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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生路

  張家口堡城,山右商人范永斗的私宅內一間偏廳里,坐著的盡是衣著華麗的各家商號掌柜和東家,他們正在商議著如何對付新任宣府總兵、永寧伯張誠。

  可翟堂關于尋求與北路商人合作的提議,在廳中引發一陣議論,眼見今日的議題隱有跑偏之勢,作為山右商人會首的范永斗急忙出言:“與北路的相與們合作,也未嘗不可。”

  眾人聽到連他都如此說,都是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他,只聽范永斗繼續道:“只不過,現在還不是談這個話題的時候。一切都要等到除掉張誠,形勢可以任憑我等把控之時,才能再開這個口子。”

  范永斗一錘定音,眾人也不再就與北路商人山右之事爭論,今日的議事也終于回歸到正途,不過,接下來發話的人也非等閑之輩,卻是山右八大商家之一的王大宇。

  要說這山右八大家雖起于張家口,把持與口外蒙古人互市貿易十數年之久,但究其根源卻都是起于山西汾州。

  八大商家中的王登庫與王大宇,其實原本還是一枝,只不過在前幾代由于一些家族恩怨牽扯,就此分了家,變成了王氏家族的兩支。

  但那些都已是祖上的恩怨情仇,到了他們這一代上,早已將過去的恩怨放到了一邊,雖不再屬于一個家族,但終歸比了別人更近上一層,所以遇事總是有商有量。

  如王登庫就一直對范永斗十分的不服氣,尤其是對范永斗每年前往遼東的沈陽城貿易一事,更是眼熱不已。

  此前就多次表示了想要與之同行的意思,卻都被范永斗以各種理由婉拒,可去年秋收時節,范永斗在臨行前偶感風寒,不得遠行,這才叫他搶得了機會前往沈陽城親自拜見清國皇帝。

  自打這一趟遼東之行歸來后,王登庫也越發得意洋洋起來,隱然有取范永斗會首地位而代之的意思在里邊。

  不過,王大宇雖與王登庫有著特殊的聯系,但他的脾氣秉性卻與之大相徑庭,王大宇這一支商業帝國的主戰場還是在山西,更輻射周邊大同、河南、京畿各地。

  張家口的互市貿易只是王大宇賺銀子的一個途徑而已,所以他在這邊并無過多奢求,只要能安安穩穩賺錢就好。

  王大宇長得略顯肥胖,一張圓臉上總是掛著讓人迷惑的笑容,兩手的大拇指上更套著一對翠綠的玉板指,渾身都透出一股儒雅的富貴之氣。

  他這一支王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如生絲、綢緞、棉花、糧食、糖、茶、藥材等產業,甚至鐵料、火藥都有些門路,家資何止數百萬之巨?

  而且,他這一支與大同鎮將門王家也同屬于祁縣王氏,算起來彼此間還是族親,王氏家族原本就世代以經商為主業,后又借助世襲的將門關系做掩護,生意也是越做越大。

  現任大同總兵王樸在仕途上,便是得到王大宇家族的鼎力支持,而王大宇也借助王總兵的支持,得以在大同鎮把家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以王大宇這樣的身份地位和實力,自然可以從容地質疑范永斗:“范大家想要置張誠于死地,我對此是很支持的,只不過仍有一絲疑問。

  范大家可有何錦囊妙計,可以將如日中天的永寧伯置于死地呢?”

  范永斗能為張家口晉商之首,自然是有些涵養,他聽了王大宇的話后,并未生氣,只是嘿嘿一笑,拾起案幾上的銀筷夾了一個團子慢慢咀嚼起來。

  而他身邊的范家大公子范三拔卻是微笑起身,團團一揖后又沖王大宇拱了拱手,道:“王大家…”

  王大宇斜眼瞄了他一下,無所謂地說道:“說吧。”

  在他眼中范三拔只是一個小輩,并不似對范永斗那般謹慎,禮數上沒就隨意許多。

  范三拔卻不以為意,他十分從容地說道:“諸位大掌柜和東主,都是三拔的叔伯長輩,有句話叫‘未雨綢繆’,各位叔伯也都知曉。

  張誠其人,我等都已十分了解,觀其任事,可謂心狠手辣,更可用貪得無厭來形容,其早就視我等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后快。

