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門外,楊洪蒼老的聲音回蕩四方,在場的一干鴻臚寺官員,都感到有些驚疑不定,齊政更是驚訝旳抬起了頭。
綽羅斯·孛都,也先之弟,邊境慣稱之為伯都王!
當然,在大明的官方稱呼當中,整個草原部族只有一個脫脫不花王,其他的人,即便是也先,也只是太師而已,更不要提伯都王了,尤其是在楊洪面前,直呼其名才是正常。
但是,齊政沒記錯的話,這次瓦剌使團送來的名單當中,正使是瓦剌貴族納哈出,并無其他的貴族隨同,更不要提伯都王這等人物了。
然而,就在眾人感到驚詫之時,使團的一行人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個身子略顯削痩的蒙古漢子,緩緩抬起頭來,在眾目睽睽之中,此人邁步向前,最終,在使團的最前方站定,撫胸為禮,道。
“多年不見,‘楊王’風采依舊。”
“不過可惜,當翱翔天際的雄鷹,被鎖進了籠中,便只能任人宰割,而草原上驕傲的孤狼,懷著不屈的意志,則終將再次主宰一切!”
甫一見面,伯都王不僅沒有絲毫被揭穿的尷尬,反而一開口,就帶著濃重的火藥味。
一邊稱贊楊洪過往的威名,另一邊,則暗諷楊洪這個沙場老將,被困居在了京城,而且話里話外的,也似有影射楊家如今困境的話。
面對伯都王如此明顯的挑釁,楊洪卻面色平靜,道。
“孛都,你妄言了,此處沒有所謂楊王,只有大明的昌平侯楊洪!”
“不論是高飛的雄鷹,還是驕傲的孤狼,都終有老去的一天,不同的是,雄鷹翱翔天際,但也有棲息的巢穴,孤狼流浪草原,卻終生惶惶不安,因為它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被新的孤狼吞噬。”
這番話亦是分毫不讓,將伯都王頂了回去。
看到楊洪絲毫不受自己的刺激,伯都王的神色微微有些難看,不過,還未等到他再度開口,一旁的李實卻開口道。
“閣下,好久不見,可還記得本官嗎?”
伯都王的眸光一閃,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道。
“自然記得,草原一別,李副使別來無恙?”
“本官自然無恙,只是,看閣下的樣子,似乎過的不怎么好吧?”
李實上下打量了一番伯都王,反問道。
草原上普遍多食牛羊,缺少糧食,物資不豐,所以,想要區分瓦剌的貴族和平民很簡單。
瓦剌的貴族,因為衣食無憂,往往體型肥碩健壯,而普通的部族男女,糧食不夠,所以體型適中,甚至有些相對瘦弱。
伯都王便是其中的代表,上次李實在瓦剌老營見到伯都王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健碩的大胖子。
當然,雖然體胖,但是,他的力量卻也極強,是瓦剌當中有名的大力士,手中彎刀更是用的出神入化。
然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雖然面容沒怎么變化,但是體態卻削痩了不少,而且仔細打量就會發現,眉宇之間隱隱郁結著一股愁色。
可想而知,這段時間生活的,想必不怎么如意。
被人戳到了痛處,伯都王的臉色有些不自然,但是,面上笑意卻不減,只道。
“草原苦寒,自然比不得大明豐饒,我部族男兒逐水草而居,終日奔波,自然比不得大人在大明朝堂上安穩度日。”
“不過,我卻未曾想到,我區區一個使團前來朝貢,竟勞動得大明昌平侯和兵部侍郎同來迎接,不知其他使團前來,也如同此禮否?”
很明顯,伯都王此話,是在暗諷大明安逸度日,雖然表面上強大,實則外強中干,對于瓦剌仍有畏懼之心。
但是,他卻沒想到,這話正中了楊洪的下懷。
按了按手里的儀劍,楊洪目光掃過在場的使團一行人,開口道。
“這一點,你怕是誤會了,瓦剌對大明來說,和其他草原諸部并無不同,既來朝貢,自然當依大明禮制。”
“今日,本侯之所以和李侍郎共同前來,乃是因為,我等得報,瓦剌使團人數和所報人員不符,恐混入了身份不明之人,為防有宵小之輩,借使團之名混入京師,我等方帶兵前來。”
“須知,瓦剌族人,于我大明乃是外族,前次戰火再起,便源于瓦剌貢使一再欺瞞朝廷,騙取賞賜,如今兩家重歸于好,自不可重蹈覆轍。”
“太師既然承諾,依照大明所定員額遣派使團,便是約定,若無大明同意,有人擅自借使團之名混入大明境內,本侯也只能當做,有外族欲潛入大明境內圖謀不軌,捕之,則殺無赦!”
