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和哥哥,不準打架!”
源稚生看著本子上的小字,回過頭,剛好對上繪梨衣倔強的眼睛。
繪梨衣淋了雨,濕漉漉的頭發還黏在臉頰上都沒有整理,卻一直固執地把本子舉得高高的,一點也不想讓步。
源稚生愣住了,他記憶里,繪梨衣一直是很乖巧的孩子,他一時竟想不起還有什么事情讓她這么不肯讓步過。
哪怕是翹家這種繪梨衣很想做的事情,她也一直偷偷摸摸的進行,被發現了就放棄抵抗,乖乖地認錯回家。
“我們沒有想......至少還沒有打架。”路明非撓了撓頭。
繪梨衣望了望路明非,又望了望源稚生,見源稚生沒有反駁的樣子,便重新埋著頭在小本子上寫字,展示給兩人看。
“不僅是路君和哥哥之間,哥哥和另一個哥哥也不能打架。”
另一個哥哥?繪梨衣說的是誰?稚女嗎?源稚生扭頭望向路明非,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疑惑。
路明非和風間琉璃認識,他還能理解,但是繪梨衣為什么認識會風間琉璃?他們應該從未有過機會見面。
“額,這件事情有點復雜,一時半會可能解釋不清楚。”路明非想到上次帶著繪梨衣翹家后撿到風間琉璃的事。
“反正就是,繪梨衣和風間琉璃兩個人確實是認識的,還相處過一段時間,就是繪梨衣和我出去玩的那段時間。”
大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源稚生撐著傘,雨水沿著傘面邊緣狂泄下來,他沒有說話。源稚生還能再說些什么呢?繪梨衣都和風間琉璃見過面了,他卻對此一無所知。
仿佛一夜之間大家都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他卻成為了唯一的局外人。
其實,繪梨衣并沒有刻意對源稚生隱瞞風間琉璃的消息,只是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出門后認識一位新哥哥,這在外邊世界中很正常的事情。源稚生沒特意問過,她便不會主動提及。
見到源稚生不說話,繪梨衣繼續在本子上寫字:“源稚女哥哥是很好的人,所以,大家要好好相處。”
“......”路明非和源稚生對視一眼,相顧卻無言,在繪梨衣面前,兩人都沒了脾氣。
繪梨衣不愧是繪梨衣,擁有威力超越周期表的言靈繪梨衣の語,不費吹灰之力便壓制住了路明非和源稚生兩大超級混血種,讓他們誰都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走吧。”源稚生無奈地嘆氣,“有什么事情,都等我們回去再說吧。”
橘政宗默默地看著這一幕,搖了搖頭,藏在和服衣袖中的手按下了手機的鍵盤:“輝夜姬,幫我召集一下其他家主。”
風間琉璃緊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他仍然處于昏迷之中,各種昂貴的醫療器械連在他身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圍繞著他忙碌,嚴密地監控著他的心率、呼吸以及各種身體數據。
這里是繪梨衣曾經居住了十幾年的房間,也是源稚生能短時間內能找到的醫療條件最好的地方。
路明非和源稚生沒法當著繪梨衣的面起沖突,若有若無的火藥味消弭于無形,于是,兩方人馬鳴金收兵,回到了源氏重工里繪梨衣的房間。
風間琉璃先是被王將注入龍血野蠻強化,又在夢貘中被榨干了力量,如今身體處于崩潰的邊緣,一時半會很難醒過來。
繪梨衣的房間常年維持著一個幾十號人的醫療團隊,各自都是自己領域內專家級別的人物,這些醫療專家曾經專職為繪梨衣服務,如今,剛好給風間琉璃用。
源稚生隔著玻璃窗看著病房內的景象,默默無言,他曾設想過很多種自己和風間琉璃相見的場景。可能是風間琉璃隔著雨幕嗤笑著與他對視;也可能是相見之后風間琉璃立刻拔出刀來和他廝殺,以發泄自己曾經被自己哥哥親手沉盡枯井的怨恨。
他唯獨沒想過如今的場景。
風間琉璃一直昏迷著沒有醒來,他昏迷時的樣子絲毫看不出極惡之鬼的暴虐,反而眉目清秀,像是鄰居家剛剛長大的少年。
可是風間琉璃曾經就是用這樣的面孔殺死了鹿取小鎮里幾十名少女,將她們的尸體制作成注塑的人偶,那是在執行局成立以來影響最惡劣的混血種犯罪案件,執行局的老人們至今都會在新人培訓中提及當時的慘相。
