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聽到于謙的這番話,沈翼不由大為側目。
這于石灰,是瘋了吧?
他要親自去伊藩?
要知道,如今的諸多藩王當中,伊王一系可是算是劣跡斑斑,出了名的囂張跋扈。
對,不是伊王,而是整個伊王一系,都不是什么善茬!
初代伊王,也就是如今這位伊王的父親名為朱,是太祖皇帝第二十五子,和他備受建文帝迫害的哥哥們不同,這位伊王在那段最黑暗的時光,因為年紀尚幼,沒有就藩,所以安安穩穩的躲過了一劫,直到永樂六年,才到了洛陽就藩。
正因如此,他既得了洪武時代藩王的各種不良習氣,但是,又沒有洪武時代走過來的藩王那般謹小慎微。
朱剛剛就藩的時候,對于藩王的限制還不算多,他喜好武事,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帶著王府的衛隊出去游獵。
這原本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他殘暴至極,時常在洛陽城中縱馬馳騁,一旦有百姓躲避不及,或被馬踏,或被刀砍。
單單因為游獵馳騁,死于朱刀下的,就不止數十條人命。
除了殘暴之外,朱的荒淫也是出了名的,他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召集一幫俊俏的男子和美貌女子,在王府當中裸戲。
更無法無天的是,這位伊王不僅喜歡看,而且自己也會親自下場,更有甚者,他還削去了自己的半邊頭發,赤身裸體在大庭廣眾下淫樂。
要知道,在儒家思想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伊王這種行徑,簡直是將禮法踩在地上。
草菅人命,罔顧禮法,強搶民女,殘酷暴虐,這些詞用來形容伊王所做的事,都算是為尊者諱了。
后來,他的這番作風,又原原本本的教給了他的兒子,也就是如今的第二代伊王朱颙炔。
和他老爹朱相比,朱颙炔倒是有所收斂,但是,也算不上好。
他出生的時候,正是朱最肆無忌憚的時候,從小時候起,就看慣了自家老爹的囂張,所以,等他承襲伊藩王位的時候,也沒好到哪去。
只不過,他和朱相比,沒有那么強的武風,不大喜歡游獵,而且,永樂之后,太宗皇帝對于藩王的控制越發嚴密,他這種機會也少了許多。
但是,仗著伊王的名頭,欺壓百姓,草菅人命,強搶民女的事,倒也干了不少。
可以說,從永樂到正統,再到景泰,這些年下來,從朝廷到地方,對于伊王一系的彈劾,基本上就沒有斷過。
而且,單看這份奏疏,覺得指使地痞無賴襲擊朝廷命官這種事,像是天方夜譚,但是實際上,對于膽大包天的朱颙炔,也不是第一回干了。
當初先皇在時,河南府知府李驥對伊王種種劣跡十分不滿,時常上奏彈劾,朱颙炔剛開始還給幾分面子,遣人警告了一番,后來發現李驥根本不給他面子,甚至還責打了王府的幾個中官,于是,惱羞成怒之下,他直接帶著人闖進府衙,把李驥給抓了起來!
要知道,那可是堂堂的正四品知府,算得上一方大員,代表天子牧民的正印官。
可就是這樣的官員,因為彈劾了伊王幾次,就被他直接抓到了王府里,可見其囂張跋扈。
事發之后,先皇也十分震怒,但是,畢竟是一方藩王,先皇也只能一邊降旨斥責,一邊將王府的一干長史,典儀等官員鎖拿到京城,算是給朝廷一個交代。
那件事后,伊王倒是有所收斂,可也就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更重要的是,地方的官員,幾乎對伊王府之事避之不及。
這一回,要不是章馮是奉朝廷之命,從朝廷直接出發到洛陽清丈田畝,在出發之前,狠狠的經過了一番某尚書的雞血教育,也未必敢如此招惹伊王。
現在看來,朱颙炔的手段還算溫和,畢竟,他沒有和之前一樣直接出面,雖然當面打臉,但是畢竟是用‘宴請’的方式警告。
可是,這只是現階段的,按照他往常的作風,如果章馮還是‘不識好歹’的話,那他說不準真的敢下狠手。
所以,于謙很淡定!
