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河南岸,密云總兵官唐通站立在一段還在不斷冒起陣陣青煙的土臺之上,俯視北面的浮橋殘骸,頓覺意氣風發。
他此刻已完全突破東石門清軍防線,全師開進至女兒河南岸,雖說水手營已成一片殘垣斷壁,但畢竟也算是以一己之力,襲破了清軍重兵防守的一處營壘。
唐通緩緩轉過頭來,他雙目深邃地望著西面,腦中飛快計算著此中的利益得失。
“大帥,唐參將派人來問,是否繼續向西攻擊,打通與西石門間的通道,合圍石門山。”
唐通聞言面色一緊,他扭頭向南看去,只見石門山上煙塵陣陣,似乎大戰正酣,非一時能夠完結。
他面上神情有些糾結,片刻后,才說道:“去,告訴唐友仁,使扈云通、劉三金分為左右,在前開路,唐友仁領正兵營居中策應。各營均要以戰車在前開路,嚴防韃賊虜騎突然殺出。”
在那個旗令兵正要離去時,又被唐通叫住,吩咐道:“告訴他們幾人,如今我孤軍深入,切切不可貪功冒進,以致到手的軍功,又毀于一旦。”
望著令兵遠去的背影,唐通抬手輕撫了幾下并不甚濃密的胡須,嘴角也撇起一絲笑意。
乳峰山西北方向,一道壕溝橫攔在女兒河南岸的道路之上。
壕溝后有近三千人的明軍駐守,他們陣前都戰車與拒馬交替結成的一道防線,中間也有一些地方,是大木和挖掘上來的泥土混合堆砌而成之土墻。
畢竟,以何友仁一個參將,麾下也才只帶來不足三千的兵馬,又能有多少戰車?
因此在這一面的防線上,便以拒馬、土墻與戰車相結合,在壕溝后形成了一道類似于寨墻的防線。
何友仁的左翼營將士們都躲在防線后,緊張地盯著西面,生怕韃賊虜騎會突然殺出。
然而,世事難料,你越是怕什么,反而越是來得快。
這邊的山海鎮左翼營將士才修砌完防線沒多久,一陣“隆隆”的蹄聲隱隱傳來,似乎還有些沉悶。
這完全是因為此處地方,過于臨近女兒河,地面不像別處那般干硬,尤其是更為靠近女兒河岸邊的那一段,就連壕溝都沒有挖掘。
一是時間緊急,二則是那一段約二百五十步的距離,泥土頗為松軟,若是步行通過,或許勉強,然騎兵是無法在此處發起沖鋒的。
何友仁也隱約聽到了馬蹄踏地之聲傳來,雖然一時還不能叫準就是韃子來襲,但他還是緊張地登上中軍處的高臺,向西方翹首瞭望。
可看了一會,卻并未見到虜騎來襲的跡象,也未曾看到煙塵騰起,唯一叫他不能放心的就是那“隆隆”的蹄聲,更似乎越來越近。
此情此景,何友仁不由滿腹狐疑,他將頭轉向自己的中軍親將都司何不疑,只見對方的眼色中也全是狐疑之情。
“不好,快傳令,全軍戒備…全軍戒備…”
何友仁似乎預感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也迅速地向西南方移去,同時嘴里狂喊,到后來已是十分急切。
只見那邊的乳峰山的山腳下,隱然升騰起一片煙塵,因其被山壁遮擋,初時并未在意那處地方。
煙塵中隱約顯出一些騎兵的身影,隨著他們逐漸馳出山腳下,不再掩藏身形,這邊才看得真切。
粗略估算,僅僅是其前鋒,便已有三四千之數,何友仁心中慌亂,有急切叫道:“快,速速報給馬總兵,請其派兵支援我師!”
馬科的正兵營駐扎在距離西石門約五里之處,而其與何友仁的左翼營相距卻僅有三里多的距離,再往北約四里才是女兒河。
他并未離開乳峰山太遠,距離前線戰場所在也有一大段距離,如此安排,若是前面的戰事得力,他可及時增援,同樣擁有戰功。
而一旦情況不妙,卻可以邊守邊退,引軍回轉乳峰山上,再行防守,在他看來,自己已然處于不敗之地,進可以攻,而退可以守。
此刻,馬科正在中軍木臺上,向著四面一一眺望,仿佛是在檢閱自己的部下一般,顯得很是輕松愜意。
似乎石門山那邊的大戰與他毫無干系,一臉祥和,全無急切之意。
都司馬智仁陪侍在他的身旁,手里拿著一個折扇,正在給馬科扇著風,臉上堆滿了使人肉麻的笑意,道:“大帥,這齁熱齁熱的鬼天氣,您可得多喝著水,怕不難受。”
馬科面上神情依舊,卻趁著周邊無人,語氣陰沉的突然問道:“那事可辦得妥帖?”
馬智仁聞言一愣,心頭“咚咚”直響,猶似一陣小鹿亂撞般,就連手中的扇子都忘了扇起來。
好在他隨馬科日久,也是經歷過一些大場面,只是一愣神的功夫,便即恢復如初,臉上滿是媚笑的悄聲道:“回大帥,辦得妥帖。這事是小的親自辦得,未曾假手與人,請大帥放心就是。”
“好,好,好。辦得妥帖就好!”
