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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三章:天子從不吃虧

  于謙如何想的,沈尚書并不關心,他只知道,自己又要破財了!

  能夠做到六部主官的,固然各有所擅長,但是,也必然對政務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了解。

  不然的話,六部之間也不可能經常相互轉調。

  實話實說,沈翼對于兵事不算精通,但是,作為戶部尚書,他對于田畝的管理卻是熟稔的很。

  軍屯說到底,其實不過是由軍隊耕種的田地,形式不同,但是,道理是一樣的,會出現的很多問題,也必然是相通的。

  所以,于謙只是這么一提話頭,沈翼立馬就反應過來了。

  這回,怕是要大出血了…

  果不其然,說著話,于謙從袖子里摸出一本奏疏,遞到沈翼的面前,道。

  “所以實質上,整飭軍屯最大的問題在于,如何將已經被各種方式化為民田的軍屯,重新收歸朝廷手中,同時,又不能讓百姓因失田而流離失所。”

  “針對這一點,于某和兵部的兩位侍郎商議過后,拿出了一個初步的章程,不過,需要戶部的大力支持。”

  言下之意,知道這份章程的人,現在不超過四個,而沈尚書,將是第五個。

  于是,在天子的注視下,沈翼輕輕吐了口氣,伸手接過那本奏疏,埋頭讀了起來。

  事已至此,躲是躲不過去的,那就只能面對了。

  奏疏并不算厚,不出意料的,沈尚書一打開,就看到上頭有諸多朱筆圈畫過的痕跡。

  但是沈尚書看見了當沒看見,仔仔細細的將奏疏完整的讀了一遍,合上之后,眉頭便皺了起來。

  沉吟片刻,抬頭望著于謙,問道。

  “公田法?”

  古往今來,士大夫們的改革,往往喜歡托古改制,之所以如此,并不單單是因為所謂的名分,更重要的是,有前人的經驗作為參考,在推行自己政策的時候,會更加平穩。

  歷朝歷代,農事都是國之本業,即便是因商稅而富庶的宋代,對于農業也是極為看重的,正因于此,在針對農業上的各種政策和方法層出不窮。

  作為執掌戶部的大司徒,沈翼自然對這些都熟稔于心。

  公田法,是南宋時期推行的一項制度,目的是為了解決朝廷的財政困難,同時抑制豪紳兼并。

  具體而言,就是在限田制的基礎上,劃定不同戶籍可以擁有的田畝數量上限,超出部分,由朝廷強制進行贖買,劃為官田。

  這些田畝被朝廷收回之后,會通過租佃的方式,分給無地或者少地的農民手中,由他們耕種,向朝廷繳納賦稅。

  這種制度,在歷史上毀譽參半。

  贊譽者認為公田法抑制豪紳,安撫民心,兼而能為朝廷增加大量的稅收,利大于弊。

  而否定者,則覺得公田法實則是朝廷在進行強行掠奪,以贖買為名,以低價強征民田,雖然打壓了一批豪紳,但是,也逼的許多普通百姓走投無路,揭竿而起,實是禍亂之源。

  而且最根本的是,換湯不換藥,公田租佃出去之后,地方官員和士紳勾結,同樣會隱沒大量田地,最終的苦處,還是要由百姓來承擔。

  即便是在財政方面,朝廷要贖買公田,也需要花費大量的財力,當時南宋采取的就是加印交子的方法,進一步使得社會變得動蕩起來。

  雖然說,贖買完成之后,朝廷的財政迅速緩和,但是,由此帶來的朝廷權威的損害,卻是無可挽回的。

  再加上南宋實行公田法沒有多久,就被元所滅,這也是許多人對公田法沒有好感的原因所在。

  不過,站在沈翼的角度來說,他對于公田法倒沒有那么多的偏見。

  相反的,他覺得南宋的公田法實行的有些晚,那些所謂的,官紳勾結,欺上瞞下,低價強征民田,甚至是為了贖買公田加印會子,這些問題,都說明南宋本身已經大廈將傾。

  有了好的政策,卻很難真正執行下去,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事實上,真正仔細研究過公田法就會明白,元滅南宋之后,之所以能夠迅速的穩定下來,就是因為享受到了公田法的好處。

