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杰趕忙回稟道:“將軍,小的也是才到,不知唐老爺府上情形如何。”
袁時中聞言不由一愣,語氣森冷地問道:“我不是早就派你入城,怎會才到?”
袁時中聞言不由嚴厲地看了袁時泰一眼,責斥他道:“不許你再胡咧咧!活得不耐煩了嚒?…闖王決不會虧待咱小袁營,你們只管放心好啦。”
要攻哪個城,只須與軍師、親信頭目們商量即可,只要認為合宜,便由他下令攻城,即使破城后所得錢糧財貨,也是全都歸他的小袁營一家獨占,由他隨心分發。
話雖然如此說,但袁時中的心中也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策馬回望了軍師劉玉尺一眼,兩人雖然都沒有言語什么,但眼神之中卻透露出一絲異樣的感覺來。
很快,一行人便來到唐府門前不遠處,而先前派進城的小頭目王世杰已經守在唐府大門外,他另分出十騎去守護后門。
自崇禎十三年舉事以來,袁時中從一開始的數百人,發展成如今擁有數萬人馬的小袁營,他始終是一營之主,憑自己發號施令,素來都是說一不二,不受任何人的差遣。
他忽然想起來剛才隱約聽到的哭聲,便隨口問道:“沒有散兵游勇從別處進來騷擾府上吧?”
“沒有,將軍。”
韓忠感到這位賊軍頭領的面色和善,語氣中并無惡意,心中更覺詫異,這時便趁機問起:“請問將軍大名?同我家主人可曾相識?”
袁時中既來登門,便無意隱瞞,當下對他說道:“我是開州人,小袁營的主帥。我認識你家唐老爺,可是他怕不會記得我啦。他真的逃去鄉下了嘛?”
韓忠聞言連忙跪下,叩頭說道:“小人失敬,萬懇將軍恕罪。將軍可是在開州見過家主人?”
“哎…此事說來話長。我看,唐老爺并未出城吧,你不必瞞我。快些將唐老爺找來,我要與他見面。你可知唐府門外,我已經派兵前后護了起來,保府上人等不受傷害,現只待與你家老爺一見,便要出城他去。
今日事忙,我不便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爺躲在何處?快快請來,與我一見!”
韓忠不知袁時中究竟是何意思,并不敢就此請唐鉉出來,忙在一邊賠笑問道:“將軍,因何對唐府施恩保全?又為何急著見我家主人,小老兒可否代傳?”
袁時中略有些不耐煩的樣子,道:“你不必多問,快去將唐老爺請來,到時自會明白一切。”
韓忠見他面色略顯不耐,便不敢再多問下去,站起身來,賠笑道:“還請將軍稍候片刻,小人這就去尋找我家主人。”
袁大洪用眼色請示,是否派人跟隨,卻見袁時中對自己搖了搖頭,便任憑韓忠獨自離去。
過了一會兒,唐鉉在老仆韓忠的攙扶下,滿臉驚疑不定地來到客廳,他雖然在內心中十分看不起闖曹賊軍,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
才到客廳,唐鉉便欲躬身作揖,以平禮與袁時中相見,卻不想被袁時中給攔阻,更一把將他推到首位的太師椅上坐下。
而袁時中更是來到他的腳前,雙膝跪下,對著他恭恭敬敬地連磕了三個響頭。
唐鉉對此大為驚異,趕忙站起來作揖還禮,更是急急攙扶起袁時中,連聲問著:“將軍,將軍,敢問這是何故?因何如此啊!”
袁時中神態恭謹地對他說道:“唐老爺,您是時中救命恩人。數年之前,如非唐老爺留時中一命,時中的骨頭早不知拋在何處,又怎有今日呢!”
唐鉉想破了腦袋,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何時曾救過眼前這位年輕的賊軍頭領,只得再次重新見禮,請袁時中在客位坐下。
他一面吩咐家仆沏茶待客,更命韓忠預備酒菜,要款待隨袁時中和全體將士,然后才向袁時中問道:“適才將軍說,學生曾救過將軍一命,學生實在記不得。可是學生在開州任職時的事情嗎?”
