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天子畢竟是天子,尤其是如今這位,帶領大明保家衛國,擊退瓦剌,威望正隆。
即便是于謙在,以天子的圣明決斷,也能壓得住。
可如果往長遠了想,要是萬一天子不豫,新皇能否駕馭的住這么一個勢力強大的臣子呢?
所以實際上這個時候,于謙的處境其實是尷尬的。
他想要干出一番事業,但是同時他也明白,他走的越高,風險就越大。
何況…于謙還有一個理由沒有說出來。
早在幾個月前,集義殿中他和當時尚是郕王的天子的一襲奏對,便讓于謙清楚。
有些事情,他們是不可能達成一致的…
終有一日,天子會對他動手的,只是他沒想到,這一日來的這么早。
于謙臉上閃過一絲自嘲,開口道。
“此一腔熱血,意灑何地!陛下此次更易總兵官,便是知我必會反對,若此次我一言不發,陛下此后亦會再尋事端,使朝廷動蕩,與其如此,何如我自請而去,尚能落得安享晚年!”
見他如此落寞,俞士悅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雖然不得不承認于謙說得有道理。
但是…
“廷益,你未免太悲觀了,依我看來,陛下并非苛待功臣之人,縱然對你有所忌憚,也不至于罷官這么嚴重。”
“你今日在殿中如此頂撞陛下,他也不過就是罰你禁足而已,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你切不可如此自輕。”
于謙回過神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即便是老友,有些話也是不能說的。
沉吟半晌,于謙嘆了口氣,眼中有些憂慮,道。
“仕朝兄放心便是,國家若尚有堪用于謙之時,吾豈會惜身?此次禁足,于我而言,或許并非壞事,只不過,不知陛下要做到何等程度,方肯罷手。”
俞士悅眉頭擰起,道。
“廷益是覺得,禁足只是個開始,陛下還會有下一步的動作?”
于謙點了點頭,道。
“不錯,具體是什么,我尚不清楚,但是大約是和京營有關,以兵部尚書提督京營,終非常制。”
“因此,京營提督大權,陛下是一定會收回的,所以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必會受到不少彈劾。”
“若陛下愿意繼續用我,那么收回京營便是結束,可若是陛下太過忌憚,那么,我恐怕真的只有辭官歸鄉這一條路了。”
說著,于謙轉頭望著俞士悅,眼中帶著一絲愧疚,道。
“我原本想著,能夠借殿中之事,將仕朝兄和我的關系撇干凈,令你勿受牽連,可沒想到仕朝兄如此聰明,一眼便看出了于某的虛實。”
“如今,你單獨在我府中流連如此長的時間,再做什么,別人也不會相信你我決裂了。”
俞士悅聞言,倒是沒什么特別的反應,臉上反而浮起一絲笑容,擺了擺手道。
“你于廷益從什么時候開始,也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
“你有你的執著,我也有我的堅守,老夫愿意和你結交,是看重你一腔熱血,為國為民的胸懷,和權勢無關。”
“若你盛時我趨之,落時便避之,那我才真成了你口中趨炎附勢,毫無氣節之輩,也才真正不值得你一交!”
“你且放心,老夫在朝這么多年,能夠走到今日,憑的是政績和官聲,我行得正坐得端,若隨意便受你牽連,我也不必立于朝堂之上了。”
看著俞士悅一副豪邁的神色,于謙一直皺著的眉頭,也總算是舒展了幾分,開口道。
“不錯,是于某狹隘了,我能有俞兄為友,實乃幸事也。”
說著,于謙端起了手邊的茶杯,道。
“今日除夕,不便和俞兄共謀一醉,便以茶代酒,敬俞兄一杯!”
俞士悅也舉杯相和,道。
“廷益你也放心,陛下圣明英斷,不會因為些許忌憚,就錯失你這么一個社稷之臣,你且在府中好好過完年節,大明如今百廢待興,正是你出力之時!”
兩人的關系本就不錯,如今將話說開了,自然是更上一層樓。
心中對此事有了底,俞士悅也就并不多留,眼瞧著時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
不過,就在俞士悅準備出門的時候,于謙卻張口叫住了他。
俞士悅疑惑的轉過身,問道。
“廷益,還有何事嗎?”
于謙似是有些猶豫不定,四下看了一眼,見沒有什么閑雜人等,方道。
“俞兄,有一件事我只是猜測,一直不敢確定,本想著自己能夠在朝隨機應變,可如今我被禁足府中,也只能托付給俞兄了。”
說著,于謙壓低聲音,湊到俞士悅的耳旁說了幾句,后者頓時變了臉色,驚訝道。
“竟有此事?”
于謙點了點頭,道。
“大理寺卿薛瑄曾數次找過我,希望我和他們一同出手,但是我沒有答應,過他們既然有此謀劃,不會只找我一個人。”
“除了剛剛告訴俞兄的兩個人,只怕內閣和六部當中,還有其他人也被他們拉攏,畢竟,這件事情遲早都要做。”
說著,于謙的臉色又變得有些憂慮,道。
“然而如今大戰方止,朝局尚不穩定,陛下他又…實非重提此事的良機。”
“我有一種預感,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們便會按捺不住,在朝堂上提起此事,到時必是一場風波。”
“朝局瞬息萬變,卻始終需以穩定為上,我被禁足府中,若是這個時候有何變故,也只能靠俞兄勉力維持了。”
俞士悅皺著眉頭,花了好一會的工夫,才勉強把這個消息給消化下來,沉吟片刻,他點了點頭,神色卻是有些為難,道。
“此事我義不容辭,不過,廷益你也知道,內閣如今乃是群輔,涉及兵部之事,我還能說上幾句話,但是這種大事,單憑我一人,恐怕力有不逮啊!”
于謙沉吟片刻,口中吐出一個名字。
“王簡齋!”
“我之前旁敲側擊過他對此事的態度,他十分堅定的反對此事,若是朝局有變,俞兄可以和他商議。”
俞士悅點了點頭,不過臨出門時,他又忽然問道。
“廷益,按你的性格,應該是支持這件事情的才對,為何…”
于謙沉默了許久,久到俞士悅覺得,自己今天或許得不到答案了。
就在他搖了搖頭,準備離開的時候,身后卻傳來了于謙幽幽的聲音。
“就算這件事情要辦,也不是現在來辦,如今還太早了,何況…這件事要辦,只能由一個人來辦,別的任何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