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狼狽的男人終于趕到了他們面前,全身濕透,向來得意的發型亂糟糟的,像個落湯雞。
“子川,子航呢?”
這個連皮帶都還沒來得及扣好的男人,見到楚子川的第一反應,就是問了這句話。
“在車里面。”
楚子川用眼神示意。
“嗨!My boy!”
男人低下頭,操著一口別扭的英文,學著不知從哪里看到的美國電影,熱情洋溢地向車內的楚子航打招呼,笑得滿臉開花。
但楚子航沒有理會男人。
他的臉,前所未有的冷峻,像一塊北冰洋的堅冰,極晝的日光也無法融化。
男人熱臉貼了冷屁股,但他并不覺得掉面子,也不覺得沮喪。
“你們等很久了吧?都怪我,今天上午吃的雞翅加辣太多…”
“那家店新開張,有魔鬼辣椒!還是從印度東北部的山區拉過來的!辣得我現在那個地方還火烤似的…
”他們說能忍住不流淚的話,就免單…“
“我以為最多只有一碟…他媽的,一大盆!“
“其實我一個小時之前就來了!”
“但我又在你們教學樓下的那個廁所,蹲了很久…”
“而且還沒找到紙巾…”
“子川,別用那種眼神看著你爹…我不是那種人!”
“我用大嗓門,把百米外的保安喊了過來!”
“怎樣?機智吧?你們成績這么好,多少都有我的功勞,基因好!”
他手舞足蹈地啰嗦,就像個太陽,全身衣服濕透,也冷不了他對兒子的熱情。
“子航,今天坐老爹的車走吧?!九百萬的邁巴赫,5.5升V12渦輪增壓引擎,比這破奔馳好多了!”
男人踢了踢奔馳S500的銀色輪轂,顯得有些自得。
奔馳內的楚子航別過頭,眼底閃過一絲慍色。
九百萬,九百萬,你還要強調多少次?
他楚子航和弟弟楚子川,只需要一位不會爽約和遲到的父親,還有一輛能載人的車,哪怕是破三輪!
那么多個周末,那么的多同學,那么多輛車,家長們游龍一樣接走他們的孩子,喧鬧的人聲逐漸消沉,就只剩下他弟弟楚子川,一個人,像被人扔了,不要了!
他只能拉著那個同樣孤單的路明非,用游戲麻痹自己,不去理會那徘徊在心頭,名為‘孤獨’的苦楚!
這種被拋棄,被遺忘的痛苦,你究竟懂不懂?!
楚子航很想推開車門,當面質問車外的那個男人。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右手邊的車窗玻璃,映著他堅冰的臉,和眼中跳動的怒火。
他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個多年前的法庭現場。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被扔了。
“老爹,先把腰帶扣上吧…”
楚子川指了指他松垮的褲頭,有些無奈。
男人如夢方醒,“噢噢!給我遞紙的保安說有兩個男生下了樓,我心想那不就是My boy嗎?一下子就沖了出來,都來不及系皮帶。”
他低頭扣好皮帶,抬起頭,有些無奈地補了一句,“我怕你們等急了,上了別家的車,一聲不吭地…就跑了。”
楚子川從他的話語中,感覺到一陣莫名的苦楚。
他笑著打了個圓場,“老爹的邁巴赫和車技那么牛,按著喇叭追上來逼停我們就是了。”
男人哈哈一笑,給楚子川豎了個大拇指。
“沒錯,你們跑不出老爹的五指山!”
他一甩頭,振臂高喊道:“走!老爹帶你們兜風去!”
楚子川四顧一周,除了飄零的雨絲,和面前的奔馳,就只有漆黑。
“車呢?”他問。
“在那呢!”
男人指著一方漆黑,特意清了清嗓,然后猛地從丹田提氣到咽喉,卯足力氣吼了一聲——
“啟動!”
楚子川被他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嚇了一跳,整個仕蘭高中都回蕩著他那一句“啟動”。
與此同時,男人手指的那方漆黑,猛地傳出猛虎般沉雄的引擎聲,夸張的車大燈驟然亮起,撕碎黑暗。
內設各儀表的彩光,也像冷流一樣從車頭流向車尾。
那頭匍匐在黑暗中的猛獸,蘇醒了。
Maybach 62!
“你吼那么大聲干什么…想向全校炫耀你聲控啟動的七百萬邁巴赫?”
楚子川有些無奈。
男人訕訕的笑,“抱歉抱歉,打擾到樓上自習的同學了。但這車隔音效果特別好,在車外,我不大聲點,它聽不見。”
楚子川心想,現在全校的初中部,也只剩下他跟楚子航兩個人了,誰還留在這自習呢?
“子航,上我的車吧。”
那個男人眼巴巴地望著車內的男孩。
楚子川給男人使了個眼色,“你先上車吧,我和哥稍后來。”
男人立馬點了點頭,“好好好,我先上車開暖氣,把車熱一熱。這雨天,要是感冒了就不好了。”
男人急急地拉開邁巴赫的車門,楚子川在奔馳旁俯下身,望向車內面無表情的楚子航。
“哥,讓老爹送你回去吧。”
楚子航的身體猛地僵了一下,校服底下的肌肉繃緊,望向窗外的黑眸中,出現了一絲掙扎之色。
過了一會,他有些僵硬地推開車門,落到地上,抬起頭,對上老順那幅威嚴的黑超,臉上的表情忽然有些虛了。
眼神飄到一邊,他略顯干澀地說:“我…我想和弟弟多聊會。”
“嗯。”
老順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楚子航往楚子川那里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望著老順,欲言又止。
讓’爸爸’知道自己整天想著找那個男人,他會不高興的。
“老爺那里,我會替您打掩護的。”老順默契地道。
楚子航微微抿唇,“謝謝你,老順。”
老順笑了笑,揮了揮手,坐進奔馳的駕駛位,倒車掉頭,緩緩駛出了仕蘭中學。
做完這一切,楚子航忽然感覺全身一松,望向弟弟的眼神也輕松了不少。
“走吧,子川。”他輕聲道。
楚子川點了點頭,跟楚子航一起走向那輛猛獸般的邁巴赫。
望見兄弟二人向這邊走來,主駕駛位上的男人臉上笑開了花。
透過擋風玻璃,他悄悄地向楚子川豎起了大拇指。
楚子川望見他的小動作,不由得會心一笑。
但笑著笑著,又覺得悲涼。
那個男人,當然應該愧疚,因為他在十年前就丟下了他的親生兒子。
而楚子航,當然應該憎恨,因為他就是被扔下的那個孩子。
這真是一件荒謬的事情吶,明明那個男人和兒子楚子航,都是那么地珍愛對方,卻被迫割裂成兩個陌生的家庭…
每次見面,都像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