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公,還有一事,須提前謀定下來。”
“哦…”
監軍太監邊永清聞言一愣,他不知張誠還有何事未決,仍需與自己議定,不過雖然心中有疑慮,但面上卻是神情如常,道:“永寧伯也該知曉,咱家奉皇爺之命,來宣鎮是監軍的,可不管這捉人抄家之事。”
對于勇毅軍這次捉人抄家一事,最終會發展到什么程度,邊永清的心里也是沒底,更何況崇禎皇帝早已暗示:讓張誠自己折騰,嚴禁他直接參與其中。
崇禎皇帝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顯得十分聰明,他將自己完全置身事外,任由張誠憑一己之力去折騰。
如果最終張誠這一方占了上風,既能打擊東林黨人的氣焰和士氣,使得他們有所收斂,不至于處處與自己作對。
而且宣府這邊抄家出來的金銀財貨,雖說大半要歸入外庫,以彌補朝廷這些年來的虧空,但總會分一些到自己的內帑。
再反過來看,就算張誠事后遭到東林黨的清算,崇禎皇帝也必然會在最后關頭,將他給保下來,畢竟流寇虜賊未滅,國朝還需要張誠這樣的武將。
如此既借張誠之手緩解了國朝財政危急,又憑東林之手敲打了張誠,而他更在最后示恩與張誠,徹底收伏其心。
由此可見,不管在坐上皇位之前受過何等教育,一旦在這個位置坐上幾年,都能歷練出一些智慧來,畢竟人家可是在拿命來玩的!
“邊公,莫要誤會。”
張誠笑著解釋了一句,才又接著道:“舞刀弄棒這種事,怎敢勞費邊公操心。”
他說到這里時,揮了揮手,示意在旁邊伺候的張明遠離開,待西花廳內只剩他和邊永清后,才又開口說道:“張誠是想同邊公商議一下,查抄來的奸商財貨金銀,該如何分配。”
邊永清聞言心中暗笑,嘴上確是一本正經地說著:“奸商通奴賣國,數典忘祖,罪大惡極,百死難贖。不過,咱家有一點不是很清楚,還需請永寧伯為我釋疑。”
“邊公,請講。”
“敢問永寧伯,這查抄所得不是該統統收入國庫,又有何可談的呢?”
邊永清的反應果然不出張誠的意料之外,他在心里笑罵了一聲:“真是個老滑頭!”
自古以來,抄家之事都是一個美差,這里面的門道無外乎“利益”二字,就算是承平時期也一樣存在嚴重的貪墨。
比如金庸老先生的《鹿鼎記》中,查抄鰲拜家的時候,韋小寶與索額圖二人便將抄家所得,從賬面上生生減去一百萬兩,他們每人分得五十萬兩銀子。
而這一次查抄奸商產業,自然也避免不了“分贓”的話題!
“奸商家財,皆走私通奴所得,自然是取之于民,歸之于國。”
張誠先定下了基調后,又繼續說道:“不過,勇毅軍即將全師開拔,援豫剿賊,可朝廷一時撥不下‘開拔銀’,宣府官庫也是空空如也,本伯確為難辦。”
“不若這樣…”
張誠說到這里時,略為沉吟了一番,才接著說道:“將士浴血沙場,總不好寒了兒郎們的心吧。”
邊永清聽完心里暗笑:“話說得再漂亮,還不是為了抄家來的銀子?”
不過,他嘴上確是說道:“永寧伯言之有理,咱家臨來宣府前,皇爺特召,曾與我言道‘國朝處處要錢,朝廷財力又已枯竭,雖有心獎賞宣鎮忠勇將士解錦圍之功,卻有心而無力。’
若是真沒錢,這事也只能先記著了,待以后朝廷財政不那么拮據時,再行封賞一眾有功將士。
可如今抄了奸商的家,這些錢財入了官庫,那就是朝廷的,用之作將士們援豫的‘開拔銀’,又有何不可呢?
何況,這一次抓捕奸商,查抄奸產,勇毅軍諸將可是出了大力的,自然該當有所獎賞,若不然,才是寒了將士們的忠勇之心啊!”
他說完又故意問道:“永寧伯以為呢?”
