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涼望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緩緩說道:“我該叫你Candy·Putnam,還是零一?”
“Candy·Putnam已經死了,我是零一。”
上城區的空氣清新干凈,彌漫著青草與鮮花的味道,模擬出的陽光溫暖和煦,像初春的正午。
零一神態輕松,身上淡藍色的長裙被微風吹動,她輕柔地攏下發梢,歪頭笑道:“一起走走?”
李涼瞥了一眼神廟,點了點頭。
兩人走出廣場,漫步在林蔭小道上,遠處不時傳來孩子的嬉鬧聲,頭頂上方偶爾劃過某種運輸設備輕微的嗡嗡聲。
“幾百年來,我一直在想,人類究竟在追求什么,”零一雙手背后,低著頭,以一種慵懶的語調說道,“曾經有一位叫做Elierzer
Yudkowsky的人工智能理論家把人類的追求表述為連貫的外推意志,她說,‘我們的連貫外推意志是我們想要知道更多,思考得更快,變成比我們所希望的更好之人,能一起更遠地成長,外推是匯集的而不是發散的,我們的愿望是連貫的而不是被干擾的,我們想要外推的被外推,我們想要解讀的被解讀’。”
李涼想了想說道:“也就是隨心所欲地存在,而且有實現一切的力量。”
“是啊,簡單來說就是永生和力量,”零一笑了笑,“所以,我們最初認為,人類的發展是沒有極限的,因為如果人類獲得了實現一切愿望的力量,就可以創造任意的,無限制的目標。”
李涼點頭。
“可惜,我們高估了人類,”零一在一叢灌木前停下腳步,俯身摘了一片葉子舉在眼前,“當星際遠征軍的足跡遍布宇宙,我們發現人類是宇宙中唯一的文明,費米悖論只是個滑稽的笑話,我們被概率騙了,沒過多久,零號通過計算,給出了對未來的預測,”她松開手,任由葉片掉落,“人類會在兩千年內自然消亡。”
聽到“零號”,李涼皺了下眉頭:“為什么。”
“零號構建的社會模型預言,假如希安繼續拔升人類的科技水平,不需要太高,僅僅只是永生和取之不盡的資源,人類身上的黑暗特質,自戀,馬基雅維利主義,精神病態都將快速消解,普適的道德準則會完全取代任何形式的律條,人類將在徹底的人文主義中獲得短暫的自由,然后…欲望開始衰退。
最初是繁殖的欲望,接著是對愉悅的欲望,源自理性的欲望,一項又項,逐步喪失,直到對自由意志產生厭倦,在信仰中走向消亡。”
說到這里,零一聳肩:“原來在科學原地踏步的一千年前,哲學家們就已經洞悉了人性,叔本華說,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間搖擺。”
“然后呢。”
“零號認為這個結果受兩個參數影響,一個是宇宙被設定為孤立系統,并且人類是宇宙唯一的文明,另一個是希安提高人類科技水平的速度遠遠超越自然發展的規律。
所以,零號賦予了十一個仿生人以自我意識,希望有朝一日,它們能建立另一個文明,而你,構建了英靈殿,上城區,下城區的制度。
英靈們及其族裔以原有的模型繼續發展,上城區的科技水平以正常的速度穩定增長,而下城區始終保持極低的生產力水平,維持人口基數。”
“文明的火種。”
李涼輕聲說道。
新秩序聯席會議總席李汝曾經告訴他,希安看到了科學的盡頭,意識到人類會在抵達終點后逐漸迷失,所以希安將下城區封存起來,作為文明的火種。
當時,他認為這是一種用來給希安洗地的詭辯。
“是的,你把下城區叫做火種,”零一繼續向前漫步,“直到你消失后的很多年,靈理之門第一次出現,我才意識到,其實你很早就看到了未來,比零號更早,你知道宇宙并不是一個孤立系統,通往文明之林的大門總有一天會開啟,你只是不確定開啟的時間。”
李涼想起了元始法主的話,默默嘆了口氣。
零一十分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如果我猜的沒錯,那幾個零序列仿生人一定告訴了你一個爛俗的仿生人失控的故事,故事里,是我導致你失蹤,是我篡奪了希安的控制權。”
李涼沒有說話。
“我確實認為人類的共情往往源自刻奇,”零一吐了吐舌頭,“我也認為人類存續遠比所謂的正義重要,但是,你有點低估了自己的力量,而且你的DNA信息包含在零號的底層邏輯中,沒有任何人能剝奪你的權限,除了零號本身。”
李涼皺眉道:“所以是…”
“是的,零號想殺了你,”零一擺擺手,“不說這個了,看,你還記得這片沙灘嗎?”
林蔭小徑盡頭的左側原來是一片沙灘,許多人穿著泳裝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一群孩子舉著水槍跑來跑去,更遠處,蔚藍大海一望無際。
“來,”零一拉著他的手走下步道,踩在了沙子上。
李涼回頭望去,林蔭小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五星級酒店。
他左右看了看,反應過來。
一種類似全息的技術模擬出了一千年前亞龍灣天域酒店,另一邊的大海想必也使用了同樣的技術,才會看起來一望無際。
“我活著的時候,總會和你,李爽,還有你父親一起來這里度假。”零一輕松地說出一句有些詭異的話,“你還記得嗎?”
