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因此,在場的一眾大臣自然都聽的清清楚楚,隨即,他們便感到一陣意外。
這個時候,太上皇派人來做什么?
“宣!”
天子倒是沒怎么猶豫,點了點頭,便示意懷恩將人帶進來。
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殿外走進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太監,正是南宮總管太監,阮浪。
“內臣阮浪,叩見陛下。”
“何事?”
看得出來,天子的心情不佳,連免禮平身都懶得說,便直接了當的開口發問。
不過,阮浪倒是不以為意,跪在地上,拱手道。
“啟稟陛下,近兩日以來,朝中有傳聞說,瓦剌首領孛都,于深夜持太上皇詔命逃離南苑,非議太上皇私縱瓦剌首領,太上皇得知之后,十分震怒,著命內臣徹查此事。”
“如今此事已有結果,內臣受太上皇之命,特來回稟陛下。”
盡管在場眾人,已經猜到阮浪此來,就是為了孛都私逃一事,但是,卻也沒有想到,阮浪竟這么干脆利落,沒有一絲心虛的模樣。
而且,聽這話的意思…
“陛下,孛都私逃那天晚上,太上皇因白日圍獵心喜,正在召見成國公府朱儀將軍,一同在場的,還有英國公府張輗將軍,和駙馬都尉焦敬大人,太上皇勉勵幾位大人好生為國盡忠,言談甚歡,并未見到孛都進入行宮。”
阮浪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微微抬頭,望著在場的群臣,開口道。
“自然,孛都所謂的,太上皇的詔旨,也是子虛烏有的,太上皇徹查南宮之后,發現是負責保管璽印的兩個內侍,膽大包天,收受了孛都的金銀,所以偽造了圣旨,放跑了孛都。”
“得知此事之后,太上皇亦十分震怒,當場下令,將這兩個內侍杖斃,人內臣已經帶過來了,就在殿外。”
殿中一片寂靜,老大人們一時也有些不知該說什么好。
應該說,阮浪來的很及時。
這個解釋,明面上的確可以說的過去。
孛都收買宮中內侍,偽造圣旨,逃出京城,這就是太上皇對這件事情給出的解釋。
當然,這個解釋,不是給在場的這些老大人們的,而是給朝廷上下的。
在場的都是朝中重臣,只要稍稍一想,就可以找出其中的諸多漏洞。
要知道,一道詔旨想要成形,不僅僅是有璽印就夠的,玉軸,絹帛,朱筆,這些物事,每一樣都珍貴之極,而且是被分別保管的。
孛都那一日拿的圣旨,是從材質到璽印都實打實毫無偽造痕跡的圣旨。
單這一點,就不是所謂的兩個看管璽印的內侍私自偽造圣旨,可以解釋的通的。
何況,太上皇的寶印,雖然不比天子玉璽保管的那么嚴格,但是,也有相對應的保護機制。
一般情況下,寶印被鎖在專門的房間當中,門外有專人看守。
可看守之人,是無權使用的,能夠取出寶印的,是太上皇專門任命的掌印太監,也就是阮浪所說的,保管寶印的內侍。
如果要使用寶印,至少要由兩個人同時前往,一人持房門鑰匙,一人持鎖住寶印的箱子鑰匙,才可以取出寶印。
與此同時,玉軸絹帛朱筆這些東西,又是另外幾批人負責保管,這些東西在分別取出之后,會送到御前,承旨書寫無誤后,在御前蓋上璽印,才算作真正成形。
如此復雜的工序,區區兩個內宦,竟能一手遮天?這是真的把在場眾臣當傻子嗎?
而且,就算真的是孛都收買了內宦,可太上皇這兩日下來,對此事不發一言,卻偏偏等到孛都離開了大明境內,才姍姍來遲,送來的,還是兩個已經被杖斃的內宦。
這可真是…
“好一個死無對證!”
