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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章:大冤種沈尚書

  行宮當中,沈尚書聽到天子理直氣壯的聲音,不由瞪大了眼睛。

  陛下,您還能找到比這更強詞奪理的理由嗎?

  戶部說白了,就是個管賬的,的確,手里管著國庫,沈尚書的確對各處的用度有調整把控的權力。

  但是,也不能哪出了事都賴在戶部身上吧?

  上林苑監這事,擺明了就是陳庸帶著底下的一幫官員上下其手,徇私舞弊,貪墨銀兩。

  戶部不過照常發放物資銀兩而已,東西到了人家的手里,非要貪墨,戶部能有什么辦法?

  苦笑一聲,沈尚書道。

  “陛下圣明,臣失察,自請罰俸一月!請陛下降罪!”

  心中憤憤不平,但是,面上沈尚書卻恭敬的很,一臉沉痛的開口。

  見此狀況,朱祁鈺也是一愣,道。

  “沈先生不必如此,朕不是這個意思。”

  看來是少了…

  默默的算了算自己上任之后被扣了多少俸祿,沈尚書腹誹不已,臉上卻愈發恭敬,試探著道。

  “那陛下,那要不,仨月?”

  這一句話,讓剛剛受了訓斥的王文和陳鎰都忍不住失笑,行宮當中原本肅然的氣氛,也變得輕松起來。

  這老沈可真行,敢情罰俸這事,還帶討價還價的?

  菜市場賣白菜呢?

  就連朱祁鈺,也被沈翼這個活寶給逗笑了,一臉無奈,道。

  “沈先生!您就好好領朝廷的俸祿吧,別每天跟防賊一樣的防著朕,好像朕這個皇帝,天天不做正事,就只想著克扣臣下的俸祿一樣!”

  “臣不敢…”

  沈尚書拱了拱手,客客氣氣。

  被這么一鬧,原本略帶沉重的氣氛,倒是被一掃而空,收斂了笑意,朱祁鈺認真起來,開口道。

  “朕是想著,上林苑監縱然少人問津,可畢竟也是朝廷衙門,長久以來,狀況如此,必然非一日之功,非一人之過,憑陳庸一個人,只怕不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將此事瞞的密不透風。”

  “所以,整個上林苑監上下,恐怕都難逃干系,想要清查此事,必定要厘清積年賬目,此事憑都察院及刑部,恐難盡快做完,所以,清查此案過程當中,得需戶部協助。”

  好嘛,就這事?

  沈尚書松了口氣,心里默默埋怨了一句陛下您這大喘氣,就從戶部抽調幾個人的事,也值得您親自開口?

  “陛下放心,無論是需要人手還是其他配合,只要需要,臣必定竭盡全力。”

  “朕就知道,沈先生是識大體之人。”

  看著天子笑瞇瞇的樣子,沈尚書不僅沒有被贊揚的欣喜,心中反而生出一陣不安。

  不對勁!

  這種小事,怎么值得天子親自開口,而且,他不過表了表忠心,可從不輕易贊許臣下的天子,竟然如此熱情。

  這絕對不對勁!

  直覺告訴沈翼,這話不能接…

  果不其然,天子等了片刻,沒等到沈翼的反應,一副有些失望的樣子。

  不過,沈尚書哎,你可知道,話接不接,有些事情都是逃不過去的…

  對方不給面子,朱祁鈺也就不在繞彎子,索性開口道。

  “上林苑監的這樁事,處置歸處置,清查歸清查,可到底爛攤子,還得收拾,這偌大的皇家獵場,盡是些雉雞,獐子總不像話,這次也便罷了,朝廷上下,四夷諸使的注意力,都在圍獵之后的演武上頭。”

  “可若是日后次次皆是如此,朝廷體面何存?既是皇家獵場,自當由諸珍奇異獸,方能彰顯大明威儀。”

  沈翼在底下聽著聽著,算是覺出味來了。

  隱隱之間,他心里跳出來了一個自己都不敢想的猜測,抬頭望著天子越發和煦的臉色,沈尚書心中一陣叫苦,可千萬別是他想的那樣啊…

  然而接下來,天子的話,卻殘酷的打碎了他的幻想。

  “似虎豹之屬,各地或許尚有,但是,如獅子,麒麟,大雀等物,大明境內卻無,皆是永樂年間,三寶太監下西洋時所帶回。”

  “可是,自宣德八年以來,朝廷再無出海之舉,實為可惜,此次上林苑監之事,倒是給朕提了個醒,西洋諸國,亦是大明屬國,多年未曾交往,未免生分,若朝廷元氣恢復,還是要遣使臣出海,前往西洋諸國,互通往來。”

  救命啊!陛下殺人了!

