說這些,并不是想責怪諸卿,如今這種狀況,成因復雜,并非諸卿之過,朕想說的,是該如何解決…”
底下大臣們相互看了一眼,尤其是等到一旁的內侍真的過來攙扶他們起身的時候,他們才敢確定,天子是真的沒有生氣。
一時之間,即便是以他們的心性,也不由有些贊嘆。
平心而論,他們已經盡量去接受天子的出色了,但是,不得不說,即便如此,天子仍然屢屢會超出他們的想象。
不談天子對朝政的熟稔,對人心的洞悉,單說以天子如今的年紀,能夠有如此眼光,洞穿朝局的本質,已是十分不易。
更何況,在看穿一切之后,天子還能保持如此的平常心,絲毫不以為怒,這份心胸氣度,著實非常人可有。
當然,他們不知道的是,朱祁鈺雖然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但是,看過了百年風云變幻,甚至親眼見過了王朝崩滅,他的眼光胸襟,早就不拘泥于這些小事了。
換了前世的他,若是看穿了這些,必然會暴跳如雷,甚至是破罐子破摔,大開殺戒。
但是,重活一世,畢竟一切都不同了。
這些不滿,即便是有,也早在百年的時光當中,消磨殆盡了。
眼瞧著底下一幫人站了起來,但是,仍舊不敢落座,朱祁鈺嘆了口氣,也沒有多說,而是繼續問道。
“卿等皆是良臣,不知,可有辦法能解此疑難?”
天子的話說的夠清楚了,但是,正因為清楚,這辦法才不好說。
正如剛剛天子所言,科道如今的狀況風氣,成因復雜,這并不是簡簡單單的換一批人,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但是,經過剛剛天子的一番話,在場的大臣也很清楚一點。
那就是,這個問題,如果不能解決的話,那么,天子便會始終對清流科道存有忌憚打壓之心。
即便如今為了扭轉官場風氣,能夠暫時扶起一時,但是,終究不能治本,到最后,還是會重新被打壓下來。
想來,這也是天子今天徹底將話攤開了說的原因。
是要欲蓋彌彰,飲鴆止渴,還是直面困難,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就要看他們這些人,有沒有足夠的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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