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涼盤腿坐在地板上,仰頭望著占據大部分視野的銀河號飛船。
黑色太空背景下,那艘龐然大物仿佛觸手可及,外殼透出藍色光芒宛如群星般攝人心魄。
此刻,管道運輸器正沿著光束管道傾斜向上,奔赴那片璀璨。
李涼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玻璃”,冰涼生澀,觸感更像金屬,感覺極為纖薄。
“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銀河號,”袁荃坐在一旁,攝像機擱在腿上,鏡頭對準銀河號,她低頭盯著小小的顯示屏,輕聲道,“肖默說過,太空中的銀河號是一個夢幻主義符號,如果你親眼看到它,就會毛骨悚然。”
“是嗎?”李涼躺倒,兩手墊著腦袋,隨口問道,“肖默是誰?”
“幾百年前的黑色電影大師,他的電影常常描繪強迫性的回歸,黑暗的角落或密室的世界,充滿超現實主義的隱喻,那些黑白的畫面,模糊的影子,彩色的霧氣營造出一種不連續的感覺,直到今天還影響著很多導演的鏡頭語言,包括我。”
李涼莫名想起了王家衛的風格。
“上城區人喜歡看這種電影?”
“嗯,虛無,悲觀,頹廢,人們需要這些東西,”袁荃撇嘴,扶了下眼鏡,“畢竟,生活沒有真正的苦難。”
李涼笑了笑:“那你應該去下城區看看。”
“我很想去捏,不少影評人認為肖默實際上來自下城區,是一個,呃,幫派成員,”袁荃想了想,“他的電影里經常出現破舊的辦公室,昏暗,煙霧繚繞,很多沉默的人在抽煙,無處不在的竊竊私語。”
“嗯哼,你覺得很美?”
“是啊,這種場景能制造一種心理與道德的失控感,暴力和流血,雖然沒人承認,但人們喜歡這種東西,以前人們喜歡安華,喜歡《沙灘》,現在熱衷黑暗。”
“《沙灘》是個什么電影?”李涼記得,零序列仿生人提供的關于零一的情報中提到過這部電影,據說零一非常喜歡。
“你沒看過?”袁荃抬起頭,滿臉驚訝,“你不是雙子神的信徒?”
“不算吧。”
“哦,我的虔誠度也很低,所以一直去不了下城區,”袁荃嘟囔道,“那你也不應該沒看過《沙灘》,生育中心會給每個小孩子看呀,”接著又聳肩道,“反正也不值得看,《沙灘》改編了《舊約》里最重要的一章,講的是雙子神在沙灘上與亞伯討論人類的未來,亞伯認為,會有一個大公司,掌握全球絕大多數生產資料,把人類從政治游戲,種族隔閡,意識形態爭端里解放出來…”
李涼有些驚訝,怔怔問道:“亞伯是誰?”
“雙子神的使徒之一,也有人把他叫先知…你這個人很奇怪捏,你不知道亞伯?哦,我懂了,你是不是化身教派的?”
李涼默不作聲。
“哈,化身教派就不承認亞伯的存在,你們認為使徒都是雙子神的化身,你們覺得《沙灘》完全是臆測,所以你在諷刺對不對?”
李涼抿了抿嘴唇:“被你發現了。”
“反正我也不喜歡,”袁荃聳肩,“不過,我覺得亞伯一定存在,門上的眼睛就是亞伯。”她用大拇指往身后比劃了一下。
“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袁荃理所當然道,“教會也解釋不清楚這個眼睛代表什么,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沒有,《沙灘》里暗示亞伯在雙子神的指引下創建了希安,閉合的眼睛代表亞伯在《新約》里陷入沉睡,很有道理呀。”
李涼沉默片刻,問道:“你去過教會么?”
“去,測虔誠度,每年都得去。”
“你有沒有覺得教會有問題?”
袁荃眨了眨眼睛:“什么問題?”
“很多年沒傳出‘嗎那’,神廟也不開放,什么的。”
“你們化身教派總愛這么說,”袁荃咧嘴笑,露出兩顆門牙,“覺得使徒不應該是女人,每天都在盼望雙子神傳出‘嗎那’,可她明明以使徒的身份發表過新年致辭,教會也承認她的身份,她可以代表雙子神的意志。”
李涼佯裝不屑地哼了一聲,內心卻起了波瀾。
看來普通上城區人對希安的內情一無所知,同時普遍認可零一的權威性。
亞伯…是指弟弟嗎?
他在這個時代蘇醒后翻過《新約》《舊約》,一直覺得那些都是希安編造的神話故事,跟自己沒有半毛錢關系,所以走馬觀花看得很不仔細,從沒注意到這一段。
艙內安靜下來。
袁荃埋頭重新調整攝像機的角度,對準了月球表面,愣神許久后突然說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歡《沙灘》哪一點嗎?”
“嗯?”
“安華在《沙灘》里第一次使用了情感傳遞技術,從那時起,幾乎所有電影都開始用這種技術,觀眾通過神經漫游直接感受角色的情緒,他們管這玩意叫深度沉浸,哼哼,我覺得這是對電影藝術的侮辱。”
李涼又慢慢躺倒,枕著手,心不在焉的問道:“為什么。”
“情緒應該通過鏡頭和臺詞傳遞給觀眾,引發觀眾共情,電影只是電影,電影不能把情緒直接塞給觀眾,這不對。”
“哦,你說的對。”
“肖默的黑色電影回歸了傳統,我也是,”袁荃自豪地拍了拍笨重的攝像機。
李涼瞥了她一眼:“你真該去下城區看看。”
“哈,我一直覺得《漢斯和他的朋友們》很高級,雖然合家歡主題被上城區影評人鄙視,但沒人能否認,這部全息影視作品很有感染力,情緒表達很飽滿。”
“哦。”
李涼敷衍了一句。
這時。
袁荃自言自語道:“應該夠剪了。”說著關閉了攝像機。
她發了會兒呆,轉頭問道:“李涼,你想不想看我的電影?”
“啊?”
“電影,”袁荃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牛皮小包,從里面拿出兩顆銀色的“紐扣”,比劃了一下。
“現在?”李涼接過“紐扣”搓了搓,手感很想金屬圍棋子。
袁荃扶了扶眼鏡,把“紐扣”貼在了太陽穴上。
說實話,李涼有些猶豫,誰知道這玩意是什么東西,況且,他和袁荃剛認識幾個小時,無法確定她這種憨憨性格是不是裝的。
他看了一眼時間,視網膜投影顯示距離抵達終點還有兩個小時。
對啊,視網膜投影器。
他眨了兩下眼睛,喚醒了視網膜投影器的控制界面,翻了片刻,找到了識別功能。
之前在機械城關閉了這個功能,現在倒是可以派上用場。
打開的瞬間,掌心上的“紐扣”旁出現標注:
深度沉浸式影視關聯器。
生產地點:月球上城區澄海城M117設備制造中心。
生產日期:3018年12月7日。
設備狀態:正常。
漫游:未接入。
李涼想了想,把關聯器試探性地貼在了太陽穴上。
瞬間,他發現自己正坐在漆黑的電影院里。
身邊的座位上,袁荃兩手扳著前排座椅靠背,咧嘴笑:“電影要開始了。”
李涼轉頭看向逐漸亮起的大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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