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四年十月初九日,午后,天已大晴,艷陽高照,曠野中的皚皚白雪在陽光照射下,映出耀眼的光芒。
錦州城西原來清軍駐地已空空如也,若是沒有那一處處凸起的雪堆,你根本看不出這里曾經是駐有數萬大軍的營地。
不過,從這里往北、往西各有十數條積雪很薄的道路,不斷往前延伸開去,似乎清軍退走時的路線便是如此。
許多宣府軍的夜不收身上打著白色披風,策騎在白馬上沿著這些積雪比別處略薄的道路,向西、北兩個方向一路追蹤而去。
清軍趁著大雪退兵一事已經可以確認,但數萬清軍的去向卻必須要探查清楚,他們若真是退兵而走倒還好說。
可其若是趁著大雪天氣哨查不便之時,移兵在明軍附近蟄伏,若是明軍因此而放松了警惕,豈不正中其計?
直到當日晚間,各路哨騎才陸陸續續的回來,據他們的回報,一直追蹤到錦州西北角樓的位置,仍是未見清軍蹤跡,但看其退兵的路線似乎仍向北延伸過去,不見盡頭。
而往西探查的宣府軍哨騎則反饋,清軍退兵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小凌河西段過浮橋而去,夜不收因怕對岸有清軍駐守,未敢過浮橋探查。
雖暫時仍未能探得清軍具體動向,還不能清楚掌握其行蹤,但已完全能夠確定錦州城西的多爾袞、代善等人,肯定是退兵而走。
其實明軍此刻也很是難熬,這一場大雪來得太過突然,明軍各營將士中也只有少數將官,以及他們的家丁親兵才有棉襖和夾襖,普通軍士卻仍舊是往日單衣。
如此,怎能抗拒刺骨的寒風,他們都躲進軍帳之內,或是挖出一處處雪窩子,以避風寒。
而出哨的明軍各營將士則都圍聚在一堆堆篝火前,還有那些巡邏的軍士,他們有幸能夠在出巡之時,輪換著穿上少得可憐的棉襖。
不過,此刻雪住風歇之后,給人的感覺反而沒有大雪紛飛,北風呼嘯之時那般的寒冷,多少還能勉強抵御。
雖然此前就已從寧遠、高橋那邊往松山堡運送棉衣,但一時卻未能送至錦州前線,而松山堡中庫存的棉衣雖也有一些,但數量也是有限,各營只分得一些并不足穿用。
可以說“凜冬已至”!
正是明清雙方大軍將士們最為艱難的時刻,現在拼的已經不是誰能殺死對方更多人馬,從而打敗對方。
而是到了開始比拼誰更能堅持,在呼號的北風中堅持,在冰寒的雪夜中堅持,在糧谷不足而至的饑寒交迫中堅持。
拼的已經不再是殺死殺傷對方多少人馬,而是看誰的耐心更強,看誰的耐力更持久,看誰能夠耗到最后,堅持到最后就是勝利!
目前,雖說清軍已經提前退兵,但也不敢就此斷定明軍就一定是勝利了。
因為清軍可能是糧谷不濟,這才退兵往別處就食,一旦其得到了休整之后,隨時仍可能殺回錦州城下。
更何況在錦州的城北、城東仍然駐有清軍兵馬,他們據守那三道壕溝矮墻構成的圍錦防線,就算現在兵馬不多,可如今大雪鋪地卻也不易攻取。
錦州城南二里外,土城北門里面薊遼總督洪承疇臨時行轅內,數個火爐燒得正旺,騰騰熱氣撲面而來,與外間的寒冷仿佛兩個天地一般。
宣大軍各將云集于此,就連寧遠總兵吳三桂、神機營前營總兵陳九皋、東協總兵曹變蛟也都老遠趕來。
可祖大壽卻并未出現在總督行轅內,代替他的是副將祖大弼,眾人紛紛猜測祖大壽一定是傷勢未愈,才派了其弟弟代為參加軍議。