  沈尚書站在底下,欲哭無淚。

  這可真是純純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的陳庸,我!

  心里對著陳庸破口大罵,沈尚書發誓,要是這貨現在站在他面前,他殺了這貨的心都有。

  干點什么不好,啊,戶部撥的銀子還不夠你貪的,非要把主意打到南苑的珍奇異獸身上。

  這下好了,鬧出事了,自己賠進去就算了,還把戶部扯了進去。

  沈尚書早就料到,天子找他不會有好事,但是,他也沒料到,會是不好到這種地步。

  下西洋?陛下您開什么玩笑呢?

  就國庫現在的底子,賠都不夠賠的!

  硬著頭皮,沈尚書還是道。

  “陛下明鑒,永樂到宣德間,三寶太監七下西洋,靡耗甚大,雖帶回了諸多珍奇,但是仍舊入不敷出。”

  “如今大戰方止,國庫空虛,若要重下西洋,恐難以支撐,若因此再起民亂,社稷動蕩,則臣萬死難贖也。”

  話說的委婉,但是話頭卻是一點不留,就差說一句,門都沒有!

  另一旁,陳鎰和王文二人也對視了一眼,陳鎰跟著道。

  “陛下,上林苑監一事,固然是陳庸膽大妄為,但是,朝廷如今百廢待興,正是休養生息之時,著實不宜再耗民力。”

  “昔者漢高祖劉邦,一代英主,結束秦末亂世,立大漢國祚,然出巡四方,拉車之馬,難成一色,群臣上下,皆牛車出行,可謂寒酸不已。”

  “然則若無漢高祖至漢景帝數代積累,何來武帝之功?”

  “陛下,土木一役,朝廷元氣大傷,亟待用銀之處良多,若因搜羅珍奇異獸出海下西洋,實非良策,請陛下三思。”

  相較于沈翼,陳鎰作為科道官員,說話就明顯帶著諫官的風格。

  一番話言辭不算尖銳,但是,也直截了當,直言不諱。

  待得陳鎰說完,王文躊躇了片刻,也開口道。

  “陛下,下西洋雖能揚我國威,煊赫四夷,但是終歸靡耗太甚,若僅為上林苑之事重下西洋,恐朝中多有非議,實為不妥,請陛下明鑒。”

  在場三人,說法各不相同,但是態度基本一致,就是反對下西洋。

  應該說,他們說的沒錯!

  對于現在的大明來說,下西洋是一件耗時耗力耗錢耗人,但是,卻得不到什么好處的事情。

  要知道,朝廷下西洋,下的不是一支商隊,而是一支艦隊!

  大海不比陸地,雖然說,大明得到了西洋諸國的臣服朝覲,但是實際上,大明對于西洋的控制力很弱。

  所以,船隊出海,首先要保證的,就是安全問題。

  除了肆虐的海盜之外,船隊到達各國,還要防備的是當地的百姓和軍隊。

  不要以為遠在西洋的那些小國,真的就是聽說了大明的名聲,所以慕名而來,臣服朝貢。

  那一個個,都是被打服的!

  鄭和下西洋,最多的時候,海船多達兩百余艘,基本上每一次出海,人數都多達數萬人。

  而這數萬人當中,主要的組成部分,就是多達五個衛的官軍。

  與其說鄭和率領的是一支船隊,不如說他率領的其實是一支軍隊,與其說鄭和下西洋是一個政治行動,其實倒不如說,這是一個軍事行動。

  這樣的兵力,加上大明出色的造船技術建造出的堅固海船,在西洋當中,幾乎是所向無敵的存在。

  正因如此,鄭和所到之處,那些個番邦小國,才會忙不迭的奉出國書,宣布臣服,遣使朝覲。

  要是大明真的派過去的是一支普通的船隊,別說是讓這些小國臣服了,不被搶都算好的了。

  但是,這樣帶來的后果就是,給國家帶來的壓力巨大。

  不夸張的說,鄭和七下西洋,對于朝廷來說,就跟打了七場大仗沒什么區別。

  這中間,可不止是銀錢糧草那么簡單。

  建造寶船,需要大量的人手,數萬人出海需要的糧食,起運到港口,也需要大量的人手,船上大多數都是官軍,吃喝拉撒都需要照料,還是需要大量的人手。

  那這些人從哪來?自然是征發徭役!

