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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一章請陳師救我

  朝堂之上,王翺看似是三言兩語就破了局。

  但是實際上,哪有那么簡單。

  朱鑒突然出手彈劾他在內閣擅權,欺壓閣臣,而王翺一直將目光都盯在江淵的身上,對此沒有任何的準備,倉促應對,想要不付出代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其實,只要仔細去聽王翺在朝堂上的辯駁之言,很容易就能夠發現,王翺其實壓根沒有辯駁,而是用最簡單粗暴的方法,通過放棄一部分利益,來求得最快速度的平定亂局。

  朱鑒彈劾王翺的罪名有三。

  其一,以分票權打壓拉攏閣臣,營造勢力。

  其二,以閣議變相裹挾諸閣臣,將原本分散的票擬權集中在首輔身上。

  其三,排除異己,不斷和其他閣臣發生沖突。

  這幾點彈劾,雖然算不上鐵證如山,但是,硬要攀扯,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

  王翺畢竟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知道快刀斬亂麻的道理。

  那種情況之下,越耽誤時間,變數就會越多。

  這一點,陳循自己也是很清楚的,到了他們這樣的地步,看似朝堂重臣,權勢逼人。

  但是實際上,卻更需要小心謹慎,提高警惕。

  內閣首輔,如今雖然尚比七卿稍遜,但是,已然不遑多讓。

  所以對于王翺來說,暗中窺伺,希望他倒臺的人,絕對不止朱鑒一個,朝堂上勢力盤根錯節,復雜之極。

  但是無論如何,只有變動,才有機會。

  因此,他們這等地位的人,需要保持自己在朝堂上,完全與地位匹配的威勢和話語權。

  簡而言之,就是要讓暗中窺伺的人心存敬畏,讓圖謀算計的人,知道真的動起手來,會反傷己身。

  只有如此,才能震懾宵小之輩。

  而一旦他們在某次政治斗爭中展露出頹勢,那么很容易就會形成墻倒眾人推的局面。

  哪怕原本是和他們無冤無仇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能夠分一杯羹,也會跟在后頭搖旗吶喊。

  但是,對于當時的王翺來說,他對于朱鑒的彈劾并無準備,所以,想要給予精準且沉重的回擊非常困難。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最快的速度平息風波,既然損失已經不可避免,那么,就用最小的損失來解決。

  只要不傷及自己的基本盤,讓渡部分利益以解決暫時的困境,是最好的辦法。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說的便是這個道理。

  因此,對于朱鑒的彈劾,王翺并沒有正面予以回應,而是逐條剖析,直接提出解決辦法。

  對方說他分票不公,那他就干脆輪流將不同政務分門別類,按時間輪值。

  對方說他以閣議裹挾閣臣,那他就表明態度,說之后的閣議,會將每個閣臣的意見列附在后,以供天子參考。

  這兩條回應,看似是波瀾不驚,但是實際上,卻讓出了不少的利益。

  陳循自己就是內閣出來的,所以他很清楚,首輔在內閣中,之所以地位超然,原因就在于手掌分票權。

  通過分票權,首輔可以調整其他閣臣負責票擬的政務內容,若是沒有了這項權力,那么首輔便算是有名無實了。

  至于閣議,朱鑒說的倒是不錯,王翺是空降進入的內閣,所以在朝中并無深厚根基,閣議之舉,就是為了加強他在內閣的權威,使內閣意見統一,然后由他這個首輔在朝堂上代為發聲。