“我也正有此意”
得知邊永清并不反對勇毅軍截留一部分抄家來的銀子,充為軍費,張誠滿意地笑了笑,開口又說道:“此次抄家,除了金銀之外,再加上家宅、店鋪、貨物一起,粗略估算,怕是有近千萬的資財。
不過,這里邊的家宅、店鋪、貨物,占了大頭,如此龐大的資產,變現也是有些困難,怕一時間沒有那么多大戶,出來接手。
且變現之時,多少也會有一些出入在里面。”
“這個確實,奸商深宅大院,一時間確是難尋買主。”
“邊公,我是這般想的。”
張誠滿目深情地望著邊永清,繼續說道:“張家口一地,抄出糧谷、鐵料、鹽巴、布帛無以數計,皆為朝廷嚴令不得互市之貨,而今卻大量囤積于張家口,可見皆為奸商預備運往口外,私售建奴之用。
錦州一戰,建奴兵敗退走,其并未得利,白白損兵折將,空耗錢糧,而其國力又明顯弱于我朝,經此一戰,當可使其國力數年不得恢復,再無力犯我錦州。
可這幫奸商卻昧著良心,走私糧谷、鐵料、布帛往口外,以互市之名,行走私資敵之實,就算把他等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慰藉我遼東戰亡將士。
張家口查抄這些違禁之物,乃是奸商通奴的實證之一,自然是要逐一登記上冊,以報朝廷才是。”
“奸商通奴,資敵賣國,咱家昨日已密奏皇上。”
邊永清接著又安慰張誠道:“永寧伯雖事急從權,然現今鐵證如山,朝廷自然不會有所責難,何況…皇爺最恨通敵賣國之賊,必不會怪責永寧伯先斬后奏之事,說不定還會有所回護。”
張誠聞言點了點頭,心里明白邊永清對他的暗示,崇禎皇帝并不會因此事而責罰于他。
“不過,此番在張家口與其他各地,查抄出來的糧谷、鐵料、布帛等物,也正是我勇毅軍援豫所需軍資…”
永寧伯張誠說到此處,略微停頓了一下,卻見邊永清正撫摸著他那沒有一根毛的下巴,面上神情一如往常地看著自己,并無變化。
心中不由感嘆:“能在宮里數千內監中拼殺起來,坐上這個位置,果然不簡單。”
邊永清雖然不接話,但張誠卻又不得不說:“我的意思,此番查抄所得物資,直接作價,轉為勇毅軍援豫所需軍資,以免因糧秣不足,而使此番援豫剿賊功虧一簣!”
“這個嘛…”
邊永清終于開口:“咱家對永寧伯所提,自是沒有意見。只不過,這些查抄所得,是要入朝廷官庫的,此事怕還需江禹緒同各位撫臺首肯,才好辦吧。”
張誠見他并無異議,心中頓覺輕松,笑言道:“此間事,但有邊公與我,即可定之。”
他接著又道:“查抄的現銀,估摸少說也有個幾百萬兩。我的意思,二一添作五,將其中一半入官庫,以封朝廷上下悠悠之口。
而剩下的一半,咱們截留下來,作為我宣大官軍往援豫省的軍費,充為三軍將士的‘開拔銀。
當然了,‘開拔銀’只是個名義!
這筆銀子中的五成,算是宣大三鎮官軍援豫所費之需,余下的五成將在封箱后,又我勇毅軍以援豫之便,秘密押運至京城。
算是邊公與我孝敬給皇上的,邊公以為如何?”
“這個…這個嘛…”
邊永清含含糊糊的樣子,張誠如何看不明白,他笑著給邊永清斟滿茶水,又放低聲音對他說道:“我會從截留的軍費中,拿出兩成,算是張誠額外孝敬邊公的。
雖說只占了抄沒現銀的一成不到,但差不多也能有五十萬上下,還請邊公莫要嫌棄,慷慨笑納才好。”
“這…”
邊永清面上神情舒緩,原本十分光滑的胖臉上都快笑出褶皺來了:“這怕是不好吧。”
“哎…”
張誠將已經斟滿的茶盞,輕輕推給邊永清,笑著說道:“這些銀子既劃給我勇毅軍,充作軍費,便不再是朝廷的官銀,邊公不須有何顧忌。”
他說著又給自己身前的茶盞斟滿茶水,繼續說道:“邊公奉皇命,監我勇毅軍,在宣府這苦寒蠻荒邊地,與我宣府將士同吃住,共操練,何其勞苦,這可有目共睹。
而今,我勇毅軍糧秣充裕,軍資盈足,又怎會眼見邊公為我勇毅軍勞心費力,卻無所回報,若傳揚開去,可教張誠如何做人嘛!”
