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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三章:問

  廷議結束了,但是老大人們心里都知道,這個年算是過不好了。

  東宮備府塵埃落定,太子府詹事,左,右春坊大學士各自有主,應當說,這場廷議是成功的。

  但是,老大人們下朝的時候,卻無一例外的,個個眉頭緊鎖。

  事實上,對于大多數的朝臣們來說,如果東宮這次備置的是完整的官屬,那么自然是一件大事。

  因為那意味著,朝廷上下,從三品到七品的官員,皆有機會進入太子府中,圍繞著這些新的空缺,自然會產生一番激烈的博弈。

  但是,這次備府,只任命了詹事府,左右春坊和司經局的主官,其余僚屬暫時不備,要視太子的需求來定。

  這便成了一個水磨工夫,換句話說,可能就是隨著太子逐漸長成,每年往東宮添置幾個,總之,不會大批量的備置了。

  如此一來,對于很多的大臣來說,關注度就沒有那么強了,當然,對于另一部分人來說,私下里的活動,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但是,更多的人,關注的可能是,在圍繞著東宮備府的這場廷議當中,各方透露出的政治信號。

  這一年多以來,因為瓦剌的威脅,朝堂之上多數時候勠力同心,很多的矛盾都被掩蓋了起來。

  然而,隨著朝局逐漸穩定,邊境安穩下來,加之天子馭極一年多,各方勢力也逐漸成形,朝堂上的爭斗也漸漸現出端倪來。

  新舊清流之間,太上皇和天子黨之間,京城勛貴和邊境勛貴,內閣和六部之間,種種勢力糾纏在一起,錯綜復雜,對朝局的影響已經開始顯現出來。

  這場廷議,各方的態度背后代表的政治信號,才是朝中真正的明眼人該關注的。

  尤其是朝議最后,天子的那一番話,更是值得細細揣摩。

  還是那句話,時至今日,隨著天子對朝局的掌控加強,想要揣測圣意如何,已經越來越困難了。

  這次朝會上的一番話,應是天子少有的幾次,對于自己治國理念和朝局理念的表達。

  想要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把這些話琢磨透了,得是基本功。

  當然,還有就是關于軍屯,這也是一樁大事。

  朝堂之上,天子明明白白的說了,于謙是受圣命而為。

  換而言之,這次整飭軍屯,不是兵部的主意,背后站的是天子。

  很顯然,在這件事情上,天子的決心很強,而且已經籌謀許久了。

  不然的話,他老人家不會特意派于謙以清查羅通一案為名義,到邊境各鎮明察暗訪,更不可能一次性對兵部的人員做如此巨大的調整。

  即便對于舉薦官員這件事情,天子已經命吏部和都察院進行考核和監察,同時也對群臣做了告誡。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哪怕真的如天子所說,于謙這次舉薦的這幾個人,并非是那種為了私恩而罔顧公務之人。

  可至少,在整飭軍屯的這件事情上,方杲,洪常,叚寔三人,一定是會不遺余力的輔助于謙的。

  事實上,如果對朝堂足夠熟悉,那么對于這次兵部的人員調動,其實是能夠看出很多門道的。

  先說方杲,洪常,叚寔,沈敬這四個人。

  兵部下設四清吏司,其主官便是郎中,而這四個人被調入兵部,便是為執掌四清吏司。

  方杲自不必說,這次邊境巡視,就是他一直跟在于謙的身邊的,對于軍屯一事,自然是了解甚深。

  洪常和叚寔,也是一樣。

  在很早的時候,這兩個人就曾經聯合上本,認為邊軍戰弱,弱在屯田廢弛,操練不行,官軍羸弱,戰之必敗。

  調他們入兵部,在軍屯一事上,必然也不會有其他的態度。

  至于沈敬,此人之前在兵事上沒有太亮眼的表現,但是,他是王文的愛將,他被調到了兵部,那么之后兵部和吏部之間的溝通,必然會順暢很多。

  或者換而言之,天子讓沈敬去兵部,就是在平衡兵部和吏部之間的關系。

  然后便是兩位新任的侍郎,原吏部侍郎項文曜,和原內閣大學士李實。

  這兩個人,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年輕!

