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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九章:三個人一臺戲

  乾清宮中,于謙望著沈翼,目光有些復雜。

  事實上,剛剛的這一番小插曲,雖然看似簡單,可實際上,卻充滿了官場的智慧。

  就如天子剛剛所說的一般,沈翼出的法子,是個“餿主意”!

  這并不像是沈翼這種老于官場的人應該提出來的,或者說,提出來之后,一聲都不辯駁,對一應的指責照單全收,更不像是沈翼平素的做派。

  事出必然有因,于謙亦是朝堂沉浮多年之人,雖然當時沒反應過來,但是,到底還是很快就明白了沈翼的用意。

  這位沈尚書,是在緩和他和天子之間的關系。

  于謙自己心里知道,他頂撞天子不是一回兩回了,這一次,雖然不算最嚴重的,但是也可看出,天子是有些生氣的。

  在這種氣氛下繼續奏對,只怕后續還會吵起來,于是,沈尚書便自己遞了個“餿主意”出來。

  他心里知道,這種辦法,天子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不僅天子不會答應,于謙更不會答應,但他要的就是這種結果…

  當于謙聽完他的那番話之后,義正言辭的站出來,跟著天子一塊反駁他的主意有損朝廷威嚴的時候,于謙實際上是在維護天子的尊嚴。

  沈尚書雖然挨了罵,但是,他討好了天子,畢竟,以于謙的性格,哪怕冒犯了天子,也不可能低頭認錯的。

  但是,沈尚書賣了個錯處,讓于謙“抓住不放”,出言“維護天子”,其實變相的,算是給天子低頭了。

  顯然,效果也是顯著的,回憶起當時天子的口氣語態,于謙明顯發現,他老人家原本的不高興,已經消散不見。

  至于之后的罰俸,于謙沒猜錯的話,也正是因為天子看出了沈翼的用意,所以才“將計就計”。

  將沈翼的俸祿“獎賞”給他,這個舉動看似兒戲,實則另有深意。

  于謙大致猜想,沈翼之所以會這么做,當然是為了哄天子高興,同時,也是怕天子一不高興,繼續為難戶部,所以自己犯了個“小錯”,來緩和整個殿中的氣氛。

  但是,這本質上,其實也是幫了于謙,雖然這只是手段未必是目的,可幫了就是幫了,這件事情受益最大的,其實是于謙。

  雖然于謙知道,天子一直能夠容忍他的屢屢冒犯,是因為天子胸襟寬廣,心懷萬民,但是,用正常的思維來想,人都是有情緒的,理智是理智,情緒是情緒。

  哪怕天子知道,于謙每次冒犯都是出于公心,但是心中不滿是肯定的。

  當然,天子的性格,不會因為小小不滿而耽擱正事,但是累積久了,對于于謙來說,并非是好事。

  沈翼剛剛做的,固然是為了讓天子高興,但是,手段卻是讓天子意識到,或者說,誘導著于謙“和天子站在一邊”。

  如此一來,天子自然舒心,將剛剛發生的小小不愉快拋到了腦后,但是,更重要的,卻是于謙自己,消弭了在天子心中的不良形象。

  這對于許多大臣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

  盡管,最開始沈翼出那個“餿主意”的時候,于謙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說的那些話還是出于公心,盡管,于謙很多時候,哪怕知道自己會得罪人也還是要直來直去。

  但是,得了人家的恩惠,就得記得。

  想必,這也是天子“罰俸”的原因,他將沈翼的俸祿賞給自己,其實是在提醒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受了人家沈尚書的“好處”。

  三個月的俸祿,固然金貴,但是,要是和堂堂于少保的人情比起來,那顯然還是后者更加更加珍貴一些。

  所以,沈尚書看似是死皮賴臉的要“蹭飯”,可實際上,卻是在問于謙接不接這個人情。

  至于于謙自己…當然是要接的!

  且不說,當他明白過來沈尚書的用意之后,心中就已經存了感激之意,單說天子當時的神色,便十分令人玩味。

  要知道,沈翼這種當著他的面,跟于謙“要錢”的行為,其實稍稍有些過火,最不濟,也會被開玩笑的斥責兩句。

  但是,天子什么都沒說,默許了這種行為。

  其實便是在說,讓于謙答應下來!

  為什么要答應?

