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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楊家父子

  站在乾清宮的殿中,楊杰長長的吐了口氣。

  他當然知道,這份奏疏的內容,會得罪無數人,但是,他依舊費盡了唇舌,說服了楊洪,上了這道奏本。

  所為的,就是楊家的昌盛富貴,這是在賭,但是,楊杰有信心,只要皇位上坐的仍舊是當今天子,他就賭不輸!

  因此,面對著天子半是感嘆半是詰問的話語,楊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進到殿中之后,首次抬起了頭,道。

  “回陛下,陛下所言,草民和父親自然曉得,但是,草民更清楚的是,這份奏疏得罪了滿朝大臣,但不會得罪陛下。”

  “大明,是陛下的大明,所以,草民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會不會得罪陛下,其余的,不是草民要想的。”

  坐在御座上,朱祁鈺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眼神有些復雜,片刻之后,他輕輕嘆息一聲,道。

  “你是個聰明人,可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過慧…易夭!”

  楊杰額頭上的汗水,唰的一下就落下來了,和他剛剛感受到的,一閃而逝的殺意不同。

  這一次,他能感受到的是,天子這句話當中,濃重的毫不掩飾的殺意。

  到底是個少年人,面對這樣的場面,楊杰立刻就慌了神,連忙跪倒在地,著急的頭頂冒汗,但是卻不敢再開口說話,生怕自己一句話說的不對,丟了性命。

  殿中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凝滯,朱祁鈺淡淡的望著跪伏在地的楊杰,同樣默然不語。

  就在這個時候,一旁的懷恩嘆了口氣,小心翼翼的上前,將案上的涼茶換新,低聲道。

  “皇爺,昌平侯在偏殿等候召見,時候已經不短了,您看,是否要召昌平侯覲見?”

  于是,底下的楊杰頓覺來自上方的壓力一輕,緊接著,他便聽到天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的不帶一絲情緒,道。

  “你先退下吧,讓你父親進來見朕!”

  “是,草民告退!”

  楊杰恭謹的站起身來,后退兩步,輕手輕腳的退出殿中,剛一出殿門,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渾身力氣仿佛被抽干了一樣,忍不住扶住旁邊的柱子歇息。

  待回過神來,他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后背,早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杰兒,你…”

  不遠處一道急促的聲音響起,楊杰一抬頭,便瞧見楊洪并沒有待在偏殿,而是不知何時便來到了廊下等候,見他出來,立刻便疾步朝他走來。

  “父親…”

  不知為何,見到大步走來的父親,楊杰心中壓力頓時一輕,有一種想要癱軟在地的沖動,一陣情緒上涌,楊杰的眼眶都有些泛紅。

  見此狀況,楊洪心中更是憂急,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楊杰面前,一雙蒼老的大手穩穩的扶住楊杰的身子,問道。

  “杰兒,出什么事了?”

  楊杰輕輕的搖了搖頭,剛想開口說話,卻被緊隨而來的懷恩給打斷了,只見懷恩不急不緩的邁步出來,對著楊洪拱了拱手,道。

  “楊侯,陛下召見!請隨咱家進殿吧!”

  見此狀況,楊洪眉頭微皺,轉頭看了看楊杰此刻的狀況,他一時有些猶豫。

  這個時候,楊杰總算是恢復了一點力氣,臉上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道。

  “父親放心,兒子沒事。”

  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楊杰身子微微用力,掙脫了楊洪的攙扶,自己獨自站在原地,雖然看起來狀態仍然不佳,但是,卻比剛剛出來的時候,要好得多。

  與此同時,懷恩也開口道。

  “楊侯不必擔心,大公子咱家會遣人照料著,先去偏殿歇息,不會出什么事的,楊侯還是先雖咱家進殿,莫叫陛下等急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耽擱就不好了。

  于是,楊洪擔心的看了一眼自家兒子,確定他沒什么大事后,又不放心的囑咐道。

  “你先在偏殿稍等片刻,為父去去就回。”

  說著,他又朝著一旁跟在懷恩身后過來的兩個內侍微微欠身,道。

  “有勞二位照料小兒。”

  那兩個小內侍明顯并不是什么有權有勢的內宦,見楊洪如此客氣,頓時有些受寵若驚,連忙作揖道。

  “楊侯客氣了,我等必定盡心,大公子有何需要,盡管吩咐便是,我等必定盡力。”

  于是,楊洪這才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楊杰,然后才轉過身,跟著懷恩邁步進了乾清宮。

  “臣楊洪見過陛下!”