袁時中笑著說道:“那是崇禎九年春天的事啦。唐老爺初到開州任上,時中因時值荒春劫大,隨鄉里少年做了小盜,被兵勇捉拿,押解入城。
老爺當時正在剿賊清鄉,雷厲風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問斬…”
唐鉉這時忽然插了一嘴:“那時上憲督責甚急,學生也是不得已為之,只好‘治亂世用重典’啦。”
袁時中并未提及他濫殺之事,而是接著說道:“那時節,州衙大堂下黑鴉鴉跪了一大片,不少人當堂判斬、絞,也有判監的,已是最輕責罰。
老爺問到我時,忽然就發了慈悲,問道‘袁鐵蛋,我看你年少,相貌也不算兇惡,不似慣賊,快從實招來,因何伙同他人行劫?’
我招供說‘因老母守寡,養我不易,而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萬般無奈,才隨伙攔路行劫,也只搶一頭耕牛,并未曾傷及牛主。求老爺鑒憐苦情,恩典不殺!’
蒙唐老爺破格開恩,囑我‘既是初犯,得財不曾傷主,念你上有老母染病,無人奉養,從輕發落。與你兩串錢,拿去做些小本買賣,養活爾母。你須洗心向善,不可再作小盜,干犯王法。倘再偷人搶人,捉拿到案,前罪俱罰,決無活路!袁鐵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盜么?’
我當即答說‘小人對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盜。生生世世,永感大恩!’
唐老爺果然命人取了兩串制錢給我,且當堂開釋,您這活命之恩,時中如何敢忘啊?”
聽罷袁時中講述的事情經過,唐鉉也似乎想起此事一般,他凝望著袁時中的臉龐,仿佛回憶狀,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地笑著親熱問道:“怎么,將軍就是當年‘鐵蛋’乎?”
袁時中也是笑著答道:“‘鐵蛋’乃時中之小名爾。我因生下不久便死了父親,又體弱多病,母親怕養不成人,便取小名鐵蛋,討個吉利。
大名本就叫時中,只是窮家孩子,村中大人、玩伴們都叫我小名鐵蛋,倒是很少人叫我時中的。”
“令堂,如今可在軍中?”
“先慈早已病故。先慈一下世,時中別無牽掛,便糾集鄉里少年,在山中起事。不過,時中起事時,唐老爺已經卸任走了。”
“將軍,沒再用從前名字?”
袁時中笑著答道:“唐老爺前次放歸我時,時中曾對天明誓說‘決不再做小盜’,這次堂堂正正起事造反,起頭便糾合五六百人,大家伙推我為首,便用了大名袁時中。
不過三五月間,便有四五千人,再過一年,越兩三萬眾,更打過黃河,就跟滾雪球似的,打渦陽、破蒙城,我的小袁營現今已是遠近聞名了。”
唐鉉輕捻下頜上已經凌亂不堪的胡須,上下打量著袁時中,卻怎么也想不起當年那個袁鐵蛋是何樣子,可卻仍然是對他說道:“說實在的,當時瞧將軍相貌面黃肌瘦,滿身塵垢,同一般饑民小盜無殊。
然將軍五官端正,天庭飽滿,雙目有神,眉宇間暗藏英氣,學生料定將軍日后必非草木之人,所以立志留將軍一命。
學生平日自詡尚有識人眼力,今日果然驗矣,驗矣!”
他說完不由十分得意地笑了起來…
袁時中欠身還禮,說道:“倘非唐老爺當日堂上施恩相救,時中斷無今日。”
“話也不能這么說。此乃天意,天意使學生當日做開州知州,在紅羊劫中放走將軍。倘若冥冥中沒有天意安排,學生今日也不會再與將軍相見。”
他們二人談得十分投機,就好像是故人重逢一般。
就在袁時中與唐鉉交談之時,唐府下人們就已經酒飯粗略預備好,唐鉉請袁時中到書房中用餐,而隨來的小袁營將士被請到大門內的對廳中飲酒,前后守門弟兄則是各在門內坐上了一桌。
又過了一會兒,軍師劉玉尺也從曹營回來,他立即被請進了書房之內,袁時中先介紹他同唐鉉相見,待他落坐后,才問起:“見到曹帥沒有?”
劉玉尺欠身說道:“在州衙見到曹帥。曹帥得知我們小袁營占了北門后,秋毫無犯,十分滿意。曹帥并說請將軍前去見他,有事要同將軍當面商量。”
袁時中問:“曹帥的令旗取來了么?”