最后一句話,楊洪鋒芒畢露,眼神緊緊的盯著伯都王,仿若猛虎下山,擇人而噬。
“所以,孛都,你不想跟本侯解釋一下,為何你會出現在使團當中嗎?”
在場的氣氛一瞬間變得緊張起來,幾乎是隨著楊洪的話音落下,周圍手持長槍的官軍,也橫槍而立,似乎下一刻,便要將整個使團圍堵起來。
見此狀況,伯都王顯然也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為,大明作為禮儀之邦,怎么也不可能在這京城門外動刀槍的。
陰沉著臉色,伯都王看了看周圍嚴陣以待的官軍,冷聲道。
“楊侯,不過是使團多了幾個人而已,我替太師保證,這些人都是最可靠的部族之人,你就不必如此,小題大做了吧?”
“我沒記錯的話,楊侯如今的作為,在大明,應該算是擅自威脅使臣吧?楊侯就不怕,因此影響大明和瓦剌的關系嗎?”
面對伯都王隱含威脅之意的話,楊洪卻是毫不退讓,輕哼了一聲,開口道。
“孛都,你不是也先,替不了他做保證,何況,就算是也先在此,也需遵守和大明訂立的約定。”
“至于本侯所做的事,在大明是什么性質,就不勞你一個外族人操心了,你不如好好想想,該如何解釋一下,你自己是如何出現在這使團當中的!”
聲音落下,在場一片寂靜。
伯都王緊皺著眉頭,右手不由按上了腰間的彎刀,面朝著楊洪,帶著一絲威脅之意,開口道。
“如此說來,楊侯是絲毫的面子都不肯給了?”
“朝廷之事,自有章法,何談面子?”
比眼下更緊張的場面,楊洪在邊關都見得多了,自然不可能被伯都王這種小小的威脅嚇到,掃了一眼伯都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彎刀上,面色卻依舊平靜。
“好,既然如此…”
伯都王點了點頭,神色竟然詭異的平靜了下來,隨即,他竟真的抽出了腰間的彎刀。
刀刃雪亮,在陽光的照耀下,映出一道道寒光。
溫熱的鮮血濺起三尺,跌落在泥土當中,汩汩流出,暈染出一片鮮紅之色。
伯都王手起刀落之間,他周圍的數個蒙古軍士,已然捂著脖子,跪跌在地上,不到片刻,便氣息斷絕。
略顯濃稠的鮮血,從閃著寒光的彎刀上一滴滴的落下,顯得格外的殘忍,以至于在場不少鴻臚寺的官員,都下意識的忍不住干嘔起來。
手里拿著仍在滴血的彎刀,伯都王轉過身來,面上卻仍舊帶著誠摯的笑容,道。
“楊侯,這個解釋,夠了嗎?”
“若是不夠,你且看看,使團需少多少人,才能加上我孛都的名字,你開口,我動手!”
“陛下,事情經過便是如此。”
武英殿中,楊洪和李實二人詳詳細細的將城門外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后道。
“畢竟是在城門前頭,過往尚有百姓,出了這樣的事,臣也不好再繼續為難他們,于是,便將孛都等人放進了城中,交由鴻臚寺安排住處。”
朱祁鈺坐在御座上,聽完了這番稟報,眉頭也不由皺了起來。
伯都王的到來,并不算是意外。
要知道,當初瓦剌之戰的時候,伯都王曾經親自領兵攻打大同,所以,邊境的諸多將領,都是認識他的。
以他的身份,即便是扮做了普通的瓦剌士兵,但是到了大明的境內,還是第一時間,就被城中的錦衣衛給發現了。
但是,伯都王既然來了,卻不以真實身份示人,這一點著實古怪的很。
因此,朱祁鈺在安排楊洪迎接的時候,便授意他在城門外試探一番。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會鬧出這樣的結果!