可以說,對付伊王這樣的狠角色,就得有比他更狠的人出手,而且,這個人還得有足夠的身份地位。
這樣的人,滿朝廷上下,也并不多。
但是于謙,就剛好合適,而且,幾乎是唯一的人選!
論身份地位,他官加少保,太子太師,位至兵部尚書,有扶立天子登基,協助天子力挽天傾之功,朝廷上下幾乎無出其右者。
除此之外,他還是天子的心腹愛將,頗得圣寵,更是整飭軍屯的發起者和主持者,滿朝上下,他是對于整飭軍屯的大政最堅定的推行者。
更重要的是,于謙…不怕死!
伊王的性格囂張跋扈,誰也難以擔保,他到底會做出什么事來。
雖然,從理智上來說,他敢動章馮這樣一個御史,但絕不敢動于謙這樣的朝堂重臣。
可是,誰能保證呢?
萬一伊王依舊是持對抗的狀態,哪怕是不下狠手,就是指使底下人不停的搗亂,換了其他的重臣前去,未必就有這樣決心和手腕,能夠把事情推行下去。
但是,于謙可以!
伊王自己,是成不了什么氣候的,他想要阻擋朝廷整飭軍屯,還是得靠他手下的人。
整個伊藩,于謙奈何不了的,只有伊王一個人,但是,也僅僅是這一個人。
以他的身份,不論是地痞流氓,還是王府的中官,只要敢有所阻撓,他就敢帶兵抓人。
至于伊王,于謙想要對付他,壓根就不用和他正面沖突,他只要帶著人,像章馮一樣,身先士卒,親自下到田間主持清丈。
伊王敢攔,他就敢迎著刀子往上撞。
要么是伊王慫了,乖乖接受朝廷的清丈,要么伊王傷了他,然后等著朝廷的處置。
說白了,你死我活!
舉朝上下,能有這般決心和勇氣的,找不出第二個來,所以,于謙才這么有自信。
不過,看著天子猶豫的樣子,他還是繼續道。
“陛下放心,臣到了伊藩之后,必會謹言慎行,一切以推行大政為主,若非必要,不會和伊王爺發生沖突。”
“何況,整飭軍屯一事,除了勛貴,便是宗室,如今勛貴那邊,有賴陛下運籌,已無大事,但宗室藩王,皆陛下長輩,若陛下無故斥責,未免不妥。”
“但是若置之不理,天下藩王個個效仿伊藩,則不僅大政難以推行,此后宗室必定也更加難以管轄,故此,臣請陛下允準,令臣出京,全權處置伊藩清丈一事!”
沈翼一臉無語的看著眼前這個巧言令色的于謙。
我信你個鬼!
他算是看出來了,于謙攢了這么久的大招,就是為了要出京到伊藩去。
天子但凡是將他放出去了,不鬧點事情出來,壓根不可能結束。
要知道,就像于謙說的,伊王如此行徑,如果不能嚴加處置,其他藩王有樣學樣,不僅整飭軍屯要泡湯,就連之后對宗室的管理,也會變成一大難題。
所以,這次出京,必須要以雷霆之勢,將伊藩的清丈田畝順利完成。
但是,以伊王囂張橫行的性格,如此一來,必然會引發他的激烈反彈,不出事才怪!
不過,話是如此說,但是,從理性的角度考量,似乎這個時候,也的確只有讓于謙前去,才是最合適的辦法。
因此,躊躇片刻,沈翼想要張口勸一勸,但是,到最后還是沒有說話,這檔子事,他還是不摻和了…
一切聽憑天子決斷便是。
想必這個時候,天子應該也十分苦惱吧…
悄悄打量了一眼上首的天子,沈翼如此想著。
“不準!”
圣音降下,于謙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沒有反應過來。
沈尚書眨了眨眼睛,似乎覺得這副場景似曾相識。
“陛下…”
于謙明顯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下,天子的態度還是如此,心中一陣復雜,他上前開口道。
“臣知陛下翼護愛重臣之心,但是,臣身為朝廷大臣,當為社稷盡力,為陛下效死,如今正是需臣擔當之時,臣深受圣恩,自當粉身以報。”
這番話說完,沈翼站在一旁,就跟看傻子一樣。
果不其然,于石灰還是那一根筋的于石灰。
你都知道天子是愛重于你,所以不放你去,還開口閉口粉身以報,簡直腦子有水…
不過相對于謙,天子明顯更加技高一籌,直接道。
“于先生,朕不是不放你出京,而是此事涉及伊王,乃是宗務,你本是朝廷大臣,豈可處置宗務?”