“已經取了,交給王世杰,叫他就插在唐府大門邊。”
袁時中這才對唐鉉說道:“城里多是曹營人馬,敝營只占了北門一帶。府上這條街也是曹營所管,我特向曹帥討了一支令旗,可保府上平安無事。”
唐鉉聞言后,忙起身向袁時中深深作揖,又向劉玉尺躬身作揖,嘴里說著:“承蒙如此眷顧,實在感德無涯。”
他表示感激之情后,隨即又問道:“請問二位,學生左右街鄰,多是清白良民,公正紳衿,如何可以保全他們的身家性命?敝宅既有曹帥發下令旗保護,可否令左右街鄰都來敝宅避難?”
袁時中不暇思索地點頭答他道:“也好。”
唐鉉在得到袁時中的首肯之后,立刻命家中仆人分頭通知周邊各鄉宦紳衿,富家大戶,火速來唐府避難。
他更命管家韓忠取來紋銀四百兩,雙手捧到袁時中面前放在了桌子上,用親切又恭敬的口吻對他說道:“這里有區區四百兩銀子,請將軍拿去賞賜隨來敝宅的貴軍弟兄。學生再另備有兩份薄禮,敬獻將軍與軍師,因一時不及預備,容我稍后再差人恭送將軍營中。”
“你是何人?這里可是唐鉉老爺府上?唐老爺可安好?”
面對袁時中的連連追問,那老者不敢怠慢,他躬身抱拳行禮回道:“小老兒韓忠,是府上家奴。此處正是唐老爺府上,家主人三日前就已離府,往鄉下閑住,現不在府上。”
“府上還有什么人?”
袁時中鐵青著臉不出一言,過了好一會,才回頭對軍師說道:“玉尺,煩你代我去叩見大將軍,向他稟報北門已由我小袁營遵令占領,秋毫無犯,百姓各安生業。記得回來時,定要向大將軍討一支曹營令旗帶回來,插在這大門前邊,使唐老爺闔府上下免遭兵災之禍。”
劉玉尺接令后,帶著十名親兵勒馬朝東而去。
袁時中這時也下了戰馬,命親兵隊頭袁大洪快去扣門求見唐老爺,可好一會都沒有一聲回應,細聽之下,門內似有哭聲隱隱傳出。
他頓感詫異,因擔心曹營人馬從別處進人唐府劫掠,他忙吩咐將門撞開,袁大洪找來身強力壯的親兵,才奮力撞了兩下,就聽府門內有人喊道:“老爺別撞,別撞,來啦…開門來啦…”
只見一個年在五十歲上下,看上去十分沉穩干練的老者開門出來,連聲表達著歉意,似乎很怕這伙賊兵一個不開心,就將他切瓜砍菜一般。
王世杰面上顯出憤憤之色,回道:“我等持的不是曹營令箭,在街口被攔了下來,幸而遇到一個曹營大頭目,好一番盤問后,才勉強放了我等入城。所以就…”
袁時中策馬問道:“唐老爺府上可曾受到驚擾?”
韓忠見這位“賊頭”神態非凡,更口口聲聲的“老爺”叫著,似乎不是要殺人劫財般模樣,心中也自猜疑不定,忙十分恭敬地回道:“只有男女仆人看家,兩位少爺也隨老爺去往鄉下啦。”
袁時中聞言頓足說道:“可惜…真是可惜啦!”
心中憋著的這股悶氣,表面上還要做到惟命是從,袁時中無時不刻都感到郁悶和絕望!
才自北門入城不遠,便可見一隊隊曹營騎兵在街巷中,奔馳來去,似在維持著城中的秩序,袁時中尋到一個曹營小頭目,一問之下得知道州縣衙門、官庫,還有城中各豪紳大戶之家,以及他們所經營的各式商鋪,都已被曹營將士們分兵駐守,不許外人趁亂劫掠錢糧財貨。
他雖與別的大賊有所不同,心中頗知忠義,嚴令禁止營中將士隨便奸淫婦女,濫殺平民百姓,因此在豫東南對小袁營的風評極佳。
可是現在的他卻不得不小心謹慎行事,不僅怕闖王嚴令追責,就連身居大將軍地位的羅汝才,也使他噤若寒蟬一般。
袁時中的堂兄弟袁時泰,在他的身旁怒聲罵著:“還說啥不許搶劫,不過是不許咱們小袁營沾點兒油水罷了,他們自己個兒到是搶得那叫一個快活!
哼。以后,你就瞅著吧,總是按這規矩來,闖王和曹營時時分肉吃,個個都是嘴巴頭流油,卻隨意扔給咱小袁營一根爛骨頭,早晚把咱餓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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