自古以來就有“野狗不咬拉屎的,老爺不打送禮的”之諺語,可見送禮之事有多常見和重要,而送禮的最高境界,便是絲毫不顯送字,倒像是在萬分真誠的懇求人家收下一般,這點張誠便做到了。
這可是整整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
試問,有誰聽到別人送自己這許多銀子,會不動心的呢?
更何況,永寧伯張誠也已言明,這些抄沒來銀子一旦從官庫劃歸勇毅軍,那便是勇毅軍的軍費,已經與朝廷官府毫無一星半點關系,他張誠有了全權支配的資格。
再者說來,這五十萬兩銀子可是勇毅軍全體將士,送給他們監軍老爺的辛苦費,那就相當于勇毅軍給他們監軍開的薪俸,這又會有何問題呢?
“這般說來,咱家不收,怕是會寒了勇毅軍數萬忠勇將士之心嘍?”
“正是此意。”
張誠也知此等事情點到為止,不宜過多糾纏,因此見邊永清不再拒絕,便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道:“還有查抄的奸商家宅和商鋪,也是眾多,又分布于宣大三鎮各處城堡之中,卻有些不好處置。”
“永寧伯之意…”
“我的意思,這一塊可交由各地官吏,在我勇毅軍監視下,就地變賣為宜。”
張誠喝了口茶水,接著道:“這部分變賣所得,可為宣府、大同、山西撫臺衙門沖減今年的稅銀,而多余部分可入總督衙門的武庫,用于整飭宣大三鎮防務,以防備韃賊襲我邊墻,行報復之事!
邊公,以為如何啊?”
“永寧伯思慮周全,咱家自無異議。”
邊永清說著又補充了一句:“只不過,此事還需江禹緒同三位撫臣首肯,才好吧!”
“這是自然。”
張誠笑著說道:“不論如何,總是要先同邊公議定才好。至于江督與三位撫臺那里,我自有法子使之同意。”
他的臉上表情開始凝固,冷冷說道:“我勇毅軍擔此天大的干系,憑一己之力徹底剿除通奴賣國之奸商,更在宣大三鎮揪出若干與奸商相勾結之朝廷逆臣。
現如今讓他們白撿如此大功,更是一舉幫其解決近年未能交付給朝廷的稅銀,他等還能有何話說?”
“嗯。話雖如此,怕也不會太過順利,何況兩位王爺可是怒氣很盛的樣子,永寧伯也要小心應對。”
張誠聽了此言,略微沉吟片刻,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兩位王爺,乃是皇上親族,與國同戚,自然不會為此些微小事,壞了剿賊大計。
況兩位王爺身份何等尊貴,又豈會與張誠這一介武夫,行斤斤計較之事!”
對此,邊永清并未接言,他只是淺淺笑了笑,如今分贓一事,大體上已經敲定,他便起身告辭而出。
張誠一直送邊永清出了鎮朔府儀門外,望著遠去的大轎,心中默念道:“愿這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能讓你為我‘上天言好事’吧。”
然而,他卻不知道正在遠去的大轎里,監軍太監邊永清卻正閉目沉思:“這個張誠,還真是不簡單啊!”
永寧伯張誠斷然實施軍事行動,抓捕通奴奸商、查抄奸產之事,牽動著宣大三鎮官紳、仕宦、商賈等各方人員的心思。
他們各自派人找尋門路,打探有關此類事件的一切消息。
三鎮各地官將如今也生怕自己被牽扯其間,他們從一開始的反對阻止,到現在的惶恐不安,顯然勇毅軍的雷霆手段,嚇破了他們的膽。
而更為焦急的則是三鎮中,暫時并未受到波及的其他各大商號,雖傳言此番永寧伯只抓捕通奴奸商,與其他正常行商的各家商號無關,不須恐慌。
但各人都清楚“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他們一時間也不敢確定,永寧伯究竟是真的抓捕通奴奸商,還是想要借機劫掠他們各家商號的積財?
畢竟,如今這種世道之下,這等事情他們見到的太多啦!
就連宣大總督江禹緒、宣府巡撫朱之馮、大同巡撫衛景瑗、山西巡撫蔡懋德,這等封疆督撫大員都急急趕來,齊聚在宣府鎮城之內。
許多人,都在等待事情的進展與結果…(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