源稚生忽的感到有些慶幸,慶幸風間琉璃此刻是昏迷著的,若是他仍然清醒,源稚生恐怕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源稚生收回目光,緩步回到自己的座位,房間里臨時擺著張小案,他左手邊坐著繪梨衣,右手邊坐著楚子航,對面則是路明非,四人各坐一方,氣氛有些古怪。
“櫻,你先帶繪梨衣去洗澡。”源稚生吩咐站在身后的矢吹櫻,“她身體不好,又淋了雨,不洗個熱水澡的話可能會感冒。”
繪梨衣看了看源稚生,又看了看路明非,正要低頭去寫字,就被源稚生按住了本子,打斷施法。
“放心,我們會好好相處不打架的。”源稚生先一步說。
繪梨衣這才放心了些,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抱著毛巾和浴袍跟著櫻去隔壁的浴室洗澡,不一會兒浴室就傳來嘩嘩的水聲。
櫻守在門口,用身體完全擋住了浴室的門扉,她低眉的姿態仿佛是大小姐家里體貼的侍女,可眼神中又不時閃過武士般的警惕,像是怕誰偷看似的。
參孫早就被路明非趕去了另一個房間,路明非將王將面具和逆向煉金矩陣交給了她,參孫身為諾頓的血裔,煉金能力還是能信任下,路明非就將矩陣替換的工作安排給了她。
于是,繪梨衣和櫻離開后,房間里就只剩下坐在小案旁邊的三人。
櫻剛剛沏好的茶還在冒著白色的熱氣,三人沒人喝茶,也沒有人開口,空氣中漂浮著名為沉默的氣氛,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對峙狀態。
“師兄,今天晚上,你怎么帶著繪梨衣過來了?”路明非偷偷撞了撞楚子航的肩膀,壓著聲音說,“我不是讓你隨時準備帶著繪梨衣跑路嗎?”
“不是我帶著繪梨衣小姐過來,而是繪梨衣小姐帶著我去找你了。”楚子航低聲說,“今晚她沒有看見你,一直問我你去哪了。”
“所以,你就把我的位置告訴她了?”路明非瞪大眼睛。
“沒有,是繪梨衣小姐自己查到的。”楚子航否認,“她從我這里問不到你的位置,就去問了諾瑪,還是沒有得到答案后又去問了輝夜姬。”
“繪梨衣小姐在蛇歧八家的權限很高,輝夜姬無法對她隱瞞,我們就是通過輝夜姬的消息,才能發現源稚生帶著人馬去找你了。”
“繪梨衣她居然問了這么多人?”路明非有些愣住。
“你太小看繪梨衣小姐了,女孩子如果鐵了心想找到某個人的話,她的行動力不會比私家偵探差。”楚子航想了想說,“所以,才會有這么多中年婦女才能抓到偷腥的老公。”
喂喂喂這明明是兩碼事吧,師兄你別亂用比喻啊,路明非抓狂地吐槽。
源稚生實在是受不了這兩個當著他的面竊竊私語的人了,敲了敲桌子,砰砰的響聲讓兩人注意力回到正面。
“路專員,我覺得我們需要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源稚生看著路明非的眼睛。
“好啊。”路明非端起茶杯,吹走水面的霧氣,淺淺地喝了一口。
今夜發生了太多事情,風間琉璃帶回的資料補全了路明非掌握的信息,他終于弄明白了曾經一直沒想到的問題,其中許多事情,路明非也想和源稚生認真地聊一聊。
無論是關于王將和橘政宗的事,還是風間琉璃,當然關于后者,源稚生更習慣稱呼他為源稚女。
“你和......稚女他,究竟是怎么認識的?”源稚生在提到稚女時頓了頓,仿佛這簡簡單單地兩個字有千萬斤般沉重。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
路明非放下茶杯,緩緩地講述自己和風間琉璃相識的故事。源氏重工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邊的風雨聲影響不到屋內,沒有人打斷路明非的講述,房間里漸漸只剩下了他說話的聲音。
從初到日本的夢中相見,一直到今夜的戰斗,路明非幾乎全無保留地講述出來,還混著許多前世了解到的信息,只是隱藏了老唐和參孫的來歷。其中很多事情,源稚生和楚子航都是第一次了解,所以兩人都聽得格外認真。
“猛鬼眾明面上的高層一共有三位,領袖們都用將棋的棋子作為代號,風間琉璃是排名第二的龍王,第三的龍馬是一位叫做櫻井小暮的女孩,但是其實兩人都只是猛鬼眾真正頭目王將控制的傀儡罷了......”