而大太監王承恩也已來到土城前線,再有坐鎮松山堡南娘娘宮的總監軍張若麒,此刻也與寧前兵備張斗一同來到土城,將小凌河口的防御之責盡數交予山西總兵李輔明。
惟有遼東巡撫邱民仰坐鎮小凌河南岸,因與碩託的滿洲正紅旗對峙未敢輕離,以及山東永平監軍道按察司副使姚恭、前屯衛總兵王廷臣二人,則是還在女兒河南岸駐防,都未能前來土城。
行轅大廳內的篝火上架著一口口大鐵鍋,里面燉著羊肉和馬肉,還有一鍋參雞湯,遼東雖說是苦寒之地,卻是唯獨不缺這野山參。
當然,那幾鍋羊肉里也都放了一些大蘿卜,冬日進補,除了參雞湯外,就屬這羊肉蘿卜最是好用。
薊遼總督洪承疇與內監王承恩并排坐在上首,下面自然是文左武右分列兩邊,每人的面前都有一方小桌,上面擺著酒肉和雞湯、羊肉湯。
自從王承恩到來之后,總監軍張若麒的地位直線下降,已經失去了與薊遼總督洪承疇并排坐在上首的資格。
他雖在心中略有不爽,可在表面上卻仍要表現得心甘情愿,畢竟連他也不敢得罪上面那位面上無須的男人。
諸官眾將今晚盡集于此,自然是為了清軍退兵一事而來。
因見清軍退走,各營中也開始出現一些聲音,都言如今韃子已經敗退,他們卻仍是守在這里忍饑挨凍,頗有些不情愿的意味在里邊。
薊遼總督洪承疇的親信幕僚李嵩,適才已經為大家簡要介紹了當前的情勢,雖然關于清軍動向的情報,都是由宣府軍的夜不收哨查而來。
但在座文武對于宣府軍哨騎的能力,也都是十分的信服,自然皆無異議,現在問題的焦點在于明軍各營又該何去何從?
諸官眾將已經爭論了一番,都言好不容易才進兵至錦州城下,絕不可輕易退兵,可如今北風凜冽,將士們多無棉衣護身,在這野外駐營卻又十分辛苦。
而韃子大軍已然退去,就算其還有可能再來,那也需要時間行軍建營,所以便有人提議撤一部分軍馬,回到松山附近的老營駐防,這樣一來不止是糧草轉運壓力大減,將士們也可得以休整。
如總兵陳九皋、王樸等人便是如此想法,連兵憲張斗、察院姚恭也十分支持這一想法,只是留哪一鎮兵馬駐守錦州城外,成了今日議題的焦點。
張誠坐在右側首位,卻一直未曾參與眾人的討論之中,他自顧自的飲酒吃肉,時不時還喝一口雞湯,尤其是羊肉碗里面燉的蘿卜,他更是最愛。
坐在他下首的吳三桂也是如此,對于眾人的議論似乎并不十分關心,仿佛胸有成竹一般,他時不時的與張誠閑聊幾句,對其他人似乎不感興趣。
“咳咳。”
突然,上首位置傳來洪承疇咳嗽的聲音,眾人自然知道這是總督要講話的前奏,紛紛住嘴不言,就連張誠也放下手中的酒碗,抬眼注視著洪承疇。
在眾人的注目下,洪承疇開口緩緩說道:“奴賊雖暫時退兵,但其仍隨時可至,且目前還不曉得具體行蹤,錦州城外不可不留一軍,以策應城守諸事。”
他說到這里目光便即在下首右側諸將身上打轉,張誠與吳三桂一般不以為然,曹變蛟也是面不改色,可王樸與陳九皋二人的眼神卻是飄忽不定,生怕洪承疇會選中自己率軍留駐。
洪承疇掃視一遍后,目光卻停在了寧遠團練總兵吳三桂的身上,吳三桂的腦瓜何等聰明,眼神一對,便是洪承疇其意。
只見他起身抱拳對洪承疇道:“洪督,三桂愿領寧遠鎮兵馬,留駐錦州城外。”
洪承疇聽了吳三桂的話后,雖面上神情不變,心底卻是已經給吳三桂加了滿分,他轉頭看向王承恩道:“寧遠吳總兵自請留駐錦州,以防奴賊去而復來。王公意下如何?”
