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做夢。
李涼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并且知道此刻的夢境來自真實的經歷——他在剎霧界,從裝甲車上一躍而下后所經歷的持續墜落。
一個又一個空間,每一次,他從最高處落下,在觸及地面的瞬間穿越。
意識斷斷續續,他依舊無法分辨光明和黑暗代表什么,無法看清楚眼前花花綠綠的不同空間究竟是什么樣的景象。
只是一次又一次墜落。
不知哪一次稍稍清醒,他看到,在自己下方出現了一個背影。
那是一個同樣墜落的人。
接著,他再次失去意識。
過了很久,他又一次清醒。
這一次,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被凍僵,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但是,他看清楚了下方的人影。
那個人面朝下,四肢卻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著。
好像昏迷了。
可是,他總覺得那個背影有些熟悉。
灰色的衛衣,工裝褲…
是誰呢?
木然思索著,意識再次模糊。
漫長的墜落,不知什么時候,一陣溫暖包裹了他。
暖流讓他醒了過來。
刺鼻的硫磺味道沖入鼻腔,他艱難地抬起眼皮,看向遙遙天際,一座巨大的火山拔地而起,正洶涌噴發,隔著千萬里,滾滾熱浪依舊撲面而來。
而他,正從高空向下墜落。
下方,那個人影更加清晰。
灰色的衛衣,工裝褲…
仿佛一道閃電擊中大腦,李涼木然的思維反應過來,頂著狂風低頭一看,他穿的正是灰色的衛衣,工裝褲。
那是誰?為什么和我穿著一樣的衣服?
李涼掙扎著甩動肩膀,讓胳膊動了動。
下方的那個人影做出了完全相同的動作。
如同鏡像。
原來,那是我自己。
這個念頭一經泛起,下方的人影突然反轉過來,速度驟降,一瞬間,他與下方的“自己”近在咫尺,胸口緊貼,鼻尖幾乎快要碰觸。
如此近的距離,李涼只能看到一雙冷靜到極點的眼眸,并從眼球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驚慌失措的眼眸。
這一刻。
李涼忽然從親身體驗中抽離,以旁觀者的視角注視著這場似乎永無止境的墜落,想起一個問題。
“我”究竟代表什么。
三歲時,他會因玩玩具時小小的挫敗而痛哭,因得到一顆糖果而喜悅,再大一點,世界在他眼中如童話般非黑即白,好人完美無瑕,壞人一無是處,“得到”與“失去”涇渭分明,他忠于內心最質樸的欲望,后來,他闖進真實,發現世界是灰色背景下斑駁的彩色,描繪出無法掙脫的因果論。
或許。
“我”,不過是生命體驗的巨大慣性,“自我”沿著時間向前,滑向一個無比確定的未來,起初很快,不斷越過山丘,接著慢慢衰弱,直到停下。
“我”是生命體驗所組成的龐大集合,在“當下”的“子集”。
這一刻。
李涼發現,他成了那個在下方的“自己”,注視著眼前那雙驚慌失措的眸子,內心極度冷靜。
如果可以選擇,哪一個“我”才是你想要成為的“我”
幼稚卻充滿自信,仿佛不朽般生活著的“我”,還是歷經千帆,看透這個冷酷的世界,已準備好迎接結束的“我”?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李涼,冷。”
李涼瞬間分辨出,這是該隱的聲音,帶著深陷黑暗的迷茫和哀慟,像一個即將沉莫于永恒死寂的靈魂,想要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又一個聲音響起:“主人,我終于,找到你了。”
依舊是該隱的聲線,卻深邃得如無邊的深淵。
李涼皺了下眉頭,輕聲問道:“該隱?”
然后。
他再次成了上方的“自己”,并且與下方的“自己”驟然分開。
他看到那個仰面下墜的“自己”流露出一絲解脫般的微笑,接著翻轉過去。
下一刻。
上下重疊。
他墜入一片空靈的黑暗。
一個冰涼光滑的軀體鉆進了他的懷里。
他低下頭,感覺到一個濕漉漉的吻,嗅到一股混合著機油味,薄荷以及山茶花的味道。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伸手抹去了她的淚痕。
她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李涼…”
于是。
一只乘風而起的飛鳥,穿過一片燥熱的雷雨云,在氤氳濕意中掠過,盡情舒展著羽翼,那些尚未降臨大地的,內斂的雨露,包含著滾燙的貪婪,托著靈魂不斷飛升,直到越過那片厚重的云層,掙脫束縛,輕盈而茫然地停駐,在夕陽乍泄出的無邊溫暖中,迎來短暫卻不朽的安寧。
漫長的迷茫或者僅僅只是一愣神的瞬間,李涼聽到了一個“咯咯咯”的笑聲。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笑得極其詭異的老臉。
“我去…”
他猛地往后一縮,罵道:“什么毛病?”
“嘿嘿嘿…”老唐咧嘴笑著,臉上的肌肉擠在一起,兩手捂著李小孩的眼睛。
小女孩大概覺得在做游戲,咯吱咯吱地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房間門被撞開,一個全副武裝的蜉蝣成員沖進來,舉槍瞄準老唐,怒道:“別動!”
