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實行兵將帥分離管理的制度,太祖立國之后,本設大都督府總理軍政,但是后來,由于大都督府權力過重,又分五軍都督府,以掌軍旅之事。
總的來說,五軍都督府和兵部之前有著明晰的職責劃分,五軍都督府掌天下軍隊,負責軍隊的日常管理事務,兵部管將,負責對各地將領的考核,評價,定功,褒獎等事務。
如遇戰事,則由公,侯,伯充任總兵官,自五軍都督府調遣軍隊出征,自兵部調遣將領入麾下效命,組合出一支完整的大軍。
但是,這只是大方向上的劃分,在實際的執行當中,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的職權多有重疊兼掌。
譬如,五軍都督府有統兵權而無調兵權,調兵需有天子圣旨,兵部堪合,而對于將領的選授考核,兵部也不像吏部一樣,擁有完整的考核銓選權,兵部日常考選各都司衛所官員,確定名單后,需送五軍都督府副署,再呈報天子。
至于三品以上的武臣推選及大規模的衛所官員任命,通常情況下,除了由天子直接任命之外,大多由兵部會同五軍都督府主持,各公,侯,伯列席會推產生。
從洪武到永樂,在諸如更定屯田法,核定軍籍,操練官軍等等一系列軍政大事上,五軍都督府擁有絕對的決策權,兵部完全無權干預。
在這一時代,甚至曾經發生過,兵部出于考評將領而向五軍都督府索取軍籍名冊,都被嚴厲拒絕,視為違制的例子。
可以說,這是五軍都督府最輝煌的時代,但是隨著老一輩的勛臣日漸凋零,類似張輗這樣的二世祖進入軍府擔任要職,這幫人既不通軍政,也沒有資歷軍功傍身,只沉溺于爭權奪利,拉幫結派當中,五軍都督府的權勢,便開始日漸衰落了。
尤其是在土木之役后,這種趨勢越來越明顯。
掌管軍籍,管理屯田,率軍出征,以及會同兵部推選將領,是五軍都督府的四項核心職責和權力。
但是如今,各地軍屯糜爛,將領勛臣,爭相漁利,軍屯成了他們手中斂財的工具,官軍成了他們濫用壓榨的對象。
要知道,兵部尚書之下,有四大清吏司,謂之武選、職方、車駕、武庫,分別負責武將考選,輿圖簡練,禁衛驛傳,戎器符堪等事。
這其中,沒有任何一項,是和軍屯相關的,兵部有的,僅僅是軍屯的魚鱗圖冊,以計算后勤輜重支出之用,真正負責軍屯管理事務的,應該是五軍都督府才對。
可現在呢?
軍屯糜爛至此,軍府上下毫無動靜,反倒要兵部來主持整飭,甚至于,到現在為止,出了這么大的事,揪出這么多人,軍府上下,沒有人想著自己該有羞愧之心,有負國恩,反倒個個想著如何保住身家,這般的軍府,被兵部駕御,的確是該當的!
國家社稷,托庇在這些人手中,才是亡國之舉!
自己的職權不能履之,自然會有別人來替之,兵部承擔了軍府該承擔的責任,自然也會攫取屬于軍府的權力,長此以往,如何不讓兵部凌駕在軍府之上?
這中間的關節,武興看的很清楚,但是,他改變不了。
畢竟,他只是一個區區的都督同知,雖然在武臣當中,已經算是位高權重,但是,別說是和文臣的七卿相比,便是在那些公侯伯府眼中,也不過僅僅只是值得拉攏做事的部下而已。
眼瞧著武興略顯激動的模樣,朱儀便知道,他猜的不錯,似是武興這種從底層一步步走上來的軍官,并非是心中沒有念想,只是因為心中念想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所以,才漸漸沉郁下來,隨波逐流而已。
人只要有在意的東西,就不難對付!
