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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二章:這是一章鋪墊,又名:矛盾的太上皇

  南宮,重華殿。

  一大早,朱祁鎮就穿起了大紅色旳袞龍袍,來到了重華殿。

  坦誠的說,雖然有阮浪相勸,但是,那天廷議上發生的事情,還是讓朱祁鎮心中壓抑了很多的情緒。

  自從迤北歸來之后,朱祁鎮的內心一直十分矛盾。

  當初被俘瓦剌的時候,他被人囚禁在方寸之地,每日相伴的是呼嘯北風和粗糲的牛羊,深深的無力感和絕望折磨著他。

  雖然他曾經做出種種努力,譬如拉攏伯顏帖木兒,伯都王,命張軏等人暗殺喜寧,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明白,他做再多的事情,最終的決定權都不在他的手里。

  事已至此,他再拼命,也不過只能在兩國大勢中隨波逐流而已。

  那時他想,只要能夠平安回朝,再見到錢皇后和孫太后等人,便于愿足矣。

  但是,當真正踏上歸途的時候,他又開始害怕。

  因為,京城當中不止有牽掛他的人,也有不想見到他的人。

  雖然說朱祁鎮自己沒有經歷過奪嫡之爭,但是,他到底接受過完整的皇家教育,見過史書中的無數刀光劍影。

  在南歸的一路上,朱祁鎮都在想,如果易地而處,他是京城中的新天子,會如何對待一個即將南歸的太上皇?

  答案很清楚,殺之!

  不管此舉會釀成多大的禍患,不管世人會如何議論,也不管這樣做會讓已經殘破不堪的朝局再度動蕩。

  對于朱祁鎮來說,他已經經歷過一次被人囚在迤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了。

  所以,如果換了是他坐在乾清宮中,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殺掉這個即將南歸的太上皇,永絕后患。

  朝局動蕩可以安穩,人心向背可以收攏,國力損耗可以休養生息,但是,命只有一條,他不會冒這個風險。

  以己度人,朱祁鎮覺得,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會在南歸的路上‘暴斃’!

  因此,一路從大同到宣府,他都無比小心,衣物鞋帽,只敢穿錢皇后親手縫制的,食物飲水,都要有人一一嘗過才敢入口。

  也先贈給他的護衛,日夜須臾不敢離身,因為,對于那個時候的他來說,這些虜人反而是最希望他安全到達京師的。

  預想當中的暗殺沒有到來,但是,朱祁鎮卻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來自京城中的新天子,自己曾經的親弟弟的惡意。

  先是舒良的挑釁,爾后是入京時大張旗鼓的逼迫羞辱,再到南宮內外明里暗里的監視和兄弟相見時的居高臨下。

  樁樁件件,都讓朱祁鎮心中的不安之感越來越重,內心當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如今的平靜安穩,不過是假象。

  尤其是在了解了自己離京之后的一年多,京城當中發生的諸多事情之后,朱祁鎮越發覺得,如今的朱祁鈺沒有殺他,只不過是因為,朝局還沒有徹底穩定下來,他登基的時間還不夠久,根基還不夠穩固。

  這個新天子,還需要自己這個太上皇來為他背書,來告訴天下萬民,他的皇位是名正言順的,由太上皇主動禪位而來,并非篡權,更非趁人之危。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新天子的地位會越來越穩固,自己這個太上皇的作用和影響力,也會越來越小。

  這一點,事實上早就已經初現端倪。

  當初舒良一介宦官,手持一份中旨,便敢在宣府如此逼迫于他,朱祁鎮甚至都用出了憤而拒絕回京的手段,但是到了最后,還不是雷聲大雨點小,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舒良又大搖大擺的在東廠作威作福。

  這放在往常,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還有回京之后的迎歸大典,看似隆重,但是,實際上卻不過是一場昭示新天子法統和英明的狂歡,原本應該作為主角的朱祁鎮,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個牽線木偶而已。

  還有后來的冬至大節,正旦大節,新天子屢屢逾矩,幾乎要將心中的不屑和對他這個太上皇的不恭擺到了臺面上。

  但是,滿朝上下,都像是瞎子一般,置之不理。

  于是,朱祁鎮不得不悲哀的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

  他最大的作用,從回到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經消失了。

  如今,天位有主,朝局穩定,群臣之所以始終關注他這個太上皇,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還代表著大明的顏面。

  堂堂的太上皇帝,卻被人囚禁在千里之外的虜廷,這是大明的恥辱。

  所以,對于大明來說,迎歸太上皇,是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當他真正回到了大明,這點作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剩下的,無非就是彰顯新天子的法統,讓天下看到天家的和睦,看到新天子的仁慈大度,看到新天子的倫序有道。