李涼點了點頭。
不過,他沒精力感物傷懷,追問道:“小爽為什么要殺了我。”
谷</span零一依偎在他胳膊上,踢了踢沙子。
“你應該自己去問李爽。”
李涼有些煩躁,想要抽出胳膊。
“讓我靠一下,好嗎,”零一低聲道,“最后一次。”
李涼愣了一下:“你知道…”
零一低著頭:“我知道你回到過去,把那個手術中的自己帶到了這個時代,對現在的你來說,我只是一個陌生人,你從來沒有認識過一個叫Candy·Putnam的女孩,但現在,讓我靠一下,最后一次,好嗎?”
李涼猶豫了一下,沒有抽出胳膊。
“你從來都算不上一個好人,野心勃勃,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雙手沾滿鮮血,”零一笑了笑,“但我知道,你對Candy·Putnam的愛是真的,當然,最開始你只是需要普特南博士在生物領域的研究成果,用以拓展希安的科技版圖,可惜后來,你愛上了Candy·Putnam。
然后,她死了,死在婚禮中,你不惜和魔鬼做交易,只為了抓住一絲改變結局的機會,李爽看到了你內心的痛苦,甘愿變成零號,把Candy·Putnam的意識放進了我的核心,但你始終知道,我不是Candy·Putnam,我只是零一。”
眼淚劃過臉頰,零一搖了搖頭:“你知道Candy·Putnam死亡的一刻在想什么嗎?她在想,李涼,別哭。
如果讓她重生的代價是你將背負無窮無盡的痛苦,她一定會拒絕,我在漫長的歲月里每一次夢醒,都想告訴你,李涼,她不想你活在悔恨中。”
零一淚眼婆娑,緩緩伸出手,觸碰李涼的臉頰。
仿佛跨越千年,仿佛跨越生死。
然而下一刻。
她突然變得冷漠,放下手,后退了一步。
“抱歉,基于底層邏輯的情緒反饋導向了一個不合時宜的行為。”
李涼原本眼眶有些濕潤,此刻瞬間恢復平靜。
不過,他內心卻泛起一絲苦澀。
對另一個自己來說,Candy·Putnam已經永遠留在了那場婚禮中,眼前這個,只是零一而已。
“愛情與共情一樣,是人類因種群繁衍需求而演化出的自我愚弄,昆德拉稱之為刻奇,一種層層推進的情緒幻覺,”零一抹去眼角的淚水,微笑道,“由符號引起的自我感動,因觀察到他人與自己有相同的情緒體驗,便將這種感動擴大化進而上升到崇高的程度,并且拒絕接受任何質疑這種感動的意見。”
“別他媽扯淡,”李涼莫名有些厭惡起眼前這個仿生人。
“不是嗎?人類總會賦予一些事物崇高而神圣的意義,尋找那些輕而易舉的共鳴,給自己一個熱淚盈眶的理由,比如,人類總會思考生命的意義,竭力否認人作為一個存在,只是用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來說服自己‘人的存在不是荒誕的’。”
李涼忍住了一劍劈開這個仿生人的沖動。
“你會和哪個群體共情,取決于你的立場,以及哪個群體代表你的利益,”零一轉頭看向沙灘,“你與下城區的人類共情,一度視希安與上城區為敵,這很正常,假如你在上城區生活一段時間,就會發現上城區的人類與下城區的人類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另外,眾神殿以及英靈殿的永生者們并不清楚你消失的真正內幕,但他們能感覺到你的立場已經發生改變,當然,你可以殺掉他們,但除非你毀滅整個上城區,否則,無論門閥還是英靈殿控制的各個公司都有可能成為內亂的隱患。”
李涼突然笑了:“你的建議呢?”
“目前卓斯已經被你掌控,普特南正在觀望,軟銀和動視中,因為教育與傳媒被動視門閥把控,我建議你先從動視開始,分割其內部的利益團體,扶植可操縱的傀儡。”
沒想到零一如此“敬業”,李涼難免有些驚訝。
“基于底層邏輯,我只遵循人類存續發展的最優方案,”零一微笑道,“現在,忠于你正是最優方案,我建議你適當延緩對下城區制度以及物質條件的改變…”
“零一,”李涼打斷道,“你猜錯了,我不是因為生活在下城區,和下城區的人共情才出現在這里,時機成熟之前,下城區不會改變。”
他轉身走向神廟,“從現在開始,24小時監控眾神殿,英靈殿,門閥的每一個人,察覺到任何異動都要向我匯報,派一支戍衛機器人部隊去地球,協助羅本。”
“明白,”零一欠身。
半個小時后。
神廟深處,金屬墻壁正中央有一個直徑超過五十米的圓形浮雕,表面凹凸不平,雕刻著形態各異的神靈,數之不盡的生物,纖毫畢現的建筑,雄偉華麗的城池,所有這些雕刻呈發散狀,拱衛著中央一只緊閉的眼睛。
李涼慢慢伸出手,觸摸冰冷的墻壁。
下一刻。
機械運轉聲響起,時隔數百年,這扇通往希安之心的門徐徐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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