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壩上,除了四散彌漫著的灰黃煙霧和激揚起來的塵土,更有夾雜在一聲聲哀嚎中的喊殺之聲,還有戰馬的哀鳴,譜寫了一曲壯麗的戰歌。
余中田在趙興光的嘶吼聲中取出身上火折子,但他還未將其搖動引燃之際,就隱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踏地聲響。
三人的眼中滿是決別的神情,他們互相望著彼此重重地點了點頭,從眼睛里可以看到他們的無比堅毅,竟再無一絲懼意,紛紛握緊了自己手中的兵器。
趙興光凝望著余中田,語氣堅毅地說道:“來吧,咱十八年后還做戰友!”
余中田也是重重點頭,猛地揮動手臂搖燃了火折子,趙興光大吼一聲“殺賊”便將手里的小萬人敵,送到了剛剛引燃的火折子上,就連在一旁的周小山也向著這邊挪動了一下,好與兩位戰友靠得更近一些。
看這樣子,他們是想與兩面圍攻上來的賊兵們同歸于盡…
“嗖…嗖…嗖…”
就在這關鍵時刻,三支箭矢劃破了仿佛已經凝固起來的晨曦,緊貼著趙興光等三人耳邊飛掠過去,似乎壓根就不是奔著他們而來的!
“啊…啊…”
兩聲慘叫傳來,才使得趙興光猛然驚醒,他十分迅捷地將引線快要燃盡的小萬人敵,猛地向著正在發愣的賊兵拋出去,同時大聲吼道:“援軍,是援軍!”
三人臉上滿是驚喜之色,不過剛才撤退路上的激烈搏戰,也已幾乎耗光了他們的氣力,此刻雖心中興奮萬分,卻已經連站立起來都做不到。
他們只能靜靜靠在一起,望著一匹匹戰馬馱載著精悍的羽林騎戰士,越過自己向賊兵馬隊發起沖鋒。
原來,帶隊出哨的常正成心知事出緊急,若是奔回到接應處再做布置,已是完全來不及了,他遠遠便掏出短銃,對天鳴放起來。
雖遵照他臨行前的吩咐,右伍長邢金銀雖然聽到了短銃的爆響,但隊總常正成吩咐不可輕舉妄動在先,他雖在心中焦急,卻也是不敢違抗軍令。
好在他伍中兄弟陳三就在十步外的地方接應,他自己雖不敢無令妄動,但卻不妨礙他給陳三下命令:“陳三,快去接應…常頭那邊有危險啦!”
而此刻,陳三也聽到了那一聲爆響,心中正自焦急,當他聽到不遠處伍長邢金銀的喊話后,立刻便如離弦之箭一般,直往銃聲傳來之處飛奔而去。
一眨眼功夫,陳三便即捷如猿猴一般飛竄而回,遠遠就大聲喊道:“邢頭,快…快牽馬來…救…去救什長!”
聽到陳三的喊話后,邢金銀再無絲毫顧忌,他猛地竄起身來往后面奔行而去,只留下一句:“你去尋鄭大鋤頭,先沿堤岸往南走…快…”
陳三幾乎是在邢金銀躍起的同時,就開始大聲招呼著:“大鋤頭,快…上來…救什長去!”
鄭大鋤頭也是宣府北路的世代軍戶,入營伍前一直在土里刨食的屯軍,因其初入伍時,自帶了一把鋤頭作為隨身武器,便得了這樣一個諢號,其本名反倒是逐漸被人們所遺忘。
他非但同樣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短銃爆響,對于邢、陳兩人的隔空對話也是聽得一清二楚,此刻拖著一柄六尺長斧便飛奔了上來。
雖說入營伍才只三年多一點,但宣府的軍戶可不比那些普通百姓,他們大多數都有家傳武技,就算是在家種田的屯軍,也多是時常習練戰技,打熬身子骨,這已經是刻在他們骨子里的基因了。
鄭大鋤頭雖然揮舞了近二十年的鋤頭,身子骨也鍛煉得十分健碩,更因他平時就以鋤頭當做大錘長斧,習練搏戰技藝,可入營伍之后就不好再使鋤頭當做武器,他也就此改用長斧了。
“三兒,咋回事兒哩?俺聽著像咱們的短銃響了膩,可是常頭那邊出事兒了嘞?”
