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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亡國之君

  朱祁鈺坐在一旁,見孫太后的神色尚有幾分猶豫,心中不由得一嘆。

  終究是久居深宮之輩。

  雖然心思深沉,獨寵六宮,但是畢竟沒有真正參與過朝事,政治敏感度太低。

  怪不得先皇去時,寧愿托孤于先太皇太后,也不曾讓孫太后秉政。

  他兩世為人,自然能看得出。

  孫太后心中還是有幾分贊同南遷之議的。

  只是她怎么不想想,她害怕,難道在場的一干堅定反對的大臣和金英,心中便真的毫無懼意嗎?

  這件事情既然所有人都反對,自然是有萬萬不能遷都的理由的!

  不過雖然不喜歡這個女人,但是朱祁鈺也知道。

  這種危急時刻,家國大義重于私人恩怨。

  于是斟酌了一番,開口道。

  “臣以為,南遷之議不可行!”

  這個表態很清晰,也符合朱祁鈺一貫蕭規曹隨的風格。

  在場眾臣雖然對郕王這次的果斷略有驚訝,卻也放下心來。

  不過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朱祁鈺會就此住口的時候,他的聲音卻不急不緩的再度響起。

  “圣母容稟,我大明立國數十年,近年來雖軍備略有廢弛,然可動用的官軍不下百余萬,僅京營守備,便有近三十萬,雖遭此大敗,大軍傾覆,然所損者,多為京營將士,朝中可調動的屯軍,鎮守各地的官軍皆毫發無損,雖傷筋動骨,但遠遠未至傾覆之禍。”

  朱祁鈺話說的很慢,但是口氣卻很堅定。

  他心里十分清楚。

  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人心動蕩之際,也就越要上下一心。

  說到底,京中的大多實權,還掌握在孫太后的手中。

  若是她一直心有切切,不能堅定的主戰,那么勢必會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他不能確定,前世會發生的事情,今生是否還會一樣。

  至少現在看來,因為他重活一世,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

  現在這種緊急關頭,任何一點點意外,都有可能讓最后的結果天差地別。

  所以無論出于哪種考慮,朱祁鈺都必須徹底的打消孫太后的顧慮。

  朱祁鈺的話也讓于謙眼前一亮,忍不住開口道。

  “郕王爺所言甚是。”

  “太后娘娘,我大明軍隊常設一百五十萬,只是因分鎮諸地,未及動員,然各地官軍皆忠于大明,詔命若下,必效死力,我君臣上下同心,定能解京師之危。”

  不過他這話,卻是讓翰林院學士陳循皺了皺眉,道。

  “于侍郎所言,確有道理,但是需慮各地鎮軍不可輕易調動,否則民亂暴動之事,則無可防之。”

  “況麓川苗賊,西南土司,浙江叛亂,均需大軍鎮守,我大明可調動軍力的具體數字,尚需斟酌。

  “再則大軍分鎮各地,若調動至京師勤王,路途遠近,輜重糧草,民夫徭役,大軍操備,皆需考慮。”

  于謙一時有些語塞,他剛剛的確有些著急,只想著該如何勸服太后,又聽到郕王所言條理分明,沒怎么考慮便開口了。

  誰料,卻讓陳循抓住了話柄。

  他是個實誠人,一般不會妄言。

  讓他現在信誓旦旦的說,一定能調動多少大軍,他的確不敢。

  這等大事,必須要確定大方向之后,再細細商討不可,要說大話是萬萬不行的。

  而陳循提的兩點理由,也的確站得住腳。

  京師的確是很危急。

  但也不能因為京師危急,就放棄了其他地方。

  瓦剌雖然是大明的心腹之患,卻不是大明唯一的敵人。

  近些年來,土司作亂,西南苗賊也不安分,浙江等地更是頻頻有叛亂發生。

  哪些地方能抽調兵力,哪些地方不能抽調兵力,如果需要抽調的話,抽調多少兵力。

  這些都是需要仔細斟酌,考慮到方方面面的。

  所以一時之間,他倒也不敢亂開這個口。

  朱祁鈺在一旁瞧著,心中卻有些啼笑皆非。

  對于于謙的貿貿然插話,他其實有些意外。

  說白了,于謙剛剛有些沖動了,說話之間,的確不太妥當。

  而且剛剛的時候,他那般疾言厲色的呵斥了徐珵,雖然道理不錯,但是口氣卻未免太過嚴厲。

  陳循作為翰林院的當家人,徐珵被罵,他臉上也掛不住,肯定心里不快。

  因而尋這么個機會,噎于謙兩句,扳回一城,也是正常。

  說來,他前世的時候,和于謙君臣奏對,皆是工整周到,倒是很少見有這樣的場面。

  不過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盡管對于謙的能力很認可,但是朱祁鈺也不得不說,他這話插的不是時候。