一片沉默當中,眾臣肉眼可以看到的是,天子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盯著底下的阮浪,冷冷開口。
被天子用這般目光盯著,阮浪心中也不由生出一陣懼意。
這和太上皇預想的,好像不太一樣啊…
圣旨當然是真的,阮浪如今的這番話,才是在胡說八道。
那一日,孛都匆匆來到行宮,不知和太上皇說了什么,出來的時候,太上皇便命阮浪找人擬了圣旨,又備了馬匹,衣物給孛都,讓他離開。
雖然不知道他們談了什么,但是,太上皇的旨意,阮浪自然不敢違抗,當時的時候,阮浪就擔心,此事會引起朝堂上的反彈。
果不其然,當天夜里,一眾大臣就急匆匆去求見天子,雖然天子沒見他們,但是,回了京師之后,這件事情必定會發酵開來,這是不可避免的。
只不過,當阮浪小心翼翼的提醒太上皇的時候,他老人家卻跟他說,不必擔心,天子一向顧及聲名,不會將此事鬧大的。
懷著這樣的想法,阮浪哪怕知道,這個解釋很牽強,他還是硬著頭皮過來了。
但是,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不像太上皇說的那么簡單啊…
隨著天子的一句話,底下眾臣像是被打開了閘門一樣,首先,還是吏部的王天官開口道。
“陛下,此事斷不會如此簡單,區區兩名內宦,豈敢偽造圣旨,假傳太上皇之命?此事背后必有隱情,臣請陛下遣錦衣衛并東廠入南宮,徹查此事!”
不得不說,王老大人每一次開口,都能出乎眾人的意料。
要知道,對于廠衛,文臣們一向是深惡痛絕,作為正統儒家出身的王文,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以往的時候,他縱然再得天子的倚重,但是,對于東廠和錦衣衛,仍舊是不屑一顧。
可這一次,他竟然提出要讓廠衛進入南宮,清查此案,雖然說有這件事情屬于宮務的原因在,但也可見,是真的被太上皇的所作所為給氣著了。
阮浪跪在一旁,聽見這話,頓時慌了。
錦衣衛就不說了,但是東廠?!
雖然他沒有親自見識過那位舒公公的手段,但是,身在宮中,他自然更清楚,這位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更何況,當初宣府的那件事情,外頭人不清楚,可阮浪在太上皇的身邊侍奉,又豈會不打聽清楚?
這位主,可是真真正正的,絲毫不把太上皇放在眼中!
真要是讓他進了南宮當中,那便是餓狼進羊圈,別說是保他們了,太上皇自己說不準,都得躲一躲。
而且,光聽王文這殺氣騰騰的口氣,就知道,這位天官大人,對于南宮的一眾人等,沒抱著什么好的心思。
作為南宮的大總管,阮浪心中升起一陣濃濃的不安,忍不住開口道。
“天官大人此言何意?太上皇已經有言,此事乃是孛都勾結內宦所為,還用查什么?難道說,天官大人連太上皇也不相信嗎?”
話音落下,頓時有數道目光朝他直射而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
阮浪剛覺得有所不妥,便見得王文的眉頭緊皺起來,冷喝道。
“放肆!”
“武英殿上,陛下面前,本官和圣上奏對,豈有你一介閹豎之輩說話的余地?”
這話說白了,就四個字…憑你也配?
王天官眼中帶著憤怒和鄙夷,轉身跪倒在地,道。
“陛下,太祖皇帝早有明旨,宦官不得干政,歷朝歷代,閹豎之輩把持朝政,必有大禍,王振弄權引禍,險致社稷傾覆,數十萬將士尸骨未寒,如今竟有此輩老閹敢在武英殿中大放厥詞,與朝廷大臣相爭。”
“此等膽大妄為,視祖宗之法如無物之輩,與王振何異,臣請誅殺此獠,以儆效尤!”
啊這…
阮浪愣了愣,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然把這位外朝的天官大人,激怒到了如此程度。
下意識的想要辯解兩句,但是,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敵意目光,他忽然便明白過來,這個時候,他說什么都是錯的。
在這些文臣的眼中,自己這些宦官,別說是和他們共論政事了,在這武英殿上,就算是跟他們說話,都是不配!