“傀儡?”
“根據風間琉璃調查到的消息,王將掌握著一種名為腦橋分裂手術的技術,這種手術需要切斷腦橋使得人左右大腦的溝通受阻,做過這個手術的人,左右兩邊大腦會各自思考,配合催眠等手段,便可以人為制造出類似于精神分裂的癥狀。”路明非解釋說。
“王將就是用這種手術去控制死侍,也用它控制了風間琉璃。”
“腦橋分裂手術我聽說過,這種手術過去是庸醫門們用來治療癲癇的,它真的能人為制造出精神分裂?”源稚生皺眉。
“只是手術并不能直接制造出人格分裂,實現這一點還需要外力誘導和控制,這是相當復雜的過程,催眠就是常用的一種引導手段,而王將會用梆子聲來控制目標人格的切換。”
“梆子聲?”源稚生愣了愣。
“沒錯,所有做過腦橋分裂手術的人都會被王將的梆子聲所控制,王將通過梆子聲來切換他們的人格。”路明非點點頭,“由于人左右大腦的分工不同,所以,由腦橋分裂手術制造出的人格往往會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一方極善、自律、擁有崇高的道德感,另一方就極惡、墮落、肆意妄為無視一切法律規則,一旦王將用梆子聲切換了目標的人格,就能讓目標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說到這里,路明非頓了頓,盯著源稚生的眼睛:“這種技術沒有讓你你聯想到些什么嗎?你應該經歷過這種熟悉之人性格大變的情況。”
熟悉的人忽然性格大變?
源稚生揣摩著這句話,倏然抬頭,心情劇烈的起伏讓他差點打翻桌面上的茶杯:“你是說稚女他…”
“被人做過這種手術?!”
“就是這樣,風間琉璃做過這個手術,我曾親眼看著他被王將的梆子聲所控制,從而被封印了龍血的力量。”路明非緩緩說,“風間琉璃一直想要殺了王將從而獲得自由,他因此而找到我.......”
風間琉璃曾經把路明非當做誘餌,吸引王將出現嘗試著斬殺王將,失敗后,被王將用梆子聲封印了龍血的力量,路明非將曾經經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那稚女曾經墮落成惡鬼,在鹿取小鎮里殺死了幾十名少女的事情,這也會是被王將控制著干的嗎?難道不是因為血統不穩定導致的墮落?”源稚生的聲音隱隱顫抖,他甚至不敢去聽路明非的回答。
源稚女這么膽小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是被王將控制著才變成惡鬼,那就算表面上是惡鬼般兇狠的模樣,真正人格也會在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里害怕得發抖吧,害怕得都要哭出來。
說不定,源稚女還在期待著自己將他從地獄中拯救出來,但是自己卻在見面時將蜘蛛切刺進了他的胸膛。
難怪那時源稚女沒有絲毫反抗,只有眼睛中透露出難以言說的迷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最愛自己的哥哥為什么會殺了自己。
“如果真的是血統不穩定導致的墮落,那時間過去了這么久風間琉璃如今恐怕早就該化為死侍了吧。”路明非嘆氣。
“我不太了解你們過去發生了什么,但是我與名為源稚女的人格相處過一段時間,我個人不覺得源稚女能做出這么兇殘的事情。”
源稚生沉默著,這個消息的沖擊力太大,以至于他此時任何話都說不出口了,他甚至不知道該歡喜還是自責。
歡喜的是,自己的弟弟原來不是墮落的惡鬼,曾經犯過的錯都是被王將控制的結果,他甚至也是一位受害者;
自責的是,自己多年來竟然都不知道這件事,讓源稚女在王將制造的地獄之中痛苦了這么長的時間。
“關于王將的這種技術,路君你有可以證明的資料嗎?”源稚生控制住自己情緒,“那一次事件還被記錄在執行部的檔案里,檔案里,稚女被標注為極度危險的鬼,我想幫助稚女證明清白的話,但這需要決定性的證據。”