臉上閃過一絲笑意,朱儀開口道。
“武同知所言,實是我心中之言,軍府掌天下兵馬戎政,可如今卻日漸式微,被兵部蠶食事權,長此以往,我大明恐重蹈前宋之禍,以文馭武,令軍府成兵部之附庸矣。”
聽了這番話,武興眼中明顯的掠過一抹警惕,看著朱儀問道。
“國公爺想做什么?”
不過,這倒也不怪武興多想,而是朱儀的這番話,本就容易引發歧義。
要知道,軍府當中多是武人,所以解決問題的時候,喜歡直接了當的辦法,而朱儀又擺明了是太上皇的人,再加上深夜前來,躲避外人,這些跡象,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一時之間,武興已經開始盤算,真的出了什么事,該怎么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只是,他的這番樣子,倒讓朱儀微微一愣,不過旋即,他就意識到了不妥,失笑道。
“武同知在想什么,本國公如今剛剛拿回爵位,難不成急著捂不熱就扔出去嗎?”
這倒也是…
成國公府如今雖然依附于太上皇,但是畢竟爵位已經拿了回來,地位還算穩固,這個時候,成國公府可能會繼續替太上皇辦事,但是,要說冒著風險,賭上滿門性命,他倒不信,這位成國公有這樣的魄力和忠心。
但如果不是他所想的那樣的話,那這朱儀,到底又是想做什么?
看著皺眉疑惑的武興,朱儀開口道。
“不瞞武同知,我如今既掌爵位,自然不能坐視軍府沉淪,然則軍府糜爛若此,非我一人之力可以扭轉。”
“軍屯之事,牽連太深,宗室,勛貴,將領,邊軍,都難脫干系,因此惟今之計,只有刮骨療毒,不破不立!”
“只有徹底打破軍府當中的舊秩序,將尸位素餐之輩徹底清掃出去,重新提拔起一批新的有能力的武臣,重塑軍府風氣,才是根本之策。”
刮骨療毒…不破不立…
武興眉頭緊皺,目不轉睛的盯著面前的朱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
“所以,國公爺之前帶著一干勛貴主動向戶部呈送田冊,并以半價贖買,不僅是想拿回爵位,更是想借機讓他們擺脫軍屯的泥潭?”
這個想法來的有些突兀,但是卻合情合理,只不過,武興總覺得自己還有哪一處沒有想透,可一時之間,又不知道是哪里。
朱儀點了點頭,嘆氣道。
“不錯,武同知當知于少保為人,如果僅僅只是為了爵位,我成國公府一家獻地,他便不會在此事上阻攔于我,之所以我拉著這么多和成國公府親近的勛貴一同獻地,除了想要加大勝算之外,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借此機會,救他們一命!”
“此次整飭軍屯,聲勢浩大,朝廷決心如此,若不刀口見血,必定不會收手,就看是誰,擋在這柄刀的前頭了…”
“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多保全一些府邸,不至于讓朝堂之上,真的文盛武弱,徹底沒有還手之力而已。”
這話邏輯上是成立的,但是,武興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要知道,朝堂之上向來明哲保身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要是真的按照朱儀所說,他不僅是在幫這些勛貴躲避破家之禍。
而且,是以自己倒欠對方人情的方式,幫助對方躲避風險,到最后,好處全是人家的,他成國公府出工出力,還欠了大人情。
就為了所謂的朝廷大局,為了保全武臣一脈的有生力量?
這位成國公,真的有這般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博大胸懷?
心中搖了搖頭,武興頓時將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后…
朝堂上哪有這樣的人!
一定還有什么他沒看透的地方!
沉吟片刻,武興開口問道。
“所以,國公爺希望我做些什么?”