  李實今年三十七歲,項文曜更是只有三十二歲,即便是在土木之役后,朝廷重臣的平均年齡下降了好幾歲的情況下,他們依舊顯得過分年輕了。

  如此年輕便身居高位,對于他們來說,其實并不是什么好事。

  官場上為什么會講究資歷,因為很多時候,資歷意味著經驗,意味著功勞,意味著人脈,意味著能力。

  這些無不是需要經年累月的時間來打磨的。

  但是,驟居高位的人,這四者,由后到前越來越弱,年紀輕輕,又沒有足夠的功績壓身,很容易被攻擊為幸進之輩。

  這個名頭一旦被扣上去,往往一輩子都摘不下來。

  所以,越是年輕的人,在官場上身居高位,越要低調,越要謙和,越要忍讓,越要能耐得住寂寞。

  有些事情,急不得…

  正因于此,一時風頭無兩,連升三級的項文曜,在當上吏部侍郎以后,反而沉寂了下來,整一年的工夫,基本上見不到他在朝堂上說話。

  正因于此,素以敢言直諫,不撞南墻不回頭而著稱的李實,在以出使瓦剌之功而被擢入內閣之后,成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木頭閣老。

  但是須知,身在其位,當謀其政。

  在朝堂之上,若是僅僅低調沉默,說不準又會被人當成軟柿子,彈劾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所以,一方面,他們需要低調,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實打實的政績壓身。

  現在,機會來了!

  毫無疑問,整飭軍屯,對于朝廷來說,是一件重大的政務,一旦辦成,那么,就是實打實的政績,這恰是項文曜和李實二人急需的。

  而且,有于謙這么一個七卿重臣頂在前頭,他們只需好好辦事,多余的壓力,自有于謙頂著。

  更妙的是,歷來但凡是這種能夠傍身的政績,基本上都是要得罪人的。

  就如周鑒,他為何能夠聲名鵲起?

  還不是因為不畏“權貴”,連工部尚書之子都敢秉公執法。

  但是,得罪人往往是有風險的,在根基本就不夠穩固的情況下,若是得罪錯了人,仕途立時走到終點都有可能。

  然而這次不一樣,清查軍屯,觸動的是勛貴和邊將的利益。

  要得罪,得罪的也是武臣。

  當然,話說回來,大明的軍屯廢弛至今,儼然已經成了一大塊肥肉,要說里頭只摻雜了武臣的利益,文臣絲毫都沒有動,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誰叫一場土木大戰,文臣上上下下被徹底換了大半呢。

  原本和勛貴交好,在邊境軍屯當中有所牽扯的重臣,都栽在了土木堡,新上任的老大人們,方才一年多的工夫,哪來得及伸手。

  文臣和勛貴最大的區別就在于,文臣是生時榮華,一旦人死了,那么門庭也隨之敗落,直到有新的后輩再進入朝廷。

  但是勛貴不一樣,勛貴死了,爵位仍在,多年因各種姻親關系積累的人脈還在,自然,利益也就還在,所差別者無非大小而已。

  所以,這次清查軍屯,毋庸置疑,觸動的必然是勛戚武臣的利益。

  大明文武涇渭分明,若是這幫武臣敢因此而針對他們,那么,自有文臣的大佬出面擋下。

  對于項文曜和李實來說,簡直沒有比這樁事情,更為他們量身定做,能讓他們倚為立身之本的事了。

  所以,可以想見的是,到了兵部之后,他們必然同樣會全力以赴,幫助于謙將這件事情辦的漂漂亮亮的。

  從在朝堂上力挺于謙,到精心配置兵部的侍郎,郎中等官員,只要稍一細想,便處處可見天子對此事的重視程度,幾乎可以堪稱是給了能夠給的最大支持。

  所以,想要阻撓這樁事情落實下去的人或者府邸,自然也是要好好的掂量掂量…

  如果說這場朝會上,還有什么遺憾的話。

  那就是某朱姓閣老逃過了一劫,作為在朝堂上率先掀起黨爭的急先鋒,經過這場朝會,朱鑒在朝中的名望聲譽已經一落千丈。

  從一個為朝廷赴湯蹈火,孤身深入敵營迎回太上皇的有功之臣,變成了沉迷官位,依仗功績只知爭權奪利的小人。

  雖然明知道內閣最近的事情只是一個導火索,但是,還是有老大人忍不住將怨氣發在朱閣老的身上。

  要不是他一天天的在內閣和俞次輔嗆聲,天子也未必就會在這個時候,出手收拾吏治。

  官場之上,誰家沒有個末學后進,門生故舊,在官職出現空缺的時候,向朝廷直接舉薦,一向是老大人們提攜后輩最好用的手段。

  但是如今,因為你朱鑒的一己之私,讓吏部拿到了被舉薦官員年考之權。

  如此一來,老大人們之后再舉薦人才,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畢竟,一個弄不好,說不定好心辦了壞事,舉薦反而害人。

  更不要提,如今天子對此事如此重視,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未必在心里就不會記一本賬,牽連到舉薦人之后的仕途。

  所謂墻倒眾人推,盡管,黨爭是朱鑒掀起的,但是牽連到舉薦之人的卻是于謙。

  但是,老大人們不管,就怪朱鑒一個人!