王承恩并未與大家一般喝酒吃肉,他身旁的桌上只擺著一壺茶和幾樣精致的糕點,聽到洪承疇的問詢后,端起茶盞淡淡說道:“這軍略上的事情,咱家也不是很懂,洪總督自行決斷即可。”
他說完抿了一口茶水,才拿眼神望向吳三桂,又道:“長伯將軍能主動請纓,足見忠勤王事之心,咱家這里暫且記下,待回返京師之時,自會奏聞皇爺知曉。”
王承恩這時又咳嗽幾聲,清了清嗓子,才繼續道:“錦州之事,皇爺最是憂心,我大明能戰敢戰之軍,盡集于此,更調舉國錢糧,支撐遼東危局。
此戰若是不勝,空耗朝廷錢糧,損兵折將,我等將以何面目茍活于世?
幸而各官眾將用命,陣前奮勇,方才得以擊退奴賊,兵抵錦州城下,解得錦圍,不枉朝廷費盡心力籌措錢糧,如此足慰圣心。”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才接著道:“諸位之表現,咱家可都記在心里,有功于國,自然不會使他的功績埋沒,待咱家回了京師,都會一一奏聞皇爺知曉。”
王承恩說完便不再管眾人如何,自顧自地喝起了茶水來。
洪承疇見他話已講完,便對眾將說道:“長伯將軍為國分憂,自請駐守錦州城下,本督深感欣慰,自當為寧遠將士調集足夠棉衣,以御寒冬。”
其實,遼鎮各營將士本就有棉衣,只是一時轉運不及罷了,不過,這一次吳三桂也算是出盡了風頭,至少在大太監王承恩的心中,吳三桂地位已經突顯了出來。
薊遼總督洪承疇的目光停在了宣府總兵張誠身上,繼續對著眾人問道:“然小凌河上浮橋,乃錦州命脈所在,為松山聯系錦州之紐帶,亦是不容有失。”
張誠如何不知其意,他之所以在留駐錦州之事上未作表態,其實是不想與吳三桂爭這個頭面罷了。
這一次援遼之戰中,張誠所率領的宣府軍屢立戰功,尤其在長嶺山和回援高橋之戰中,非但殺死殺傷韃賊眾多,更陣斬奴賊豫親王多鐸,可謂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而今,援解錦州之圍的渡河之戰中,也是他的宣府軍最先攻至錦州城下,驅退奴賊,解錦圍的第一功自然非他宣府軍莫屬。
可以說在援遼諸軍之中,張誠所統率的宣府軍就是最為出彩的那一支,不光是拔得了援遼第一功的頭籌,唯一一個在援遼之戰中升職的人亦是只有他張誠爾。
所以,對于留守錦州城外一事,張誠并不十分上心,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吳三桂乃祖大壽的親外甥,于公于私都該是他來留守錦州城下。
可現在總督洪承疇的意思已然十分明顯,張誠自是無法完全回避,但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之上,并不曾如吳三桂般起身回話。
“督臣,張誠愿率宣府兵馬,為我援錦大軍守護小凌河上浮橋,確保松山與錦州間通路不失。”
見張誠竟主動請纓留駐小凌河畔護衛浮橋安全,大同總兵王樸最為不安,他此前一直是與張誠的宣府兵馬捆綁在一起,而今張誠竟主動請纓要留守浮橋,他如何能不心慌。
原本以為自己苦戰兩日,已然是兵疲將憊,一心想著借機退回到松山堡外,使得大同鎮各營將士能夠安心休整些時日。
可現在他兩眼苦哈哈的遠遠望著張誠,卻是不敢發出一言來,生怕被人想起此前一直彪炳的宣大一體之言。
不過,王樸的擔憂顯然多于,大家并沒有要帶著他的意思,只聽總督洪承疇說道:“好。忠忱不愧是今上親口御封的‘忠勇第一,冠絕三軍’,不惟沙場奮起爭先,悍勇無敵。
既是在軍略之上,亦每每建言,多有獨到之處,更能顧全大局,本督對你可是十分看好。”
張誠微微一笑,抱拳回道:“督臣過譽,張誠只是盡本分而已,心中所想惟有上報皇恩,不敢慮及其他。”
大太監王承恩這時不由抬眼看向張誠,卻見他低眉順目,毫無一絲做作之痕跡,不由微微點首,心道:皇爺確是沒有看錯這個張誠!
就連薊遼總督洪承疇也對張誠的回答十分滿意,他一向沉穩如水的面容上也現出一絲難得笑容,對張誠道:“忠忱放心,你宣府將士駐在小凌河畔,本督自會為將士們調配棉衣御寒。”
張誠只是笑著謝過,卻并未提及自己從宣府已經運送了一批棉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