  入了殿中,楊洪一掃在殿外的緊張不安,恭謹有度。

  相對應的,坐在上首的朱祁鈺,也以禮相待,笑著道。

  “楊侯不必多禮,坐吧。”

  待內侍搬上墩子,楊洪坐下,朱祁鈺便道。

  “楊侯養了個好兒子啊!”

  這話似是在感嘆,又似是帶著些許的反問,楊洪一時不知何意,只得道。

  “陛下,小兒無狀,若有御前失儀之處,還請陛下恕罪。”

  果不其然,朱祁鈺收斂了笑意,輕輕嘆了口氣,道。

  “失儀倒不至于,就是太年輕了些,在朕面前,什么話都敢說。”

  這下,楊洪心中頓時一驚,但是,面上也只能道。

  “陛下面前,自然是有什么說什么,不敢有絲毫欺瞞。”

  “嗯,是這個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點了點頭,認同了楊洪的話。

  而且緊接著,天子忽然問道。

  “楊侯,朕觀你這兒子,見地非凡,頗有謀略,可有心為他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

  按理來說,楊杰日后注定是要承繼昌平侯爵位的,所以,在朝中有沒有官職,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緊要。

  但是事實卻并非如此,如果說,楊杰僅僅只想當一個閑散的侯爺的話,那么自然是坐等繼承爵位便是。

  可若是他有心入朝參政,那么,在繼承爵位之前,必要的歷練,是絕對不能少的。

  只不過,看到剛剛兒子出殿時的表現,楊洪心里又有些拿捏不準,天子這話到底是真心還是試探。

  躊躇片刻,他只得道。

  “若能為朝堂效力,楊家子弟自然義不容辭,但是小兒身無功名,且身體孱弱,若是入朝為官,恐難當大任。”

  這話便是推辭了,但是,朱祁鈺卻明顯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是開口道。

  “功名倒是無妨,他既是楊家子弟,以楊侯的功勞,蔭封個鎮撫使也不算特恩,有了官身,到上直衛或是其他衙門任職,都不是問題。”

  “至于身子孱弱,朕觀他應當是先天不足,宮里剛好有擅長此道的太醫,朕稍后讓太醫給開個調養的方子,慢慢養著,未必能夠治本,但是,強身健體還是可以的。”

  這番話說出來,楊洪便明白,天子并沒有試探的意思,是真的想要讓楊杰入朝為官。

  只不過,想起剛剛楊杰的樣子,他心中又有些迷惑,只得先答應下來,道。

  “陛下恩典,臣萬死難報,日后必定竭盡全力,為朝廷效命。”

  于是,朱祁鈺點了點頭,然后將手中的奏疏合起來,交給身旁的內侍,重新遞回了楊洪的面前,道。

  “楊侯的這份奏疏,朕看過了,大致所言有理,但是,有些言辭尚需斟酌,楊侯便先拿回去,待修正過后,再行呈遞。”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洪如果還是不明白天子的意思,他也就白白在官場這么多年了。

  說白了,對于這份奏疏,天子大致是滿意的,作為獎賞,楊杰的鎮撫使就是明證。

  但是,內容滿意,時機卻不對,所以天子才讓他暫時將奏疏帶回去,“再行斟酌”。

  說白了,楊杰受了天子的恩典,那么之后在天子需要的時候,楊家也就得替天子在朝堂上沖鋒陷陣了。

  不過,這本就是早有打算的事,因此,只是遲疑了一下,楊洪便道。

  “臣遵旨。”

  見此狀況,天子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繼續開口道。

  “年輕人,還是要多歷練,既是楊家后輩,自當有一番作為,好了,今日便到此為止,楊侯退下吧。”

  “臣告退…”

  直到楊洪走出殿門,心中還是帶著幾分疑惑,低頭往前走了兩步,剛好碰見得了消息從偏殿出來的楊杰。

  “父親,怎么樣?”