  當時,元世祖給功臣們的賜田,很多都來自于南宋當時贖買的公田。

  真真是前人挨罵,后人享福。

  回到于謙的這份奏疏上來,實際上,軍屯最大的問題,莫過于如何保持原本的底層佃戶的生存空間。

  若是以公田法來推行,倒也是個辦法。

  不過…沈尚書將剛剛看到的內容,在心中又過了一遍,似乎,于謙的這個章程,和南宋的公田法,還有所不同。

  “沈尚書好眼力,這份章程當中,確有對公田法的借鑒之處,但是,也不全然相同。”

  很明顯,對于這份新的奏疏,于謙的看重程度還在之前那份之上,點了點頭,認真道。

  “公田法針對的是民田豪紳,強行贖買會引發劇烈不滿,但是軍屯本身就是朝廷田畝,首先在名分上,這次朝廷便是占據優勢的。”

  “其次,在方式和對象上,在推行過程當中,兵部也會做出區分,在冊的軍田不必再提,照例讓邊軍回歸軍屯便是。”

  “兵部的這份章程,主要針對于隱沒未在冊的田地,及本為軍田,但被登記為民田的田畝。”

  “具體而言,仍是以贖買為主,這兩類田地,在清丈結束之后,依照市價核定,由朝廷出銀購回,轉為登記在冊的軍田。”

  “但是,這部分軍田,暫時不由邊軍耕種,仍舊交由佃戶耕種,由當地官府負責,按時繳納賦稅,供給朝廷。”

  這番話說完,沈翼反倒是肅然起來。

  他沒有料錯,于謙也沒有說錯,這個法子,的確是需要戶部鼎力支持的。

  沈翼不清楚邊境這么多的軍屯,到底隱沒了多少的田地,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一定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如果說全部按照市價由朝廷贖買的話,那么可想而知,戶部要承擔的財政壓力有多大。

  而這么做的好處就是,能夠兼顧到普通百姓的利益。

  這個時候,一旁的范廣想了想,提出了疑問。

  “可是,這折騰了大半天,不是什么都沒有改變嗎,而且,朝廷還出了那么一大筆銀子…”

  和沈翼不同的是,范廣出身將門,對于這些政務上的事情,并不十分熟悉,甚至于,有時候對于朝廷上的這些彎彎繞,反應有些遲鈍。

  但是,這不妨礙他能夠判斷形勢。

  事實上,早在鎮南王府要和他結親的時候,范廣就意識到,天子可能需要他參與某些事情。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

  范廣也隱約能夠想到,大概率,是和軍屯有關。

  但是,直到剛剛,他被鎮南王拉著一通謝恩之后,他才意識到,天子定下這樁婚事,是下了大決心的。

  剛剛那番奏對,看似閑話家常,但是,仔細一品,就能得出很多關鍵的信息。

  譬如,最明顯的,宗人令的職位,鎮南王要做的,就是讓它不能落入襄王的手中。

  再比如,天子沒有明說,但是弦外之音已現,大婚之后,只怕鎮南王就要留京,而他的兒子,自己的新女婿,就要回歸封地…

  軍屯一事,牽扯的最深的,除了勛戚,就是宗室。

  如此種種,便是在為解決宗室在軍屯當中的牽扯做鋪墊。

  心思機智如鎮南王,在天子的心意面前,也只能乖乖低頭,而且,還要感激涕零,更不要提被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范廣自己。

  所以,他也需要表明態度。

  不明白沒關系,至少要表現出,對這件事情的關切。

  而且…范廣是真的沒懂!

  雖然他沒看到于謙遞給沈翼的奏疏,但是,從于謙的話里,他大概明白兵部要怎么做。

  說白了,就是先派人去清丈田畝,然后把被侵占為民田的,動用軍隊私自開墾的田地,全部登記造冊,然后由官府贖買。

  最關鍵的是,贖買回來之后,也不是重新安穩到軍屯之中,而是依舊交由原來耕種的佃戶耕種。

  說白了,朝廷出了那么龐大的一筆銀錢,最終,只是獲得了賬面上的田畝,實際上該誰來種,還是誰來種。

  這么折騰著,干嘛呢?

  于謙沉吟不語,倒是一旁的沈翼笑了笑,道。

  “范都督,大不同,大不同啊!”