“楊侯,李侍郎,以你們二人所見,瓦剌使團此來是何用意?伯都王在城門外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在挑釁?還是另有圖謀?”
楊洪皺起了眉頭,沉吟著沒有著急開口。
這種事情,說錯了可不是小事。
要知道,當初使團到達邊境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大背景是朝廷正值爭論整飭軍屯的關鍵時刻,而偏偏邊境被侵擾的頻率又大大增加。
使團提前到京城來朝貢,和當初太上皇親征之前,瓦剌派遣數千人的隊伍前來騙取貢物,激怒大明的手段,簡直如出一轍。
當時,天子為了避免朝局動蕩,人心不安,按下了這個消息,只召了他們幾個關鍵的大臣覲見。
而最終促使天子決定按兵不動的,就是楊洪,他堅定的認為,今時今日,以也先的性格,不可能和脫脫不花聯合,再度興兵。
但是如今,先是伯都王隱匿身份,悄悄潛入大明,緊接著在被叫破身份之后,又在城門外蓄意挑釁。
不錯,就是蓄意挑釁!
雖然到最后,看似是楊洪占了上風,伯都王親手殺了使團的隨行之人,才“躲過一劫”,但是,這種態度,反而有幾分桀驁不馴的味道,與其說是被迫為止,倒不如說是在挑釁。
這種態度,可絲毫都不像是來增進關系的…
楊洪沒有說話,這個時候,李實卻開口,道。
“陛下,孛都在城門外,的確有挑釁的嫌疑,但是,以臣觀之,他似乎隱隱約約之間,有些急躁。”
因是御前,李實說話也不敢太過肯定,躊躇了片刻方繼續道。
“如今臣回想起在城門外發生的整件事,總覺得孛都雖然驕橫,但是頗有幾分外強中干的意味。”
“而且,當時楊侯雖然稍有逼迫,但是,卻也并沒有將其逼到絕路,想那孛都畢竟是部族首領,也先之弟,對大明應當頗有了解。”
“當時畢竟是在京城的城門外,相互說說狠話也就算了,但是,真的要扣留使團,那么事情便鬧大了,孛都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可他最后,卻用了這般血腥的手段來解決,看似是在挑釁,但是,臣總覺得,他是在掩飾什么。”
“還有一點便是,在城門外,楊侯叫破孛都身份的時候,他并無任何的意外,大大方方的就走了出來,這足以說明,孛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可能隱藏的住。”
“既然如此,他有何必多此一舉,偽裝成普通的士兵,混在使團當中呢?”
說著話,李實抬起頭,看著天子眼睛眨都不眨的望著他,一副“你在問誰”的樣子,立刻便反應過來,自己說的有些不妥。
天子叫他們來,是過來解決問題的,哪有給天子繼續提出問題的。
所幸這個時候,楊洪接過了話頭,道。
“陛下,李侍郎所說的感覺,臣心中也有,不過,臣還發現了一個奇怪之處,那就是,當時那些使團之人的派兵布陣,似乎并不是圍繞著孛都的,而是圍繞著一處裝載貨物的馬車,似乎那輛馬車中,有什么緊要的東西一般。”
“想來,孛都用這種手段迫臣將他放入城中,也極有可能,是害怕臣檢查整個使團的隊伍,從而發現他們的秘密。”
兩個人說了這么多,但是,依舊沒有什么太大的頭緒。
朱祁鈺坐在上首,揉了揉額頭,想了想,側身對懷恩問道。
“鴻臚寺那邊有沒有什么消息傳來?”
于是,懷恩稟道。
“陛下,剛剛傳來消息,瓦剌使團進了城之后,倒是沒有什么異常的表現,按照鴻臚寺的安排,下榻在了住處。”
“按您的吩咐,鴻臚寺沒有限制他們的自由,任他們來去,但是這些人基本也沒出過門,不多的兩次,一次是出門買了些茶磚和吃食,另一次隨行的侍女,出去買了些胭脂水粉。”
“除此之外,他們都老老實實的呆在驛站當中。”
聽了懷恩的話,朱祁鈺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再想起剛剛楊洪和李實的猜測和推論,他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卻又捅不破那層窗戶紙。
于是,沉吟片刻,他只能吩咐道。
“安排人嚴密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有任何異常立刻來報,至于召見一事,先不著急,讓齊政晾一晾他們,看看他們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