“不是常頭,是咱趙什長!”
“草了…情況咋樣嘞?”
“不曉得,來不及說…”
他們二人邊跑邊說著話,很快便與從另一邊飛奔回來的常正成等三人相遇,陳三和鄭大鋤頭雖然十分擔心自家什長趙興光的安危,但常正成不說,他們也不敢多嘴,只能跟在常正成身后向南繼續一路小跑。
很快,身后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常正成放慢腳步等候戰馬上來后,紛紛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忠旺,你們三個在后接應。”
“喏!”
“金銀,咱們沖上前頭去,先將賊子殺退一些,再掩護老趙他們上馬。”
“喏!”
“都給我聽好嘍,賊子馬隊近百騎,切記不可戀戰,待老趙他們上了馬,立刻回撤。”
“喏!”
“再有一點,炸雷和煙彈都不可亂用,給老子留著撤退的時候,用來阻擊擾亂賊騎。”
“喏!”
常正成策在馬上不停喊話,將一切布置停當。
白景森仗著自己人多,又都是騎兵馬隊,原本就沒將趙興光等三人放在眼中,初時更是心存戲耍之意,這才沒有急急將他們拿下。
可常正成等六騎的突然出現,確實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何況此刻的他還失去戰馬,變成了一個步兵。
才一接戰,白景森率領的人數占了絕對優勢的賊兵,便被常正成等六騎逼退十余步,再次遭受那團灰黃煙塵的毒害。
雖然此時的黃煙已經略有飄散,不似前時那般濃密,但他們前面就已吸入許多,現在又再次吸入一些,便被刺激得雙目赤紅一片,眼淚啪啪地往下掉,咳嗽難止。
趁著賊兵慌亂之際,周忠旺等三人早已幫著趙興光他們上了各自戰馬,常正成也是自知不可戀戰,免得賊寇援軍大隊趕來,自己這一邊就會被徹底拖死在這里。
他斜眼看著趙興光他們上了戰馬,便一個唿哨,招呼戰士們打馬回撤,同時一個個火折子被搖動起火,出哨的羽林騎戰士們兩兩配合,登時便有三顆小萬人敵被引燃了藥捻子。
“轟!轟!轟!”
三聲爆響過后,煙霧瞬間騰起,塵土飛揚中,慘叫驚呼之聲也不斷傳出,尤其是戰馬的一聲聲悲鳴,更加嘹亮刺耳…
左伍長周忠旺這次出哨過程中,一直在后面給大家看護戰馬,沒有得到沖在前面的機會,心中也是老大不愿,憋著一股子怨氣呢!
此刻,他護著趙興光等三人上了馬后,見常正成立即就招呼大家回撤,不由念起要抓幾個“舌頭”這檔子事來。
周忠旺瞅準了時機,雙腳在馬腹上輕輕一磕,同時大聲喝了一句“捉個生口”,便催馬向著賊寇群中沖了過去,他左伍的弟兄蘭慶德也在同一時間,跟在周忠旺身后催馬沖了上去。
他們二人憋著一口氣,沖進沖出,每個人的馬背上都橫放著一個賊人,常正成回頭看他們已經從賊寇群中沖了出來,這才放下心來,也不說他二人擅自行動,反而給他們豎起一個大拇指。
“小心!”
“啊!”
常正成這邊才喊出兩個字,就聽見一聲慘叫傳來,原來是一個賊兵射出的冷箭,正中蘭慶德胯下戰馬的屁股,那馬兒吃痛之下,竟奮蹄往北面急奔而去,蘭慶德雖然死死抓著馬韁繩,但那剛被捉過來的賊人卻被顛到了地上。
到手的鴨子,還能叫他飛了不成?
蘭慶德的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只見他猛地從已經發了瘋的馬背上躍下,著地后又連著滾了兩圈才停住,可他還沒有站起身就已有數個賊兵撲了上來。
“邢金銀,護著老趙先走。”
常正成大喝一聲,便撥轉馬頭回身來救蘭慶德,眾騎士見主將如此,也紛紛撥馬回身迎戰,只有邢金銀應了將令不敢回身救人,只能護著趙興光等三人催馬先行向北奔去。
再說周忠旺在沖進賊兵群中之時,就已經有所準備,現如今見此情景,他左手持韁控馬減緩速度,又迅速手掌下壓死死按住剛剛捉來的賊寇生口,同時側身回望,右手抬起就是一銃打射而出。
“砰!”
