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中一片安靜,剛剛還說什么法子都可以的太上皇,此刻也望著張輗,沉默了下來。
朱儀低著頭,看不清臉色,倒是一旁的焦敬,聽了張輗的話之后,立刻沉了臉色,開口道。
“張將軍,此等狂悖之言,你也敢說,就不怕太上皇降罪嗎?”
這個時候,朱儀也跪下道。
“太上皇明鑒,此法萬萬不可,成國公府爵位雖重,卻也不能如此冒犯天家,不過,還請太上皇念在張將軍一片忠心,勿要降罪。”
場面變得有些凝重,一邊是斥責,一邊是說情,張輗夾在中間,一句話也不說。
于是,幾人遲疑片刻,便將目光落在了上首太上皇的身上,說到底,這件事情,還要他老人家點頭。
朱祁鎮坐在御座上,神色有些復雜。
事實上,剛剛張輗說出這個辦法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除了驚訝,也是生氣。
但是,冷靜下來想想,這或許,也就是眼前能夠破局的唯一辦法了。
只不過,心里實在是有些不舒服…
然而,看了看底下張輗的沉默,還有朱儀略顯低沉的樣子,他躊躇片刻,還是點了點頭,道。
“朕準了!”
一句話說出,底下三人都愣了愣,旋即,竟是張輗最先反應過來,叩首道。
“太上皇深恩厚德,臣等粉身難報。”
與此同時,朱儀稍稍落后了半分,但也跟著道。
“臣叩謝太上皇天恩。”
見此狀況,一旁的焦敬雖然想要阻止也晚了,不過,遲疑片刻,他仍舊是開口道。
“陛下明鑒,張將軍此計雖好,但是,卻需天時地利齊備,別的好說,可這天時難尋,若是…”
話說了半句,一旁的張輗便道。
“陛下,臣已問過府中擅長測算的方士,陛下既然允準,臣自會找合適時機,完成此事。”
原本,朱祁鎮也有些猶豫,但是,張輗這么一說,他便也沒什么話可說了,只得點了點頭,道。
“既然如此,張卿家去辦便是,朕還是那句話,只要能拿回成國公府爵位,付出什么代價,朕都可允準。”
“謝陛下!”
張輗再度叩首,一下子將焦敬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
這個時候,一旁的阮浪忽然上前,低聲說了兩句。
于是,朱祁鎮的眉頭一皺,似乎有些詫異,問道。
“現在?”
阮浪點了點頭。
見此狀況,朱祁鎮躊躇片刻,便道。
“此事就這么定下,回京之后便可以開始準備,今日便到這吧,你們先回去。”
底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都猜出應該是出了什么事,但是,太上皇不肯說,他們也默契的不問。
于是,三人同時拱了拱手,道。
“臣等告退。”
行宮正殿處,就在太上皇和自己幾個‘心腹’友好交流的時候,朱祁鈺卻面對著一幫‘群情激奮’的四夷諸使。
“皇帝陛下,春獵儀典之上,天子臥榻之側,竟有人敢向營地投毒,實乃目無朝廷,請陛下懲處。”
“不錯,陛下,我等敬服大皇帝陛下的威嚴,傾慕大明的富饒和禮儀,也請陛下公正對待每一個部落。”
“陛下,您當保護每一個臣服于您的子民的安全,請您替我們這些忠誠的臣子討回公道。”
看得出來,營地中被下藥的事情,讓這幫使節十分憤怒。
以納哈出為首,他們站在殿中,七嘴八舌的,有的訴苦,有的撒潑,一時之間,簡直要將屋頂都掀掉。
“陛下,禮部胡尚書,大理寺杜寺卿,光祿寺李寺卿在外求見。”
一陣喧鬧聲中,懷恩上前低聲稟告。
于是朱祁鈺擺了擺手,示意他把人叫進來,然后撇了一眼旁邊的懷恩,于是,這位大太監立刻會意,高聲喝道。
“肅靜!”
這些使節們的情緒,這才慢慢安靜下來。
不多時,風塵仆仆的胡濙,杜寧,還有光祿寺寺卿李鵬賦走了進來。
“臣等拜見陛下。”
“平身吧。”
朱祁鈺掃了一眼下頭,他自然能夠看得出來,是納哈出在煽動這些人的情緒。
不過,眼下情況未明,至少明面上看來,他們是受害者,所以,他也不好斥責這些人。
見胡濙等人到來,他便問道。
“剛剛朕得到消息,說南苑當中突然出現了大批腹瀉之人,疑似有人故意投毒,擾亂春獵,此事你們可知曉?”