  可是,王翺如今做出表態,閣議上所有閣臣的意見都會被附在后頭,而不是形成統一的意見,那么閣議實際上,也就名存實亡了。

  所以實際上,王翺看似保住了自己首輔的位置,但是所付出的代價,也是十分巨大的。

  他這么一表態,再加上放棄了兼管翰林院的差事,幾乎便等同于退回到了剛剛進入內閣時所面臨的局面。

  外無臂助,內無實權,除了空有首輔之名外,其他的什么都沒有。

  所以徐有貞才說,陳循這是在耍賴皮。

  內閣近來勢大,逐漸有侵奪六部權柄的勢頭,雖然說現在還不明顯,但是,那是因為天子勤政。

  早朝,常朝,大朝,經筵,雖然說天子調整了上朝的間隔,但是,除了龍體不豫和極少數特殊情況之外,天子幾乎每一次都沒有廢弛過。

  正因如此,內閣的票擬權,才并沒有對六部的事權形成太大的威脅,但是,六部的大臣們,哪個不是人精。

  現在沒有發生,不代表以后不會發生。

  內閣的票擬權,某種程度上是在代行君權,對于朝廷來說,內閣的存在可以在動蕩時期暫時的填補真空,但是,對于六部這樣的實權部門來說,內閣權重,卻絕非是什么好事。

  所以事實上,朝中的諸多大臣,其實都在有意無意的打壓著內閣。

  似是王文,于謙這樣的天子親信,很多時候的重要奏本,壓根就不會送到內閣,而是會直接進宮面見天子。

  其他不便隨時進宮的,若遇緊要之事,也會先在早朝上探一探天子的口風,然后再擬定奏本,盡量減少內閣在其中能夠起到的作用。

  更不要提,有些時候,一些大臣會遞給天子不經過任何衙門的密奏。

  最典型的,就如前段時間,欽天監關于大災的奏疏,以及近段時間,朝中風聞的,禮部上呈給天子關于整頓宗務的奏疏,都是以密奏的形式上呈的。

  當然,這些密奏既然沒有經過早朝,或者是其他的衙門,自然也很難拿到朝會上來討論商議。

  不過,也總歸是繞開內閣的一條途徑。

  事實上,這也是陳循這次出手針對王翺的原因之一,雖然說事先沒有相互通過氣。

  但是,六部之間早有默契,此次陳循出壓王翺,事實上,是在打壓內閣,從這一點上來說,是符合六部的利益的。

  所以,朝議之上,天子沒有表態之前,所有的七卿大臣,沒有一個出面替王翺說話的。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站到越高位,便對朝局看的越透徹,事實上,不僅是六部,陳循隱約感覺到,天子對于內閣的態度,也十分矛盾。

  內閣的票擬權,是天子給的,尚書的加銜,也是天子給的,按理來說,天子理當是重用內閣的。

  但是,種種跡象卻表明,天子并不怎么親近內閣。

  原本陳循以為,這是因為內閣傳統,只讓清流晉身,天子不喜清流務虛不務實,所以才連帶著不親近內閣。

  可隨著陳循,高谷陸續離開內閣,王翺空降成為首輔,如今的內閣五個閣臣,清流出身的就只有江淵一個,甚至于,就連江淵也有部院流轉的經歷。

  但即便如此,內閣的處境,卻依舊沒有太大的改變。

  所以陳循便猜測,天子在對待內閣的態度上,也有些躊躇不定。

  事實上,這次朝會,也驗證了他的猜測。

  朱鑒對王翺的彈劾,對于王翺來說或許是措手不及,但是,對于天子來說,要應付卻輕輕松松。

  內閣的權力幾乎全部來自于天子,內閣首輔是否擅權,還不是取決于天子的一句話?

  天子若是有意,甚至可以借此機會進一步加強首輔的權威,將閣議,分票權等作為制度確定下來。

  但是,天子并沒有這么做,而是看著王翺就被迫放棄部分權柄以換取風波的盡快平息。

  可是,要說天子真的下了決心要打壓內閣,也不盡然,否則王翺想要全身而退,也并不容易。

  這種處置,其實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天子內心的矛盾。

  所以陳循針對王翺,看似魯莽,但是實際上,還是經過了縝密的思慮的。

  削弱內閣的權勢,對于六部來說,都是好事,對于天子來說,也是默許的。

  而削弱首輔的權勢,對于內閣中人來說,也亦是好事。

  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朱鑒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不過,面對這樣的態度,徐有貞的面容卻有些苦澀,道。

  “可是陳師,朱閣老畢竟是為了清流一脈,才去彈劾首輔大人的,雖然說,首輔大人讓步,內閣諸臣都有好處,但是,得利的是您和內閣其他大臣,但是,被記恨的卻是朱閣老一人,這…這您叫我怎么給朱閣老交代啊!”