  他存在的意義,將完全變成為新天子而服務。

  既然如此,那么,新天子的感受和形象,自然是被擺在第一位的。

  天子執意要保舒良,群臣只能讓步,天子要大張旗鼓的辦儀典,群臣不僅要辦,而且要盡心的辦,天子在儀典上任性不跪,群臣勸諫無法,也只能順著。

  不僅如此,在官方的文書當中,還要‘為尊者諱’,隱去這無足輕重的小小細節,讓天下人看到的,是一個敬重兄長,寬厚仁慈的天子形象。

  朱祁鎮明白,長此以往,他會慢慢的被遺忘在南宮,直到無人記得的時候,再突發‘急病’,撒手人寰。

  或許,隨之而去的,還會有錢皇后,周貴妃等人,當然,她們是‘自愿殉葬’,死后會被追封追謚。

  至于他的皇子們,會被優待,賜一個大大的封地,然后被配上一整套完備得力的王府官,前去封地就藩。

  等到再過幾年,太上皇暴斃這件事情也無人再提起,他的這些皇子,就會被各地官員,以各種方式參劾。

  然后,天子在數次寬宥之后,不得不忍痛削去王爵,將人發往鳳陽高墻囚禁。

  而這些,在朝堂之上,不會掀起絲毫的波瀾,一切都順理成章,天下萬民,依舊會稱頌天子為圣天子,只有他這一脈,再無一絲生機。

  這并不是朱祁鎮的臆測,而是,真正的正在發生的事情!

  朱祁鎮不會坐以待斃,所以,他只能自保。

  雖然他早已經退居南宮,宣布不理政事,但是,當他的身影徹底從朝堂上消失的時候,也正是他的死期。

  何況,還有太子!

  雖然說,對于朱見深這個庶長子,朱祁鎮并不算特別喜歡,但是,到了如今,這個太子,卻成了他能夠參與政事的唯一手段。

  而且更重要的是,只要朱見深能夠穩坐東宮位,那么,他這個太子之父,即便身在南宮,也不會被人全然遺忘。

  所以,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太子,朱祁鎮都不能真的不理世事。

  所幸的是,雖然這段時間自己不在京城,但是,母后依舊聚攏了一些勢力,足堪可用。

  但讓他沒想到的時,他回京之后第一次真正插手政事,就落得了個灰頭土臉。

  原本,對于任禮的失利,朱祁鎮只是感到有些焦慮,焦慮于自己在朝中失去了一大臂膀。

  但是,在阮浪的推波助瀾下,朱祁鎮察覺到,自己只是任禮用來聯合其他勛臣,遮掩他罪行的工具,于是,在焦慮之外,朱祁鎮又多了憤怒。

  越是落到這個境地,他心中的那根弦就越敏感,事實上,這也是他最終選擇相信朱儀的原因。

  他需要有一個忠臣,來讓他覺得自己并沒有眾叛親離。

  但,帝王之心永遠是矛盾的,朱祁鎮的心里告訴他朱儀可以相信,可廷議上發生的事情,卻始終縈繞在他心頭。

  再加上太子出閣的事情遲遲拖延,朱祁鎮迫切的需要有個人能和他商量一下。

  所以,哪怕他知道這樣很張揚,但是,他還是下了詔書,讓常德長公主帶著駙馬薛桓進宮。

  下詔之前,朱祁鎮算到了各方的反應。

  他雖身在南宮,但名義上到底是頤養天年,并非被軟禁,而不論他心中是否愿意,但至少明面上,他是主動禪位讓政,完成了皇權的平穩過渡。

  單憑這一點,朝堂上下,便都需要禮敬于他。

  所以,只要他不明著干預政務,召見幾個大臣,雖然容易引發各種揣測,但是,卻不算是什么逾矩的事情。

  朝堂上不會有反對,天子那邊,也不好有太大的反應。

  畢竟,朱祁鎮召見的算是皇親,而且還用的是錢皇后的名義。

  更重要的是,哪怕土木之役朱祁鎮對不起社稷國家,但是,無論是在親征之前對這個弟弟的賞賜關愛,還是歸朝之后的主動讓步,他都沒有對不起這個弟弟的地方,相反的,單純從兩人的關系上講,朱祁鈺是拿了他的皇位的。

  所以,哪怕打心底里朱祁鈺再討厭他,明面上的工夫還是要做的,不然的話,便會被天下人視為忘恩負義之輩。

  盡管朝野不免私下會有流言,但是,相對于找人進宮商量對策,緩解自己焦慮的心情,朱祁鎮已經顧不上了。

  然而,他算到了天子和朝臣,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最后事情會壞在自己的親姐姐常德長公主的身上。