  要知道,以于謙的性格,記下了人情,那么就一定會還的,只要讓于謙意識到自己欠了人情,天子的目的便達到了,這也是在向沈翼施恩。

  但是,天子不僅讓于謙意識到,而且,還“縱容”沈翼當殿“要錢”,其用意,其實在沈翼說的后兩句話上。

  “…你可得管我一府上下的飯吃…”

  這話是玩笑話,但是,當天子默不作聲的時候,這就不是玩笑話了。

  要知道,作為朝廷的七卿大臣,六部尚書,于謙在和諸多大臣的交往當中,一向是很有分寸的。

  基本上,朝廷重臣當中,除了俞士悅之外,他并沒有關系太好的,這既是出于他自己性格的原因,也是為了謹守本分。

  想想看,要是兩個六部尚書之間關系極佳,那么,也就意味著,他們代表著的龐大派系有可能聯合,如此一來,極易發生黨爭。

  因此,身居高位之人,錯非是入仕之初便有極佳的交情,待到了三品往上,多多少少,都會有意識的和很多人保持距離。

  這一點上,大家都很有默契。

  但是,有些時候,也的確需要聯合,就比如現在,整飭軍屯的大政推行,到了要實施贖買政策的時候,就需要兵部和戶部的密切配合。

  這個時候,需要的是于謙和沈翼這兩位尚書之間的相互信任,但是,還是那句話,身為七卿大臣,如果過從甚密,難免引發天子的警惕。

  所以,借著這個機會,天子其實是在表達態度,或者說,罰俸這個舉動本身,的確是在讓于謙“欠”人情,但是,讓于謙“欠”人情這個舉動,更深層次的含義,其實也是在表示,他們兩個尚書,可以借此為由,有更進一步的配合和溝通。

  從這個角度而言,于謙其實根本拒絕不得,這種時候,他個人的意愿,反而是不重要的。

  所以,這才是讓于謙神色復雜的原因…

  天子的帝王手段,越發的爐火純青了。

  這件事情,明顯是沈翼臨時起意,但是,天子卻能夠因勢利導,將計就計,看似是在玩笑,但是實際上,卻隱含層層用意,不著痕跡間,施恩給了在場的兩個人。

  更重要的是,于謙回想整個過程,最終發現,無論他還是沈翼想不想的透其中的關節,其實,他們最終都得按照天子預設的選擇來做。

  能夠做到如此,于謙是真的覺得,眼前的這位陛下,其智已然是近乎神了,或者更準確的說,陛下洞察人心的能耐,已經到了不必刻意為之,只需隨手而為,便幾近乎道的程度了…

  不過,隨著天子的驚訝出聲,于謙的心思頓時收了回來,和沈翼對視了一眼,二人均收斂了面容,變得嚴肅起來,拱手問道。

  “陛下,可是出了何事?”

  想也知道,在這個天子召見兩位七卿重臣的時候,懷恩公公過來打斷,親自稟報的,必是急務。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情,能讓素來面不改色的天子,都皺起了眉頭…

  面對于謙二人的詢問,朱祁鈺倒是沒有遮遮掩掩,只是神色變得有些古怪,略一沉吟,便開口道。

  “于先生還記得,前段時間瓦剌使團進京一事嗎?”

  提到瓦剌使團,于謙頓時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點頭道。

  “臣記得,當時陛下還和臣等一起商討過,該如何應對瓦剌使團,那個時候,臣和昌平侯建議靜觀其變,待瓦剌使團自己暴露意圖,我大明再做應對。”

  說著話,于謙同樣皺起眉頭,問道:“陛下,難道說,是瓦剌使團有何異動?”

  若是在朝堂之上,這樣反問天子,是十分失禮的行為,但是,私底下奏對,于謙不知不覺,其實也隨意了很多。

  當然,這些的前提是,他知道天子不會因此責怪他。

  朱祁鈺點了點頭,但是臉色依舊古怪的很,道。

  “不錯,朕冷了他們小半個月,看來,他們終于是憋不住了,不過,他們做的事情,只怕先生有些意料不到。”

  話雖是這么說,但是,聽到天子的話,再結合天子的神色,于謙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猜測,只是不便說出來而已。

  于是,在底下二人的沉默當中,朱祁鈺嘆了口氣,開口道。

  “就在小半個時辰之前,孛都親自奉上了請安奏疏,遞到了南宮外,聲稱奉瓦剌太師也先和可汗脫脫不花之命,要拜見太上皇!”