“有,資料在我的腦子里,這些都是風間琉璃拼命得到的東西。”路明非說,“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待會可以給你整理出來。”
“謝謝。”源稚生輕聲說。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也必須要告訴你。”路明非并沒有停下講述,“王將使用梆子聲切換目標人格的時候,會對目標造成極大的痛苦,這一個描述,應該能讓你想到一些事情。”
“什么?”源稚生并沒有意識到路明非提到的是哪一件事。
路明非死死地盯著源稚生的眼睛:“你不覺得三笠公園里,繪梨衣犯病后的表現,就和我描述的情況很相似嗎?那時她剛好聽見了王將控制死侍梆子聲,這說明,你身邊并不只有源稚女做過腦橋分裂手術!”
“繪梨衣她也…做過這個手術!”
路明非先前也知道繪梨衣會被王將的梆子聲控制,卻不知道王將是如何做到這一點,便無法拿出決定性的證據,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一直沒有向源稚生透露這個消息。
如今,風間琉璃幫助路明非補上關鍵的一環,他也終于可以揭開橘政宗罪惡的一角了。
寂靜,死亡般的寂靜。
無人再說話,源稚生的一切動作都因路明非的消息而凝固了,他一動不動,像是游戲中被打出僵直和破防的角色。
這時,就算是普通的輕語都能打破源稚生最堅固的防御,清空他的血條。
良久之后,源稚生又猛然地站起來,大幅度的動作幾乎要把整座小案都掀翻,他從未向此刻這么失態過:“繪梨衣!繪梨衣她怎么可能會做過這個手術?!路君你是不是搞錯了,這可能只是相似的癥狀剛好對應上了!”
“是啊,繪梨衣為什么會做過這個王將會的手術呢?在我來到日本之前,她甚至連源氏重工的大樓都出不去。”路明非和源稚生的視線碰撞中一起,沒有絲毫躲閃。
“可我確信自己沒有搞錯,這是很容易辨別的事情,如果你不敢相信我的話,我們只需要對繪梨衣做一個詳細的檢查便可以知道答案。”
路明非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刃般鋒利,切割開血淋淋的現實展示給源稚生,顯露出背后染血的陰謀與罪惡。
“可如果繪梨衣真的做過這個手術,那她是在什么時候做的?整個蛇歧八家里能和繪梨衣接近的只有兩個人,你,亦或是橘政宗。”
“老爹,老爹他不可能.....”源稚生低著頭,他不能再去聽路明非的話。
只要聽著路明非的話,源稚生就會忍不住向著最可怕的那個方向去聯想。
許多年前,他的弟弟曾經化作了惡鬼,如今源稚生終于有機會為弟弟澄清了,可是被他視為父親的男人,卻又忽的化為了比惡鬼還要丑陋的東西。
啪嗒!
房間的門忽然被從外邊一腳踢開了,參孫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房間,看得出來她心情不錯,眉毛都因為興奮飛了起來。
“我在隔壁房間做苦力,你們卻有心情在這里聊天喝茶,真是可惡啊…”
參孫說著說著,忽然感覺房間里的氣氛不太對,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
“我,我來的不是時候?”
路明非扶額:“沒事,有什么事情你就說吧。”
參孫躡手躡腳地將手上的東西放在小案上,那是王將的煉金面具,紋路卻有了些許變化,她略帶著些自夸地說:“面具里植入逆向煉金矩陣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所以咱就算是打造不出七宗罪也還是煉金術的天才,你不是說要通過它找到王將的本體么…”
“咱們現在就能這樣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