  其在北路獨石口擅開邊貿,就是明證,他見我等在張家口互市的生意紅火,想來插上一腳,被家嚴回絕后,便開了獨石口互市,與蒙古人私下貿易。

  斷我等財路之意,已是十分明顯。只因其麾下還有些人馬,頗為能打,而朝廷也正在用人之際,才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聞不問。”

  他的這一番話正說在眾人心里,大家都紛紛點頭表示贊同之意,但并無一人出言,都在等著他的下文。

  范三拔也看到了眾人的表現,心中暗喜,接著又道:“觀張誠做派,所到之處,無不是腥風血雨。

  東路的張家在座的都知道,他可是副總兵張國威的族叔,我等當初亦是想借助張副總兵之手,伺機鏟除了張誠這廝,未曾想卻被他‘先下手為快’,連張副總兵一家都被他給殺了。

  其心之狠毒,可見一斑!”

  范三拔頓了頓,不待眾人出言,又接著道:“再有東路的‘天霸王’陳玉柱,我等才耗費重金與之交好,本意想借其牽制張誠,好使其無力與我等爭奪邊貿之利,可也被以‘雷霆手段’其連根鏟除。

  由此可見,我等與張誠之間,已然到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的地步,再沒有回頭路可走。”

  他掃視廳內眾人,語氣冰冷狠毒地一字一頓道:“我等與張誠,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此乃生死對決,容不得半點疏忽,也留不得半點后手,必須出盡全力,與之一搏。

  惟有張誠死了,我等才會有生路!”

  王大宇翻了翻白眼,看向上首的范永斗,不陰不陽地說道:“范大家,怎不向清國皇帝請旨,禁絕滿蒙各部與獨石口的貿易?”

  范永斗似乎早已猜到他會有此一問,他先是咳嗽了兩聲,才說道:“事關我等活路,范某又怎會不上心。

  我早已向皇太極陛下稟報此事,可附近的蒙古各部偷偷前往獨石,而陛下近年一直攻略遼東,口外這邊暫時還無力顧及。

  且周邊蒙古各部仍奉陛下為共主,每每出兵出力,這事陛下也不好做得太絕。”

  他接著又道:“清國睿親王多爾袞前時來信,要我等設計除掉張誠,但只此事成功,我等便是大功一件。

  將來清國大軍入關,得了天下,這鹽茶諸般商貨的買賣,還有皇家和王爺們府上各般商貨采買,便盡入我等囊中。”

  范永斗此言一出,廳內眾人盡皆雙眼發光,在巨大利益和金錢的誘惑之下,他們已經徹底失去了應有的理智,所有人都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田生蘭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可就在話要出口之際,卻冷不丁地瞥見王大宇也嘎巴嘎巴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已經到嘴邊的話也生生咽了回去。

  靳良玉對田生蘭一直十分關注,這時見他話到嘴邊,卻又突然閉口不言,便當眾出言問道:“田掌柜一副欲言又止模樣,可是有何良策,怎不說與大家聽聽?”

  田家在前兩代也是出過進士的家族,雖家族仍是以經商為主,然卻對同屬商籍的靳良玉等十分看不起,相反對范永斗、王大宇等卻很看重。

  尤其是王大宇,因他平素接人待物就十分溫文爾雅,且與山西、尤其是太原府的撫臺等各官,以及府縣教諭、各書院山長都有些來往,對此田生蘭也很是敬佩。

  現在,他受靳良玉言語相激,如何忍得,但讀書人的涵養使得他并未因怒而急言,只見他看都不看靳良玉一眼,先是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塊團子,又喝了口香茗。

  這時才抬起頭來,又同范永斗、王大宇二人點首示意后,才慢悠悠開口說道:“對付武人,不可落了下乘,打打殺殺之法,乃張誠所慣用,與之力拼,注定要吃大虧。

  我等當反其道而行之,以我之長攻彼之短才是!”

  田生蘭說完又對范永斗和王大宇二人問道:“范大家、王大家,對此以為如何呢?”