  啊這…

  應該說,這并不讓人意外,尤其是對于密切關注瓦剌使團動向的于謙來說,早在使團入京的時候,他就曾經猜測過這些人之后會做什么。

  其中之一的猜測,就是會借助太上皇的力量,畢竟,雖然太上皇被擄迤北,但是,據說在虜營期間,太上皇和伯都王的關系甚篤,這次瓦剌使團前來,伯都王鬼鬼祟祟的混在使團當中,很難讓人不往這方面想。

  但是,猜測歸猜測,畢竟涉及到太上皇的聲譽,誰也不敢貿然說出來,即便是于謙,在聽了天子的話之后,也只能斟酌的語句,問道。

  “那,南宮那邊…”

  “收了奏本,但是沒見孛都,只是在宮外賜宴,然后命內監傳話,讓他先奉國書給朝廷,再去南宮拜見!”

  天子回答的倒也干脆,不過,這番話仍舊是讓于謙二人臉色有些不自然。

  尤其是于謙,皺著眉頭開口道。

  “陛下,瓦剌使團此舉簡直無禮至極,既然遣使到我大明,不先呈遞國書,前來拜見陛下,反而越過朝廷,前往南宮,實在是大膽,依臣之見,當命禮部斥責使團眾人,如有必要,亦可將其遣返草原,以絕后患。”

  不過,聽了于謙的話,一旁的沈翼卻搖了搖頭,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于少保此言差矣,如今我等尚且不明瓦剌使團來京的用意,若貿然將其趕回,恐令邊境局勢惡化,何況…”

  話說了一半,沈尚書忽然停了下來,眼神不由自主的瞥向天子。

  朱祁鈺見狀,苦笑一聲,道。

  “何況,這件事情,其實是咱們不占理,瓦剌使團雖然聲稱必須要見到朕才遞交國書,但是,他們的確從進京的時候開始,就請求覲見,是禮部稱朝廷庶務繁忙,讓他們在驛站等候召見。”

  “所以,要說他們直接去見了太上皇,恐怕也有些站不住腳…”

  事到如今,朱祁鈺也不回避問題。

  細細想來,那一日伯都王在城門外的鬧劇,未必就真的是沖動為之。

  他把事情鬧得那么大,大明朝廷上下,必然會對使團產生惡感,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們晾著。

  反正,在大明的地界上,這幫人翻不出什么風浪來。

  可誰料,這伯都王,竟然還真的能夠在京城當中鬧出事情來。

  這整件事情回想起來,朱祁鈺發現,如果說孛都在城門口鬧事不是沖動的話,那么,他很可能打從一開始,想見的人就是朱祁鎮。

  不過,還是那句話,這畢竟是在京城,所以孛都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腳的,他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讓朱祁鈺更加深思的,事實上是南宮的態度。

  拒絕召見,是表明自己沒有插手干預朝政的意思,但是,宮外賜宴,卻又似乎在顯示自己安撫瓦剌使團的態度。

  尤其是在朱祁鈺將瓦剌使團晾著不管這么長時間的背景下,這更像是在顯示自己的大度。

  好似是在跟天下人說,看,他一個曾經被擄的太上皇,都能不計前嫌,對前來朝見的使團以禮相待,反而是高居九重的皇帝,因為一點小事斤斤計較,不顧兩國邦交,遲遲不肯接見使團。

  而如果說,賜宴表達的意思還相對隱晦的話,那么后面的那句話,則是明晃晃的暗示了。

  先遞國書,朝見皇帝,再去南宮拜見,好似是在給使團指路,但是實際上,卻更像是在給朝廷施壓。

  有了這句話,孛都再來請求覲見,可就是奉了太上皇的“旨意”。

  朱祁鈺如若仍舊不見,不僅顯得小肚雞腸,而且還有刻意為難之嫌,但是如果見了,那也同樣不是什么好事。

  想想看,使團在京師被晾了這么久,朱祁鈺都不肯見他,結果,跑了一趟南宮,太上皇傳了句話出來,朱祁鈺立馬就緊著召見使團,這難免不讓人覺得,朱祁鈺是迫于太上皇旨意的壓力,才接見的使團。

  總之,鬧了這么一樁事,不管見或不見,都不是什么好的選擇。

  而就在這個時候,殿外有內侍疾步而來,稟道。

  “陛下,瓦剌使團首領伯都王呈上國書,在宮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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