  陳循輕輕哼了一聲,抬頭望著徐有貞,道。

  “這才是你來的目的吧?”

  當初,在朱鑒和陳循之間牽線搭橋的,就是徐有貞。

  理所當然,現在事情沒有辦成,如果朱鑒要發火,肯定也是沖著徐有貞來的。

  見此狀況,徐有貞拱手一揖,道。

  “請陳師救我!”

  看著眼前深深長揖的學生,陳循嘆了口氣,道。

  “元玉啊,你已入東宮,好生輔佐太子殿下便是,何必非要趟這趟渾水呢?”

  “你是老夫的學生,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若有人刻意針對你,老夫自然會保你平安,可你…”

  朝局之事,有很多并不適合挑明,但是,對于陳循來說,他的確不希望徐有貞誤入歧途。

  只可惜…

  徐有貞依舊保持長揖的姿態,并未起身。

  于是,陳循也只得搖了搖頭。

  他早該知道,徐有貞和杜寧終究不同,這個人,主見太強。

  既然如此…

  收斂了面容,陳循開口道。

  “你的難處,老夫知道,不過,宗謐出京一事,已成定局,翰林院也已經有了去處,所以,這兩件事,朱閣老是不要想了。”

  聞聽此言,徐有貞直起身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但是,卻很快被陳循打斷,道。

  “老夫知道你想說翰林院的事,但是,這是眼下最穩妥的辦法,儀銘是郕王府舊臣,眼下的局面,唯有他來接任翰林學士,天子才能放心,老夫不過順水推舟而已,何況,你真以為,宗謐的這個右都御史,天子是白白給出的嗎?”

  于是,徐有貞只得咽下了話頭。

  他很清楚,陳循這話,并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讓他轉達給朱鑒的。

  說白了,翰林院是陳循送給天子的禮物,儀銘雖是郕王府舊臣,但是畢竟資歷尚淺,想要鎮住那些心高氣傲的翰林,必要有人在背后撐腰,才好做事。

  既然杜寧不能掌管翰林院,那么,接納天子的潛邸舊臣成為翰林學士,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陳循,甚至是整個清流一脈的誠意。

  而這份禮物,顯然天子是十分滿意的,所以,杜寧才能超擢獲得右都御史的加銜。

  心中再次感嘆了一番陳循對杜寧的偏愛,徐有貞很快就恢復了冷靜。

  既然是這個理由的話,那么也就意味著,儀銘是陳循為清流一脈的前途所準備的退路。

  所以在這一點上,陳循是不可能讓步的,這并非徐有貞能夠改變的事,即便是如實轉述,朱鑒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苛責他的。

  當然,挨罵是肯定免不了的,而且,就算不提翰林院,可若是絲毫補償都沒有,在朱鑒面前,他還是不好交代啊…

  看著徐有貞愁眉不展的樣子,陳循繼續開口道。

  “不過,杜寧雖然不行,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行!”

  “詹事府,總歸是要建起來的,如今太子殿下既已出閣,那么,太子府屬官,總不好一直耽擱下去。”

  “待過了明日,老夫親自去跟俞次輔商議此事便是。”

  “多謝陳師!”

  總算是得了滿意的答復,徐有貞頓時眼前一亮,深深一禮。

  “去吧,好自為之…”

  然而,面對徐有貞這樣的表現,陳循卻顯得有些疲憊,輕輕揉了揉眼眶,隨即便抬手示意他退下。

  見狀,徐有貞腳步頓了頓,但是到最后,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再行一禮,便轉身離開了陳府。

  不過,他沒有看到的是,就在他離開后,陳循望著他的背影,目光復雜,似乎隱隱約約當中,又透著一絲疑惑。

  出了陳府,徐有貞沒有過多停留,轉身便去了朱鑒的府邸。

  這一夜,京城當中許多府邸都燈火通明,朱府自然也不例外,徐有貞到朱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但是,仍然有管家早早的侯在門外,將他迎了進去。

  原本,徐有貞只覺得是朱鑒急切知道他和陳循談話的結果。

  可是,等他進了大門,跟著管家被迎入花廳的時候,才發現,除了朱鑒之外,花廳當中還多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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