心中生出一陣羞惱,但是,此時此刻,阮浪也不敢多言,生怕引起在場更多大臣的激烈反彈,只得叩首道。
“陛下,內臣斷斷不敢干預政事,只是怕天家失和,影響陛下及太上皇聲譽,故而開口,有不當之處,請陛下恕罪。”
這才是正常操作。
金殿之上,內宦唯一能夠說話的,只有皇帝,只有大臣之間,才能夠因為政見不同,相互爭吵。
阮浪現在只能期盼著,天子能夠看在他是太上皇的人的份上,不要真的把他處置了。
但是,他顯然忘了,這不是南宮,他也不是太上皇…
有兄弟名分在,天子奈何不了太上皇,但是,對于他這一介宦官,處置起來就是一句話的事。
于是,便見得天子皺著眉頭,道。
“身為宦官,在議政殿中,冒犯朝廷重臣,阮浪,你著實不知分寸,將此人重責一百棍,罰為南宮灑掃。”
一百棍!
阮浪的心顫了顫,錦衣衛的手段,若是實心打,三十棍就能要人命,別說是一百棍了。
這是真的要要他的命啊!
一時之間,阮浪慌亂不堪,不停叩首道。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然而,上首天子無動無衷,一眾大臣也冷眼旁觀,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求情。
片刻之后,守在門外的大漢將軍進來,拖著阮浪就往殿外走。
整個過程,殿中都沒有一個人說話。
直到阮浪的身影消失在殿中之后,底下大臣當中,方有人站了出來,道。
“陛下,假傳圣旨,非同小可,此事須得徹查,但是,南宮畢竟是太上皇居處,不宜大動干戈,故而,臣以為,可將此次春獵之中,隨行太上皇前往南苑的一應人等,俱行下獄,命錦衣衛詳加審理。”
“至于南宮侍奉之人,可從內官監再行調撥,此后南宮但有詔諭,必得太上皇親筆,如此,當可杜絕此等事情再現。”
說話之人,乃是左都御史陳鎰。
相對于王文,這位陳總憲就溫和了一些。
畢竟,不可能真的讓東廠那位到南宮去,上回宣府的事,已經鬧得夠大了,再給他放進去,指不定能鬧出什么事呢。
這位舒公公,又和剛剛被架出去的那個老太監不一樣,有陛下回護著,真鬧出什么事來,為難的還是他們這幫大臣,還是別給自己找麻煩了。
但是,手段雖然溫和了些,總體的思路卻沒有變。
依舊是撤換南宮的侍奉人手,限制太上皇的詔旨效力,只不過,沒有王文那么激進就是了。
剛剛王文的提議,雖然好用,而且可以一絕后患,但是,詔諭諸司百衙,鬧得動靜也的確太大了些,幾乎是明擺著說太上皇伺候的詔命都可以不遵。
雖然說,有了這次的事件之后,基本也就是這樣了,但是,有些事情,畢竟是能做不能說的。
陳鎰的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同,一時之間,武英殿中,盡是附和之聲。
不得不說,這些老大人們,平日里慈眉善目的。
但是實際上,心狠手黑,他們心里當然清楚,這次的事情,大概率是太上皇的問題,和隨行侍奉的一干人等,沒有什么關系。
可是,這種情況下,也只能這么做了。
這些人進不進詔獄不重要,重要的是,南宮的權力需要被限制。
想要達到這個目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太上皇身邊再沒有可用之人。
還是那句話,老大人們奈何不了太上皇,但是,不代表他們對太上皇沒有任何的辦法。
至于這些隨侍之人的性命…
老大人們也只能嘆息一聲,聽天由命了。
畢竟,如果這件事情不能妥善解決,以后必然會再出現相同的狀況,總不能每一回,太上皇都丟出兩個內宦,說是偽造圣旨。
長此以往,朝廷威儀何在?
為了社稷穩定,有些時候,必要的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在場的大臣們,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需要做抉擇的時候,他們其實是最殘酷的!
盡管,也有如于謙等人,聽聞此言,眼中隱隱閃過一絲不忍,但是,到最后,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
于是,在滿朝進諫之下,朱祁鈺也只得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道。
“既然如此,便遂諸卿之意,將此次春獵中,南宮隨行人等暫且下獄,待查清真相,在做定奪,太上皇身邊的侍奉之人,便由內官監,再行調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