這話問的不算嚴厲,但是,一旁的李寺卿頭上的汗一瞬間就下來了,立刻跪倒在地,諾諾不敢言。
朱祁鈺看了一眼旁邊的四夷諸使,情知進今天不給他們個說法,他們是不會走的,于是,只得沉下臉色,道。
“荒唐!”
“春獵乃朝廷大典,如此場合,竟然能被人投毒,你們是怎么辦的事?”
李寺卿這下更是心中驚懼不已,連聲道。
“陛下,臣失職,請陛下降罪。”
雖然已經知道,這件事情未必就是光祿寺的責任,畢竟,雖然光祿寺會送他們的茶飯過去,但是,這幫使節的飲食,大都是他們自己弄的,所以,說是光祿寺出了問題,倒不如說是他們自己出了問題的可能更大。
但是,這畢竟是在南苑,這種場合下,朱祁鈺若是不經調查便說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未免有推卸責任的嫌疑,讓這些人對朝廷心生不滿。
所以,只能讓光祿寺先挨一頓罵。
訓斥了李鵬賦幾句,隨后,朱祁鈺便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胡濙和杜寧,繼續道。
“今日之事,必要嚴加勘察,無論查到是誰,敢在朝廷大典上搗鬼,都必要嚴懲不貸。”
“杜寺卿,這件事情朕就交給大理寺來查,無論如何,要盡快給朕一個結果,也給這些被下藥投毒的使節們,一個說法!”
“臣遵旨。”
杜寺卿這段時間,為了查殿試的事情忙的團團亂轉,那邊剛理得差不多了,原本打算回京就稟奏的,卻不曾想,又鬧出了這么一樁事。
這個時候,杜寺卿無比的想念刑部金尚書在的日子,要是他在的話,這種案子,怎么著也得是大理寺和刑部聯審,不會讓他一個人忙來忙去的。
不管杜寧是怎么想的,但是,這個姿態算是擺出來了。
朱祁鈺繼續轉向一旁憤憤不平的四夷諸使,開口道。
“諸位放心,今日之事,朕必定嚴查,不論最后查出的是誰,朕都會嚴懲不貸。”
“如今天色已晚,還是先給那些生了病的人醫治要緊,查案一事,朕會交給大理寺,嚴查處置,你們且先退下吧。”
按理來說,該給的態度給出來了,事情到這也就該告一段落了。
但是,讓朱祁鈺沒想到的是,那納出哈卻依然一副不滿意的樣子,開口道。
“大皇帝陛下,此事性質極為惡劣,但是并不復雜,不需勞動大理寺的大人,我等過來之前,已經查出了真兇是誰,請陛下嚴懲即可。”
朱祁鈺皺了皺眉,沒想到這個納出哈如此不識相,竟然還要繼續鬧下去。
但是,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也不好拒絕。
于是,他便問道。
“真兇是誰?如何查得的?”
“正是關西七衛的頭領阿速!”
納出哈抬起頭,一臉憤怒,道。
“大皇帝陛下,草原部落之間,相互征戰本是常事,但我使團本和關西七衛無怨,同來朝覲大明,理當和平相處。”
“但是那阿速初到京城,便登門挑釁,打傷我使團護衛,強闖驛站。”
“天子腳下,阿速如此行兇,簡直是未將大皇帝陛下放在眼中,孛都閣下顧及此乃大明地界,對阿速多加退讓。”
“但是那阿速卻不知收斂,當眾折辱我瓦剌太師,逼迫孛都閣下與其對決,無奈之下,孛都閣下與其定下賭約,要在春獵演武場上,比武對決。”
“然而演武將至,為了取得勝利,阿速竟然如此卑鄙,向我使團投毒,為了掩飾其卑劣行徑,竟還牽連其他使團,妄圖蒙混過關。”
“陛下,此等肆意妄為,膽大包天,無視朝廷之輩,若不嚴懲,恐讓四夷諸使惶惶難安,有失大明天威。”
長長的一番話,說的慷慨激昂,簡直將阿速說成了一個十惡不赦之輩。
當然,這也是因為納哈出自己就占理。
阿速去驛站堵門的事,說起來,的確是大明朝廷管理不當。
正常情況下,出了這種事情,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會第一時間趕到,將事情平息下來,交給朝廷處置。
可是,阿速的那件事,由于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朝廷并沒有出面干涉。
眼下納出哈瞅準時機,把這件事情拋出來,天然便占了道理。
尤其是,在一眾其他使節都受到‘牽連’的情況下,瓦剌使團受害者的身份,似乎也就更被坐實了一樣。
看見納出哈激動的樣子,朱祁鈺感到一陣頭疼。
看來今天,這貨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鬧大了,難不成說,他是想要用這種方式,來賴掉明天的演武?