  畢竟,于謙背后站著那位,如今可不好惹,所以,只能讓朱閣老來承擔這一切責任了。

  反正,也沒冤枉他!

  于是,下朝之時,朱閣老明顯感覺到,有不少人在背后議論他,而且望著他的目光,都帶著輕蔑和不滿。

  朱鑒站在文華殿外的廣場上,感受著背后的這些目光,袖袍中的拳頭不由緊緊的攥了起來。

  他這一輩子,雖然不說是順風順水,但在士林當中,也頗有清譽。

  然而如今…

  長長的吸了口氣,朱鑒回身望了一眼堂皇的文華殿,轉身便朝著宮外行去。

  文華殿中。

  廷議散了,朱祁鈺也回到后殿當中,坐下歇息了片刻,接下來,還有經筵講讀,所以實際上,他能夠休息的時間很短。

  在榻上抿了口茶,將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在腦中過了一遍,睜開眼睛,朱祁鈺便瞧見,成敬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可是覺得朕剛剛處置的有何不妥?”

  雖然朱祁鈺問的輕松,沒有責問之意,但是成敬卻立刻低下了頭,道。

  “內臣不敢,只不過,有一事,內臣心中確有疑慮。”

  將手里的茶盞擱下,朱祁鈺微微一笑,問道。

  “是徐有貞?”

  成敬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道。

  “不敢欺瞞陛下,此人內臣還有印象,之前在朝廷危難之時,提議南遷,其后又為求仕途多方活動,甚至曾經求到內臣門下,后被內臣推拒,所以,內臣不明白,陛下為何要將這等人放在東宮之中。”

  朱祁鈺沒有說話,他只是望著成敬,臉色變得有些嚴厲。

  在這般注視之下,成敬頭上開始冒出了絲絲的冷汗,直到片刻后,他忽然跪倒在了地上,深深的低下了頭。

  半晌,朱祁鈺方道。

  “那一日舒良過來,你也瞧見了,他有心做事,朕自然要給他一個機會,當然,這個機會他能不能把握的好,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至于…”

  朱祁鈺口氣略停了停,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剛剛成敬一開口,他就知道,成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區區一個徐有貞,哪值得他這樣的大珰動問,成敬真正想要知道的是…

  “東宮那邊,朕依然是那句話,東宮是東宮,南宮是南宮,東宮若無犯大過,朕自會以儲本相待,不會輕易動搖,這些話,你可以傳出去。”

  對于成敬的忠心,朱祁鈺是不懷疑的。

  事實上,因為東宮出閣和太上皇歸朝兩件事情本就緊密相連,所以不僅是民間,對于國本是否穩固,朝中也一直頗有疑慮。

  司禮監和外朝打交道的多,自然,成敬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各種明里暗里的探問,所以,拐彎抹角的打聽朱祁鈺的態度,并不算奇怪。

  但是,讓朱祁鈺不滿的是,或者,更準確的說,讓朱祁鈺感到無奈的是,成敬這種骨子里的,士大夫的習氣。

  身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關心政務無可厚非。

  但是,哪怕平日里做的事情和外朝的大臣再像,也絕不能忘記自己的宦官身份。

  朝廷大臣,自當以社稷為要,國家為重。

  但是,身為宦官,就該毫無條件的以天子的利益為中心,這是身份上的不同,所帶來的天然差別。

  作為成敬來說,如果他是朝臣,無論如何明里暗里的探問皇帝的態度都很正常,但是他是宦官,是天子的心腹宦官。

  那么,他應該做的,是三緘其口,好好的替天子遮掩好真正的意圖,在天子需要展露的時候再展露出去。

  雖然在東宮的事情上,朱祁鈺從未有遮掩的意思,但是,成敬的做法,的確也并不妥當。

  歸根到底,成敬是正統讀書人出身,又是真正的清流進士,骨子里就帶著文臣的作風。

  即便他成了宦官,有些風格,也是難以改掉的。

  這種風格,用在朝政上是好事。

  但是,有些時候,卻也的確讓人覺得有些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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