  未等范、王二人有所表態,靳良玉便急赤白臉地追問起來:“敢問田掌柜,何為我之長,何又是張誠的短處?”

  田生蘭與靳良玉素來不睦,見其如此不開竅,也是懶得理他,便自顧自地又吃起案幾上的團子來。

  不過,剛才出言提議與北路商人合作,以尋求建立推翻張誠統治的聯合戰線的翟堂,再次出言說道:“張誠所持者,無非其麾下一幫丘八,以及武人的蠻勇罷了,而我等卻不善持勇逞強,此為張誠之所長,即為我等之短處。

  不過,誠如生蘭兄所言,揚長避短,方為我等制勝之道也!”

  他說到這里時,斜著一雙縫眼望向靳良玉,問道:“靳掌柜可知我等的長處在哪里嚒?”

  靳良玉能坐在這里,自然并非是愚鈍之人,此刻他有若恍然大悟般,道:“哎呀,你們是說明面上搞不來,咱們和張誠這廝玩陰的。”

  “哈哈哈…”

  想通后的靳良玉不由大聲笑了起來:“要不咋說你們這樣讀過書本的掌柜厲害嘞,一個個都猴精得很,滿腦子都是彎彎繞,真不曉得啥時候把咱也給繞進去哩。”

  他說的這個笑話確實有些“冷”,原本氣氛就很不融洽的廳中,立時又冷場下來,各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范三拔一直在觀察著眾人的神情,他最喜歡見到八大家之間相互爭斗,如此一來,他們范家便可以高枕無憂地穩坐張家口晉商第一把交椅,把持與口外清國貿易之牛耳。

  只見十分隱晦地微微一笑,開口說道:“各位掌柜,晚輩適才所言之事,還只是必須除掉張誠的理由之一。”

  這范三拔雖是眾人的晚輩,但在年輕一代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所以大家對他還是頗為尊重,更何況還有范永斗這個金牌老爹的面子在。

  現在聽他又開始說起關于張誠之事,一時間都忘卻了剛才的爭執,個個豎起了耳朵想要聽聽他又要說些什么!

  “其二,北路的商號都要各依每月營收,向所屬衛司繳納商稅,大家伙也都知道,張誠貪弊之心世間少有,且陰狠毒辣亦無人可比。

  若有可以逃避商稅不交者,輕者財貨籍沒充公,重者更是有牢獄之災,更有甚者男丁送入礦山度過余生,女的都分給他麾下那幫丘八為妾為奴。

  敢問今天在座的諸位中,有誰,愿意掏這個腰包,將辛苦賺來的白花花銀子,平白無故送與張誠那小人的?”

  聽到這里時,連素來冷靜的王大宇臉色都有些變了。

  他的生意遍布山西、大同、宣府、河南、京畿各處,在張家口的產業雖不算多,但收益卻是不小,可以說是一塊容易啃到嘴的大肥肉。

  可按照范三拔的說法,待張誠在鎮城站穩了腳跟之后,大把的雪花白銀就要平白無故地交出去,一想到這里就有種心在滴血的感覺。

  就在這時,他又聽范三拔繼續說道:“還有其三,張誠雖在獨石開了邊市,卻嚴禁各商號私自與口外貿易,只有在他設立的市場中才能做買賣。

  這一買一賣全然操控于他一人之手,到時咱們的利潤,怕是一大半都要裝進他張誠的腰包里頭去嘍。

  不知這最后一點,諸位可是能夠忍得?”

  范三拔的話音剛落,眾人盡皆是瞬間變色,一個個都是憤怒不已的神情。

  走私塞外,雖不是他們這些人的全部,但卻也是他們各家商號最來錢的一個門路,一旦都進了市場中,統一集中交易,已經嘗到甜頭的他們如何忍得?

  “他娘滴嘞!”

  黃云發吹著胡子怒聲罵道:“就算他張誠是永寧伯,那又如何?他敢斷了咱的財路,咱便與他拼了就是。”

  “對。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就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不給咱留活路,咱就是拼得一身剮,也得先做了他。”

  “大家伙有錢出錢,有人找人,有力出力,好歹也得叫張誠這廝知曉,咱們在宣鎮可也不是白混的嘞!”(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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