  不可否認的是,鄭和下西洋,的確帶回了很多珍奇異寶,而且讓大明國威煊赫西洋,引得諸國朝覲。

  但是,代價是每次下西洋,要消耗數以萬計的錢糧。

  更重要的是,殘酷的海上風波,不時出現的海盜,還有每到一地,都有可能發生的武裝沖突,讓每次出海,軍民死傷都要數以千計。

  所以事實上,對于大明朝廷來說,廢止下西洋,并非是毫無理由的。

  從利弊得失的角度來衡量,下西洋的回報,的確遠遠不如支出。

  當然,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就是,下西洋的一應支出,譬如寶船的建造,官軍的糧餉,征發徭役的補銀,都是由國庫承擔,皇帝需要出的,就是賞賜給西洋諸國的珍奇器物。

  但是,朝廷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下西洋帶回來的珍奇異寶,卻全進了皇帝的內承運庫。

  對于皇帝來說,拿些綢緞布匹,瓷器茶葉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就能換到一大堆珍珠瑪瑙,象牙寶石,而且,還能得到西洋諸國的臣服,自然是名利雙收的好事。

  可是,對于朝廷來說,就是純純的賠本還不賺吆喝,這種事,也難怪朝臣們都不愿意干。

  不過,所幸的是,如今距離永樂朝才過不久,太宗皇帝余威猶在,沒有人敢對鄭和七下西洋的對錯過分議論,朝廷上,也沒有形成像大明后期一樣的輿論氛圍,提起鄭和下西洋,便說是勞民傷財,毫無正面評價。

  眼下,下西洋對于大明朝廷來說,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不過因為宣德以后,天子幼弱,之后朝廷又動蕩不堪,所以一直沒有人提起此事而已。

  就算是現在,沈翼等人反對下西洋的理由,也就是國庫空虛,支撐不起而已,這和他們反對在這個時候再起戰端,是同樣的出發點,并沒有刻意針對下西洋而發議論。

  這一點,還是頗讓朱祁鈺感到欣慰的。

  要知道,最晚到成化朝為止,朝中對于此事的輿論風向,便已然發生了改變。

  那時,朱祁鈺的好大侄兒想索要鄭和下西洋的海圖,旨意下到兵部,劉大夏區區一個車駕司郎中,就敢堂而皇之的駁斥來使,說。

  “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終得寶而回,于國家何益,此特一弊政,大臣所當諫也,舊案雖存,亦當之。”

  便可見當時朝中對下西洋一事的極度不滿。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鄭和下西洋,從煊赫國威的正面典型,變成了勞民無功,受朝廷上下鄙夷的無用之事。

  這種跡象,從現在開始,已經可以看到端倪,但是,至少當下這幾年,還沒人敢這么說。

  目光在底下三人身上掃了掃,朱祁鈺倒是也沒有堅持。

  上林苑監一事,本就不夠有力,再說,沈翼說的是實話,國庫如今也的確支撐不起這么大規模的下西洋。

  他今天提起此事,也不過就是試探一番,為以后做鋪墊而已,因此,沉吟片刻,朱祁鈺便道。

  “幾位先生所言有理,下西洋一事,是朕考慮不周,不過,此乃太宗國策,不可廢弛,國庫如今支撐不起,不代表以后支撐不起。”

  “朕沒記錯的話,正統八年時,太上皇曾命工部督造下海番船一百二十余艘,但是一直未曾啟用。”

  “這樣,回頭傳旨給工部,將這一百二十艘海船好好檢查一番,該修繕的修繕,該重造的重造,既然是休養生息,那么這些事情,慢慢的總該操辦起來。”

  “沈先生覺得呢?”

  得,繞來繞去,還是得出錢!

  沈翼不傻,從天子的口氣當中,就聽得出來,他老人家沒再跟自己這幫人商量。

  沒聽天子說嗎?

  “太宗國策,不可廢弛…”

  這八個字壓下來,還說啥啊!

  別忘了,這朝堂上頭,還杵著一位太宗舊臣在呢!

  別看那位老大人平時人畜無害,慈眉善目,一天天笑呵呵的打瞌睡,但是誰敢說太宗陛下一個不字,他老人家能蹦起來錘死你。

  不過,出就出吧,反正也不是現在出,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就是眼下,這批海船的修繕,又要花一大筆錢了。

  默默的心疼了一下荷包,沈尚書雖然不情愿,但是還是不得不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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