  以沈翼的眼力,自然能夠看得出來,兵部這套章程,核心的目的,就是在不影響正常百姓的情況下,將該有的屯田都收回來。

  如范廣所疑惑的,折騰的這一大通,看似朝廷什么好處也沒有得到。

  但是,卻得到了名分!

  或者更直接的說,這是所有權和使用權之間的區別。

  朝廷付出銀兩,拿走的是所有權,百姓手中保留的是使用權,這二者一旦被切割開來,那么,很多的事情就好辦了。

  說著話,沈翼轉向于謙,問道。

  “不出意外的話,于少保不會僅僅甘于讓這些田畝,成為紙面上的軍田吧?”

  果不其然,于謙搖了搖頭,道。

  “當然不會!剛剛我所說的,只不過是第一步,但卻是最關鍵的一步,只要能夠順利將該轉化的民田冠回軍籍,那么接下來,就是朝廷內部的事情了。”

  “待轉籍完成之后,兵部會和戶部聯合,再次清查人口黃冊,同時對照魚鱗冊,進行田畝的重新分配。”

  “按照一丁三十畝的標準,名下田畝數不足者,在官府登記后,可繼續耕種已被收為軍田的原有田畝,按時向朝廷繳納賦稅即可。”

  “名下超出數額的,朝廷不予租佃,重新交回邊軍耕種,充作軍屯。”

  所以,這就是所謂的轉籍的重要性。

  當這些田畝都是民田的時候,朝廷強行收回,就是巧取豪奪。

  但是,如果這些田畝能夠順利轉為軍田,那么,相當于朝廷變成了地主,原來的土地所有者,變成了佃戶。

  如此一來,地主想要打發佃戶,那簡直不要太輕松。

  誠然,如此一來,依舊會損害百姓的一部分利益。

  但是,如果一個家庭當中,每丁能夠擁有三十畝以上的田地,那么,他們也就不是于謙所憐憫的,為生計而掙扎的貧苦百姓了。

  所以,歸根結底就一句話,折騰這么多,其實就是為了一件事,能夠讓朝廷讓渡出的利益,真正的落到該落到的貧苦百姓手中,而不被士紳攫取。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

  沈尚書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看著于謙,問道。

  “除了這些呢?于少保不要告訴沈某,兵部就只打算做到這個地步?”

  應該說,于謙所說的章程,已經是比較完整的了,雖然過程繁瑣,但是,能夠最大程度的兼顧到朝廷和百姓的利益。

  一方面,保證了無田,少田的百姓能夠生存下去,一方面,又將那些多余的田地清丈出來,收回朝廷,保證了軍屯的良好運轉,可謂是兩全其美。

  唯一不足的就是…

  有點花錢!

  別看沈尚書平時錢袋子捂得緊緊的,但還是那句話,該出錢的時候,戶部從不含糊。

  就包括這一次,雖然沈尚書不大情愿,但是,從于謙流露出需要戶部幫忙開始,他再不情愿,也沒有說過一句推辭的話。

  花錢沒問題,但問題是,這錢花的有點虧!

  要知道,這次贖買的田地,要么是被通過各種手段隱沒或者私自發賣的軍田,要么是動用邊軍開墾出來的私墾田。

  前者本就是朝廷的田地,后者,既然用的是朝廷的人,那當然也該是朝廷的田地。

  但是,拿回自己的東西,卻還要花錢。

  那幫侵占軍田,役使邊軍勞作的混蛋,反倒能白得一筆銀子,想想都覺得氣不順。

  哪怕再能理解,兵部是為了顧及到底層百姓的生存空間,所以才做出了讓步,沈尚書還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

  而且,他相信,于謙也咽不下。

  更重要的是,憑他的了解,天子,也不是這種忍氣吞聲的人,無數次慘痛的教訓告訴沈尚書…

  天子,從不吃虧!

  果不其然,這一次,于謙沒有說話,而是望向了御座上的天子。

  只見天子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淡淡的道。

  “剛剛于先生不是說了嗎?視其情狀予以處罰,此次整飭軍屯之后,兵部會聯合刑部好好的查一查邊軍。”

  “這段日子,朕也接到不少奏疏,吃空餉的,喝兵血的,倒賣軍器的,冒功虛領的…大明的邊將,個頂個的都是膽子大的很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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