  回來稟報的宮人說,親眼看到了駙馬完完整整的進了公主府,但是一轉頭,常德進宮的時候,卻堅稱駙馬染了病。

  這一場家宴,要不是顧及著召見的旨意是用錢皇后的名義下的,拂袖而去傳出去會傷錢皇后的面子,朱祁鎮差點就要撂筷子走人了。

  姐弟二人時隔許久再次見面,但是,氣氛卻降到了冰點。

  雙方誰也沒有多說,因為原也不必多說,常德長公主不可能不知道,真正召見他們夫婦的人是朱祁鎮,更不可能不知道,朱祁鎮真正想見的是薛桓。

  但是,她攔了薛桓,而且,是毫無誠意的攔了薛桓。

  甚至于,哪怕常德長公主說自己要在家照顧薛桓,夫妻雙雙不至,都比常德長公主一個人來要好。

  她這么做,很多事情,其實便已經有了答案!

  于是,沉默著用了膳,走了個形式,常德長公主便主動告退了,但是,朱祁鎮心中的憤怒,卻并沒有因此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感覺自己受到了羞辱,明明是最尊貴的天子,可到了如今,連自己的親姐姐,也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一心一意的想要和他劃清界限。

  這種難受,還要勝于他在瓦剌時候的苦日子,至少那個時候,雖然日子過的不怎么樣,但是,不論是伯都王還是也先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將他當做來自大明的貴人對待。

  可現在,回了京師,反而要被人當初洪水猛獸一般,這讓朱祁鎮感到無比的憤怒。

  既然連常德都是這種態度,那他只有自己證明,他這個太上皇,就算是再落魄,那也是當今皇帝的兄長,是大明的太上皇帝。

  無暇去想什么克制與平衡,也不管外朝是否會對他有什么非議,總之,朱祁鎮便下了那道要送往乾清宮的詔書。

  這道詔旨,其實更像是一時意氣。

  因為想要破解它很簡單,只需要天子按旨意過來一趟,甚至都不用完全按照旨意所說日日晨昏定省,只要來上一次,那么,一切便迎刃而解。

  天子日理萬機,肩挑社稷,政務無比繁忙,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能夠撥冗前來給兄長請安,此事一出,外朝必然盛贊一片。

  而且,后面的事情,自然會有底下的大臣接手,天子完全可以在無數大臣的勸諫下,最終‘以朝廷政務為重’,免去之后的請安。

  如此一來,面子里子都拿到了,而需要付出的代價,只不過是往南宮跑一趟,走個形式而已。

  應該說,天子要是真的來了,吃虧的反而是朱祁鎮自己。

  南宮和天子之間現在維持的平靜和穩定,正是群臣所需要的,或者換句話說,這正是自己這個弟弟最擅長的手段。

  順勢而為!

  朝廷上的那幫大臣們,自然都清楚,天子將太上皇安置在南宮的種種用意,但是,他們不在乎,甚至于,樂見其成。

  天子的權威進一步加高,皇位承繼的法理被強化,太上皇的影響力越來越小,朝局一日比一日更加穩定。

  這些新天子想要的,也恰恰是朝中諸多大臣想要的。

  所以,明面上主動打破這種平衡的朱祁鎮,必然會受到彈劾。

  不要以為,身在南宮的太上皇,就不會受到彈劾,大明的諫官,連皇帝的后宮都要管,更何況是這種涉及朝局之事。

  盡管到最后也不可能真的拿他怎么樣,但是,卻毋庸置疑會消磨掉他主動讓政的形象,讓他在朝的影響力進一步下滑。

  可,朱祁鎮顧不了這些了,哪怕知道這樣做不是最好的辦法,哪怕他知道,剛剛失了任禮,現在正應隱忍才對。

  但他忍不了了,常德長公主的冷漠態度,成了他爆發的最后一根引火線,哪怕是要被人非議,他也想看到,朱祁鈺被迫前來給他伏低做小的樣子。

  哪怕,他心里清楚,自己這個弟弟即便過來,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但哪怕是外界認為的伏低做小,也至少能夠讓他心中的躁意稍稍安撫下來。

  朱祁鎮的這番心思,就連阮浪也不知道,甚至于,在給阮浪下旨的時候他還說,是篤定了皇帝不會過來,要讓朝野上下看看皇帝的真面目,可實際上,打心底里,他卻在期待著朱祁鈺‘被迫’前來請安。

  而現在,這種場景終于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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