門口出現一群黑洞洞的槍口。
老唐無視威脅,依舊嘿嘿嘿地傻笑,被捂著眼睛的李小孩跟著咯吱咯吱地傻笑。
“沒事,”李涼沖門口擺了擺手,隨口問道,“K呢?”
“K先生去了聯席會議總部。”
“行,知道了,”李涼搓了搓臉,深呼吸。
門口的蜉蝣成員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嘿嘿嘿…”
“嗝嗝嗝嗝…”
李涼踢了老唐一腳,擼了擼李小孩的腦袋說道:“別嗝嗝了,笑得跟猴子似的。”
李小孩掙脫老唐的手,笑瞇瞇地仰頭。
李涼愣了一下,這個小女孩之前很怕他,每次都躲得遠遠的,怎么這次感覺一點都不怕了。
他試探性地再次伸手,捏了捏李小孩嬰兒肥的臉蛋。
“呃…”李小孩搓了搓臉蛋,繼續傻笑。
李涼搖了搖頭,轉身走到全自動診療儀前。
不知什么時候,診療儀已經停止工作,玻璃罩敞開著。
該隱雙目緊閉,平躺在上面,身上蓋著一塊材料不明的綠色薄布。
從露出的部分皮膚來看,外傷基本已經痊愈,傷口只留下一些斑駁的紅色印記。
儀器側面的生理狀態監控顯示著數十項指標,李涼大體掃了一眼,很多項目是簡寫,不知代表什么,不過全部都是綠色,應該表示正常。
盯著該隱略微有些紅潤的臉,他自嘲的笑了笑。
媽的,剛才的那個夢真是…
不過,現在的感覺還不錯…咳…他默默自我解釋,感覺不錯是因為那種陌生的,難以掌控情緒的感覺消失了,絕對不是…
收回目光,李涼走到墻邊的病床分別看了看,水哥,豪斯,老趙,水野,巴倫丁,等等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全部還在沉睡中。
一臺全自動診療儀外加普特南實驗室新澳分院院長,完全代表下城區最高醫療水平,目前躺在這里的都是重傷,需要分階段治療,其他傷員估計被安置在別的房間。
角落里,賽奧莉絲依舊沒醒。
李涼握了握她的手,閉上眼睛。
靈的視野中,賽奧莉絲的身形非常清晰,不過斷斷續續的祈禱始終模糊而混亂,好在死靈的侵蝕已經停滯,像一塊淡淡的陰影。
睜開眼睛,李涼正準備離開,突然愣了一下,再次閉上眼睛。
靈的視野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他抬起手,雙環戒指沒什么異常,由于前后擊殺了兩個妖精,外加殺支配人時,武裝無人機消滅了大量通靈者,目前雙環戒指的靈相當充盈,穿梭形成翻涌的摩比斯環。
四周空氣中,靈稀薄如舊。
他轉了轉腦袋,水哥和老唐的身形變得清晰不少,魂器空空蕩蕩,接著,他注意到隔著幾個房間,顧問們的魂器顯現,雅萊莉的“書”,七分之一的金色閃電,秘法的魔杖以及整個由靈組成的薩隆。
一切都很正常。
哪里不一樣?
很快,他發現…靈的視野中,背景變得虛無而遼遠,之前那個擁有黑白雙翼的影子不見了。
李涼睜開眼睛,眉頭緊鎖。
這種變化一定和地堡時自己反復“重啟”有關。
另外,還有很多問題亟待解決。
包括該隱,水哥,豪斯在內的突襲涅槃大廈的隊伍究竟發生了什么,老唐為什么會選擇鉆進給排水管道?
接下來,聯席會議的反應會是什么?
李涼深吸一口氣,推門走出治療室。
嘩啦。
一群蜉蝣成員站起身,同時低頭:“李涼先生。”
他們的眼神中無不透著一股躍躍欲試,因為每個人都清晰地感覺到,他們的老大,回來了。
李涼面無表情地說道:“給佐爾格和K發消息,我在一樓大廳等他們。”
“好的。”
“還有,”李涼想了想,“嗯,給我找身干凈衣服。”
治療室內,該隱睜開眼睛,緩緩坐起身。
于此同時,老唐,水哥,豪斯,以及所有參與突襲涅槃大廈并幸存下來的人全部起身,悄無聲息地聚攏,低頭肅立在全自動診療儀周圍 角落里,李小孩蹲著,兩手托腮,好奇地眨巴著眼睛。
這時。
該隱輕盈地邁腿走下儀器,身上的薄布掉落,她未著一縷,伸手攪動空氣,微笑道:“原來這就是靈啊。”
下一刻。
她皺了下眉頭,沖空處低聲怒道:“閉嘴,什么主人?…我知道…你怎么這么啰嗦…先等等!那半個怎么辦?…廢話,你就不能矜持一點?啊?”接著她又漲紅了臉,“放屁!誰他媽很享受?”
請:m.touxs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