  此刻的楊杰,明顯已經平靜了許多,但是看得出來,他心里仍然帶著幾分不安,剛一見面,就緊張的開口問道。

  不過,楊洪卻只是搖了搖頭,道。

  “回府再說!”

  圣旨下的很快,就如天子所言,以楊洪的戰功,給他的兒子一個蔭封,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

  之前沒有,是因為他僅有的兩個兒子,楊俊已經是正經的實職將軍,并不需要這個虛銜,而楊杰是楊家嫡子,日后注定要承繼爵位的,也不需要這個區區六品的鎮撫使。

  但是,既然天子要給,底下的人自然也沒什么意見。

  因此,楊洪上午出宮,下午圣旨便已送達,授楊杰為錦衣衛鎮撫使,秩正六品,署千戶職,命往兵部協助尚書于謙整飭軍屯。

  夜,楊府的書房。

  楊洪盤膝坐在榻上,一份黃絹圣旨,擺在他面前的小幾上,楊杰坐在對面,正將自己白天奏對的情況,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隨后,陛下便讓兒子退下,要召父親覲見。”

  提起當時的情景,楊杰到現在還是一陣心有余悸,道。

  “父親,兒子能感覺的到,當時陛下的確是對兒子起了殺心,若不是懷恩公公及時在旁提醒,只怕兒子此刻早已經身首異處,可是,恕兒子愚鈍,實在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如此前后矛盾…”

  楊杰當然能夠看得出來,天子對他是欣賞的,而且,對于他呈遞上的這份奏疏,也是認可的。

  回府之后,楊杰又回顧了整個奏對的過程,覺得自己并沒有說錯什么,甚至于,就連他的那番儒法之論,他也能看出,天子是認可的。

  可既然如此,為什么,天子又會對他如此態度呢?

  楊洪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眼前的圣旨上,片刻之后,又落在楊杰帶著疑惑的臉上,二者之間逡巡了幾次,方嘆了口氣,道。

  “杰兒,你真的想知道嗎?”

  楊杰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于是,楊洪的目光從圣旨上抬起來,認真的望著楊杰,道。

  “因為你太聰明了!”

  楊杰皺了皺眉,一時沒明白這話的意思。

  但是,他的確又想了起來,在整個奏對的過程當中,天子的確曾經也如此贊揚過他,甚至于,按照父親的轉述,之后在召見父親的時候,天子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可,這不是好事嗎?楊杰一時有些不明白,疑惑的望著楊洪?

  停了片刻,楊洪的神色有些復雜,方道。

  “杰兒,太聰明的人,往往對世情看的太透,或者,自以為看的太透,以至于,少了氣節和堅持!”

  “這,就是陛下對于態度矛盾的原因!”

  聽了這話,楊杰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又沒能想透,于是,一時眉頭緊皺,陷入了沉思當中。

  見此狀況,楊洪搖了搖頭,繼續道。

  “朝堂上從不缺聰明人,你能想明白的道理,自然也有人能夠想明白,就如那儒法之辯,你說的固然不錯,世間從無一定之規,亂世用法,盛世以德,因地制宜,因時而動。”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何千百年人,無人遵行呢?”

  楊杰到底是聰慧之人,腦子一動,便得出了答案。

  “是因為,太難了?”

  “不錯,太難了!”

  楊洪點了點頭,道。

  “治國之道,自然無一定之規,但是,朝令夕改卻是朝堂大計,何況整個國家的治國方略,牽一發而動全身,豈是一言用法,一言用儒可定之的?”

  “何況,你說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因地制宜,何地制何宜,又該如何判斷呢?”

  說著話,楊洪的臉上涌起一抹感慨,道。

  “遠的不說,便說瓦剌尋釁大明,是該布德澤行王化,出王道之師,還是該威壓百域,鐵騎踏草原,寸草不生呢?”

  “選錯了,便是萬劫不復!”

  “所以,不能選,治國惟仁惟德,是千古不易之理,亦是圣賢之道,你之主張,說好聽了叫因地制宜,但是實則,也可稱之為不擇手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我這么說,你能明白,為何陛下對你的態度如此矛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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