  陳循這么一反駁,孫太后原本略略鎮定下來的神色,又多了幾分擔憂。

  無奈之下,朱祁鈺只得繼續道。

  “陳學士所言并非沒有道理,但是無論如何,我各地官軍并非完全不可調動。”

  “別的不說,南北直隸,京畿之地官軍便常年備守,各地可抽調官軍,亦根據路途遠近,所鎮之地情勢各有不同,此事命兵部再議即可,終歸不會無兵可調。”

  “是以,我京師守備,并非要與那也先戰而勝之,而是以防守為要,依托各關隘城池據守,如此,我朝廷壓力也可稍稍緩之。”

  “再則,也先勞師遠征,后勤難以長久,其大軍以騎兵為主,在關外地勢有利,然若入關內,我大明處處關隘,必能大挫其鋒芒,是故臣以為,太后不必過于憂慮。”

  這個結論,聽起來就讓人安心的多。

  至少孫太后聽完之后,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

  她心中有南遷之意,無非是看那也先勢大,二十余萬官軍都大敗,眼下京城只有不到十萬官軍,害怕守不住而已。

  但是她卻未想到,如今局勢不同。

  天子親帥二十余萬大軍出征,為的是打勝仗。

  但是他們雖然只有十萬人,卻只需保持不敗,拖延時間即可。

  她雖久居深宮,但是也知大明的家底兒還算厚,要說也先能夠憑不到十萬人,和整個大明的上百萬官軍抗衡,她是不信的。

  大不了,暫且放棄些無關緊要的土司叛亂,多調些官軍過來便是。

  當然,這種話,她老人家是肯定不會說出來的。

  朱祁鈺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知道,該把大招放出來了。

  前面這些話都是給孫太后增加信心,讓她相信朝廷有能力守住京師的,但是并沒有真正的打消她南遷的心思。

  畢竟,再有把握的事情,都不妨礙給自己多留一條后路不是。

  但是她終究是政治眼光不足,沒想明白的是。

  這條后路,是萬萬留不得的。

  要知道,這滿殿當中,最應該反對南遷的人,就是孫太后!

  只可惜,她沒有金英看得清楚,直到現在都沒有明白過來。

  這一點若不說清楚,恐怕孫太后心中始終難以下定決心,死守京師。

  “臣情知此時此刻,我京師上下必人心惶惶,然方才諸位大人皆有言,京師重地,不可棄之,亦能守之。”

  “此全賴我朝廷上下,同仇敵愾之故,若南遷之議一起,京城內外難以同心竭力,百姓惶惶,各地官軍亦必不效死力。”

  “到時,縱然我等有死守之心,亦恐有反復,若因上下各懷心思,致京城倘有不諧,則縱然南遷,亦必如兩宋之事,惟圣母萬慮之。”

  朱祁鈺說得比較委婉,但是其實意思就是說。

  如果上下一心,死命固守,大概率是能守得住的。

  但是如果人心不定,左右搖擺,那么說不準,就會出什么意外。

  到時候靖康之事殷鑒在前,您老人家悠著點。

  孫太后不是傻子,朱祁鈺的話她當然聽明白了。

  正是明白過來,心中才聳然一驚,額頭上冒出絲絲冷汗,將目光投向了最開始反對南遷的金英。

  她此刻才明白,她剛剛險些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

  金英見此情況,便明白太后已經想清楚了,低聲道。

  “太后娘娘,如今局面,已是危若累卵,皇爺已陷落虜賊之手,若京師再失守,則社稷傾頹之禍,必加于皇爺一身!”

  “南遷之事,斷不可為!”

  是了,這才是徐珵剛一提出,金英便如此激烈反對的原因所在。

  也是進殿之后,大臣們一直想提,卻不敢多說的話。

  土木之變,究竟該如何定性!

  誠然,大軍傾覆,勛戚大臣死傷殆盡,甚至就連天子都被虜賊俘獲,這等情況,已然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

  但是,這也要分和什么情況來對比的。

  若是和歷任先皇屢屢出征,威震四方的功績相對比,這等情況堪稱奇恥大辱。

  但是若是要亡國傾覆之禍比起來,這些都不算什么了。

  京城守得住,土木之變就只是一場敗仗而已!

  哪怕這場敗仗,大明付出的代價無比沉重,它也就是一場敗仗而已。

  但是若是京城失守,被迫南遷,那么必然會導致關內烽煙四起,有亡國之禍。

  最好的情況,也是和南宋一般偏安一隅。

  到時候在場的所有的每一個人。

  有一個算一個,都將被史書落上罪臣之名。

  首當其沖的,便是執意親征,結果卻大敗未歸的正統天子。

  也是孫太后唯一的親兒子,朱祁鎮!

  亡國之君的名頭,誰能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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