“朕回頭會下旨給襄王叔,讓他善加處置此事,至于洛陽的整飭軍屯一事,繼續推進便是,朕相信伊王叔祖,不會不識大體的。”
啊這…
于謙愣在了原地。
沈翼也愣在了原地。
陛下,要論睜眼說瞎話,還得是您啊…
伊王不會不識大體?
這話任何一個人說出來,都會被罵的狗血噴頭。
可是,由皇帝說出來…
“陛下,伊王爺或許是受奸人蠱惑,但是,此事畢竟涉及朝廷大政,各地都在關注此事,還是須得妥善處置。”
“襄王爺雖身為大宗正,可畢竟身在京城,宗務繁忙,對伊藩之事鞭長莫及,若一時處置不及,恐再生事端,故此,臣以為,此事還需再加斟酌。”
沈翼看著于謙有些發黑的臉色,無奈的上前開口。
他的確覺得,讓于謙出京和伊王對壘有些不妥,但是,天子的這處置辦法,未免也過分的寬宥了。
連降旨斥責都懶得降,直接交給襄王處置。
襄王能處置什么?他還能跑到洛陽去,揪著伊王的領子,讓他以后不要再犯?
如今的宗人府,雖然管轄著宗務,但是,對于已經冊封的藩王,屬實是沒有什么太大的威懾力。
要說天子圣旨,或許還能有點用,可宗人府…呵呵…
于謙此事也反應了過來,眉頭一緊,就要上前開口。
不過,這一回,天子顯然也是主意已定,直接了當的開口,道。
“既然是宗務,自然當交由宗人府處置,這一點,沒什么可議的,不過…”
最后的這兩個字,倒是成功的讓于謙停住了話頭。
他就知道,天子不會就這么輕輕松松的揭過此事的…
然而,略停了片刻,天子卻依然沒有說出于謙想要的話,而是道。
“沈先生方才說的也有道理,襄王叔身在京城,要訓導伊藩,恐有不便,不過,宗學設在京城,襄王叔也走不開,既然如此…
“懷恩,傳一道旨意,召伊王及其長子洛陽王入京聆訓!”
“順便,朕沒記錯的話,伊王叔祖的嫡孫朱諟釩,應該也在宗學,這么長時間沒見了,想必他老人家也十分想念孫兒,此次到京,便好好住上一段時間吧。”
于謙眨了眨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竟然會是這么個轉折。
倒是沈翼,聽了這話,不由眼前一亮,看著天子的目光當中,多了幾分佩服。
什么叫釜底抽薪,什么叫四兩撥千斤啊,這不就是嗎!
你伊王不是囂張跋扈嗎?
不是阻撓朝廷大政嗎?
那就干脆別在伊藩呆著了,到京城里頭來吧!
地方上的那些官員,搞不定伊王,還搞不定一幫中官下人嗎?
其實,不管是降旨斥責,還是派官員前去,都不是最保險的,前者可能效果不大,后者呢,又無法把控事情的影響。
但是,將伊王召進京師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就是跑一趟京城聆訓,又沒有什么太大的處罰,不會讓天下人議論皇帝不篤重親親。
將伊王圈在京城,鞭長莫及之下,洛陽的清丈還不是任朝廷擺弄。
沈翼可以想見,等到伊王回去的時候,一切必定已經木已成舟。
“陛下圣明!”
沈尚書瞥了一眼旁邊的于謙,你個榆木腦袋,就知道橫沖直撞,幸好老夫沒有跟著你一塊犯渾。
沒有管沈翼及時送上的馬屁,朱祁鈺望著底下神色復雜的于謙,道。
“于先生覺得如何?”
聞聽此言,于謙躊躇片刻,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卻又什么都沒說,只是拱了拱手,道。
“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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