第二個沖過來的賊兵被銃彈射中,他胸前一股血箭飛起,人也慘叫著隨之栽倒在堤壩之上。
然賊兵畢竟人多勢眾,他們很快便反應過來,紛紛嚎叫著向蘭慶德所在之處沖來,而在這些賊兵之后,又有騎兵馬隊從黃煙后面沖過,情況已然十分危急。
“快救白頭領,都不想活命了嘛?”
一個滿臉大胡子的賊兵策騎在戰馬上,他大聲怒罵著就率先沖向剛剛落地的那名賊兵俘虜。
他身后的一名賊兵也是策在戰馬上大聲吼道:“救不下白頭領,爾們一個別想活命!”
原來,剛剛被蘭慶德俘虜的那名賊兵,正是闖軍馬隊小頭目白景森,他還是不遠處賊營中坐營頭領白旺的族侄,所以賊兵們才會如此驚慌。
在他們兩人的怒罵聲中,一眾賊兵也都感到大事不妙,他們發了瘋似的狂呼亂叫著就沖了上去,與常正成等人接戰在了一起。
這邊的賊兵馬隊和步卒加在一起,足有一百二三十號人馬,可在萬人敵的連番轟炸之下,步卒和前頭的馬隊損失頗大,如今只剩六七十馬隊和二十多步卒還能戰斗。
但即使這八九十號人馬,也已經是常正成等明騎哨隊的十倍之多,就算常正成他們英勇善戰,又裝備精良,可人馬的差距如此之大,且還是在賊營附近,其援軍隨時都可能趕來增援,可以說多耽誤一刻,都是十分危險的!
常正成使的兵器是一桿長柄鐵錘,雖然錘頭不是很大,但若是打在人身上那也是致命的,就算穿了三層盔甲,也同樣無濟于事。
他此刻還不知道落馬的那個俘虜就是這貨賊兵馬隊頭目,全部的心思自然都在自己部下蘭慶德身上,其實就算他知道那個俘虜是白景森,也不會第一時間過去搶奪,一樣會先護著自己的部下。
常正成迎面對上那個滿臉大胡子的賊兵,雖然看上去明顯是一名老賊,可他的心里卻也絲毫不慌,雙腿夾緊馬腹,手中的長柄戰錘就如長槍般直直刺出,正撞在那賊寇馬兵的左側肋間。
剛才還窮兇極惡的賊寇騎兵,登時便萎了下來,他雙臂下垂,一桿長槍瞬間滑落地上,口中猛地噴出一股鮮紅汁液,濺得常正成滿臉滿身皆是。
常正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鮮血,面目猙獰地大吼道:“短銃,射!”
“砰!砰!砰!砰!砰!”
一陣并不十分整齊的爆響傳出,賊兵陣列中登時便翻倒四五人,煙霧隨之在他們對面升騰起來,就借著這一瞬間的功夫。
右伍的何成催馬上來,伸手便抄住了蘭慶德的手腕,將他拽上自己的戰馬,二人同騎順著堤壩就往南飛奔而去。
常正成見已經救回了蘭慶德,他也不敢再與賊兵糾纏,一旦賊兵全部沖上來,再想逃脫將比登天還難,只聽他大喝:“不要戀戰,快…撤!”
好在他們人人有馬,雖然有幾騎是一馬雙人,但總也比步行要快上許多,趁著賊兵還沒有纏上來,紛紛撥馬向南,揚鞭急奔。
猛然,一支短斧從賊兵馬隊中飛射而來,正中常正成右肩之上,由于距離不太遠,竟破開他身上的披甲,深入骨肉之間,常正成疼痛之際右手一松,短手銃便掉落馬下。
不過,幸好常正成的左手緊握著韁繩,這才免得自己跌落馬下,同時由于他們剛才那一輪短銃急射,將賊兵馬隊又逼退數步,借著這一點優勢,才免于被賊兵馬隊纏住。
而賊兵那邊也由于成功救下了白景森,對于追擊常正成等明騎,反倒是并不十分在意,似乎并非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