想了想,朱祁鈺道。
“此事牽涉諸多使團,需得仔細調查,不可只聽一面之詞,這樣,你們權且先回去,待明日大理寺調查之后,再行處置。”
不論是什么情況,先拖一拖總是好的。
然而,讓朱祁鈺沒有想到的是,他話都已經這么說了,納出哈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再次道。
“大皇帝陛下,我使團護衛,在他營地當中發現了瀉藥,您若怕冤枉了阿速,現在便可叫他過來對質,是非曲折,一問便知。”
朱祁鈺俯了俯身子,目光閃動,看著面前的納出哈問道。
“你是,想讓朕親自審?”
被這種目光盯著,納出哈似乎也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他仍舊保持鎮定,撫胸為禮,道。
“大皇帝陛下公正仁慈,納出哈相信,您一定能夠辨明真相,給所有人一個公道。”
朱祁鈺沒有說話,只是眉頭卻不由緊皺了起來。
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兒!
沉吟片刻,朱祁鈺問道。
“你就那么有把握,這件事情一定是阿速做的嗎?”
“朕讓大理寺去查,是給你們雙方都留著面子,要是朕叫了阿速過來,但是最后審出,這件事情不是阿速做的,那么,朕可要治你的誣告之罪!”
這話已經帶著一絲威脅之意了,聽聞此言,納出哈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心虛,但是,他也很快鎮定下來,道。
“大皇帝陛下明鑒,我使團眾人,與在京各方勢力皆無仇怨,唯有阿速到京之后,對我使團處處針對,如今又在他營地發現了瀉藥,若不對質一番,納出哈恐難對孛都閣下和太師交代。”
這是要死硬到底了!
可是,他真的就這么有把握嗎?
要知道,就算是在關西七衛的營地發現了瀉藥,可如果阿速堅持不認,那么,僅憑這一條,也證明不了,就是阿速下的藥。
這種事情,除非是被當場抓到,不然的話,實際上很難有所定論。
何況,又不是投毒,只是腹瀉而已,有必要鬧得這么大嗎?
朱祁鈺心中一陣疑惑,他總覺得,不能順了納出哈的意,但是,一時又看不出有哪不對。
輕輕吐了一口氣,朱祁鈺往底下掃了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
“說來,出了這樣的事情,朕還未問過,那些出了事的使節們情況如何了?納出哈,你們的首領,孛都的情況如何?”
這話一問,朱祁鈺便知道,他問到點子上了。
因為,聽到這句話,納出哈明顯變得有些慌亂,當然,很快就恢復如常,道。
“謝大皇帝陛下關心,孛都閣下如今十分虛弱,因此,我才如此激動,想要請陛下為我等做主,請陛下明鑒,召阿速前來對質,如若真的是我冤枉了他,納出哈愿意接受陛下的責罰。”
這就很明顯,是在想要把話題往回拉了。
但是,朱祁鈺既然抓到了關鍵,又豈會讓他這么容易的蒙混過去,直接了當的道。
“既然孛都的身體虛弱,那么眼下的要緊事,自然是先治病,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說不遲。”
說來,這已經是朱祁鈺第三次下逐客令了。
事實上,要不是四夷諸使皆在,而且,瓦剌使團表面上看起來,又是‘受害者’的話,他才不會耐著性子跟他們磨嘰這么久。
但是,都已經被說到了這個份上,納出哈仍舊站著不肯動,反而面露遲疑之色,似乎在想該如何反駁。
見此狀況,朱祁鈺將手輕輕的按在案上,問道。
“這件事情,朕又不是置之不理,讓大理寺來詳查,也會還你們一個公道,你緣何一定要讓朕在這三更半夜,來斷你們這樁公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