拉扯了這么久,總算是到了戲肉,朱儀頓時打起了精神,道。
“我已經和英國公府的張二爺商定,過不了幾日,他就會上疏揭發軍府當中侵占軍屯的一批將領,天子磨刀霍霍許久,正缺一個開刀的借口,如今證據奉上,他必然不會客氣。”
“如此一來,軍府當中,必然會有一大批職位空缺,借此機會,便可打破之前軍府當中死氣沉沉的格局,提拔一批新的有能力的將官進入軍府,只要軍府當中不再一家獨大,那么,相互掣肘之下,自然無人再敢如之前般肆無忌憚。”
“唯有風氣清正,軍府方有希望,武同知久在軍府,應當知道這一點,我今日來,便是想請武同知幫兩個忙。”
說著話,朱儀指了指武興手邊的那份名冊,道。
“軍府當中勢力盤根錯節,我亦知曉,不少武臣并非碌碌無為之輩,只是身在其中,無力改變,只能隨波逐流而已。”
“所以這一次,我冒險保下這些有才之人,不求他們能夠轉投他門,只求他們能用心做事,一切以軍府利益為先。”
這話說的隱晦,但是,想起剛剛看過的名單,武興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之色,心中也清明了許多。
他手上拿到的那份名單,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但是基本都是原本受英國公府恩惠,可后來轉投任禮門下的。
其中有些人,名字被劃掉了,有些人,卻還留著。
他原本尚不明白其中真意,但是現在聽朱儀這么一說,便大約明白了。
說白了,這成國公府和英國公府兩座公府之間,也并不像看起來那般親密無間。
聯系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來看,武興很容易能夠想到,這份名單是朱儀用為任府上下求情為代價,從將死的任禮手中拿到的。
所以說,這個世上,真正完整見到這份名冊的人,除了任禮之外,就只剩下朱儀一個人了。
武興能夠確定,英國公府一定也拿到了一份名單,但是,絕不是完整的名單,不出意外的話,這些名字被劃掉的人,就是英國公府拿到的全部人手。
至于剩下的…
“國公爺的意思是,想讓我來替成國公府收買人心?”
武興的口氣有些莫名,讓人捕捉不到其中的情緒。
如果說,他的猜測屬實的話,那么,朱儀輕車簡從,在這個時候到他府上的目的,就很清楚了。
他在暗中算計英國公府,但是,又不想讓兩者的關系破裂,所以,他需要一個中間人,來替他將成國公府的恩惠傳遞出去。
英國公府再怎么說,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做不到像東廠一樣時刻關注京師上下的風吹草動。
但是,這些和英國公府親近的府邸將領,自然還是會關注的。
朱儀既然選擇了隱瞞一部分將領和任禮交往過密的事實,那么,他一旦親自登門去找這些人,很容易被張輗猜到他暗中藏了一手。
到時候,他將面臨的,就是英國公府的敵意,顯然是不劃算的。
所以,他來了自己的府上,想讓自己來替他完成這件事。
武興在軍府多年,交往廣泛,這些被劃掉的名字當中,有不少人,都是他有很深的交情,張輗如果出手彈劾他們,那么,出于交情,武興去聯絡一些親近英國公府的將領為他們說情,自然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武同知如果要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
面對武興的質疑,朱儀倒是并不否認,淡淡的開口道。
“不過,說是收買人心并不恰當,我剛剛已經說了,并不需要他們轉投他們,只需要他們以后能事事以軍府利益為先便是。”
說著話,朱儀往前探了探身子,道。
“無論武同知信或不信,本國公剛剛便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打破軍府的陳舊秩序,讓軍府恢復往日應有的盛況,擔負起應有的職責,也讓朝堂之上,重新恢復文武制衡,不至于真的文盛武弱,再出現以文馭武的局面,畢竟…”
這番話朱儀說的非常認真,沒有一絲玩笑的神色,只不過,話到最后,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畢竟什么?”
武興緊跟著問道。
但是,朱儀卻已經及時的收住了話頭,笑著道。
“畢竟,勛貴和軍府乃是一脈相承,若是軍府真的式微,即便是成國公府之尊,在朝堂上也會抬不起頭來,不是嗎?”
當然不是…
聽到這樣的回答,武興忍不住有些失望。
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一聽就是在敷衍他,不,這簡直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就在剛剛,朱儀收住話頭的那一刻,這位國公爺的目光,似乎是穿透了重重夜色,落在了皇城當中。
如果有人能夠聽到他心中未曾說完的話,便知道那句話是…
畢竟,那是九重之上,至尊天子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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