馬科話里有話,眼中也閃現出一絲殺意,但轉念一想,這馬智仁雖然打仗不行,然其對自己還是很忠誠,暗中也幫自己做了許多臟活和黑活。
更何況,馬智仁還有一個親哥哥,那馬智勇可是自己的親將,如今替自己統領著正兵營,是一員難得的戰將。
這些年里自己率軍東征西討,能有今日,馬智勇出力最多,確為功不可沒。
他思念及此,臉上也堆滿了笑意,雖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尷尬,然卻也表達出了十分明顯的善意:“智仁啊,這事辛苦你啦。”
馬科走上前兩步,抬起手來十分親切的輕拍在馬智仁的肩上,道:“你和智勇兄弟二人,真是我的左膀右臂,待遼事結束,敘功封賞,你也該提個游擊當當啦。”
馬智仁原本還在擔憂不已,他追隨馬科日久,又是多在暗里幫他做些臟活,自然是曉得他的陰險狠辣決絕,每當與他獨處時,總是心中慌亂。
然現在聽得馬科親口許諾,此間戰事了卻,自己竟可敘功升官,怎能叫他不欣喜非常。
要知道,他的哥哥馬智勇,追隨馬科多年,從一名隊官硬是拼殺了出來,如今渾身皆是傷疤,也才只升到參將罷了。
而他也即將升任一名游擊,要知道,都司與游擊雖說只差了一級,然其實卻是天壤之別,只要升任了游擊將軍,也就步入了將官的行列,這豈是一個小小都司可比的?
馬智仁心中狂喜,急急謝道:“多謝大帥,小的只知盡心盡力為大帥辦事,就算肝腦涂地,也是在所不惜…”
這個馬智仁似乎還要繼續說下去,卻被馬科揮手制止:“行啦,你盡心辦事就好。”
丫的,要說馬智勇能為自己肝腦涂地,他馬科或許還能相信,可這馬智仁嘛?
就未必嘍!
如今自己正在得勢之時,只要一天還坐在這總兵的位置上,他馬智仁就會為自己實心效力一天,可自己一旦失勢,或許他也是最先反手來踢打自己之人。
不過,現下用人之際,他們兄弟二人又是自己身邊近人,自是要費心拉攏。
馬智仁本就是聰明之人,自然也知道馬科不愛聽他的絮叨,便笑嘻嘻道:“是,是,小人省得。定會為大帥盡心辦事。”
突然,一個哨兵策騎急奔而來,在中軍將臺下大聲報道:“稟大帥,疑是虜騎西來,何參將派了人來請求增援。”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馬科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身旁的馬智仁更是臉色煞白,渾身打顫,有若篩糠一般。
畢竟是一軍主帥,馬科雖然心驚,但面上神色卻不顯慌張,他大聲喝問:“可知韃賊幾多人馬?”
“回大帥,報信的人言,虜騎三四千人馬,正自西邊沖來。”
“速速集合人馬。快傳馬參將前來議事。”
馬科說著也大跨步走下將臺,直奔中軍大帳而去。
何友仁望著對面的清騎,心中已是萬分緊張。
雖說對面只有不到四千的韃子騎兵,但他卻是深知自己麾下這兩三千人,無論如何也是抵擋不住的。
憑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對面韃子的前兩次沖鋒,自己或許可以抵擋,畢竟己方陣前已經挖掘有一條壕溝,而且車營又很堅固,更有銃炮助陣。
然即使有此諸多優勢,若無外援來救,恐怕終將難逃被擊潰的命運!
但使他略覺心安的一點是,總兵馬科的正兵營就在左近,只要他能及時領軍來援,那時己方五六千人馬匯聚,便不怕眼前這些韃子,雖說不能將之擊敗,可固守尚可維持。
不過,何友仁對此卻是十分的擔心。
以他對馬科的了解,此人雖說貪鄙成性,見到好處咬上就不會松口,但也是奸猾如狐,向來不入危險之地。
如今,自己這邊被清騎突襲,也只能寄希望于總督洪承疇的威望,使得馬科不敢不救,若自己這方兵潰,他正兵營便會首當其沖。
所以他才急急派出哨騎前去向馬科求援,何友仁希望馬科能顧念大家都是山海鎮同僚之情,也為他自己考慮,能及時來援。
而現在,對面的清騎徐徐而來,四里,三里,二里,慢慢的,他們的衣甲馬匹都已可看得越發清楚。
何友仁看對面清騎,都是一些滿洲八旗的韃子甲兵,有正白旗、鑲白旗的甲兵,還有一些正黃旗與鑲黃旗的甲兵精騎。
還有許多蒙古八旗的騎兵,他們散在左右兩翼,也是策騎呼嘯著奔來。
“嗚…嗚…嗚…”
凄涼的號角聲陣陣響起,對面策騎的韃子虜騎竟然在慢慢加速了。
他們在進入一里多的距離時,突然響起一陣戰馬嘶鳴,蹄聲踏地之聲響如驚雷,無數的清騎策馬往壕溝這邊狂奔而來。
何友仁猛地一聲大吼道:“傳令,各炮預備,聽號令再開炮,有違者,就地斬首!”
如大海上的潮水一般,數千韃賊清騎,帶著如云般的各色旌旗,往何友仁陣地前快速涌來。
整個大地,似乎都在他們鐵蹄之下劇烈顫抖起來!
隨著韃賊虜騎越來越近,已可清晰的看見那些原本沖在兩翼的蒙古八旗,竟突然加速沖在了最前面。
他們呼嘯著越過滿洲各旗的精騎,以極快的速度向著壕溝直直奔馳而來,他們個個身著輕甲,快馬輕弓。
何友仁目光如炬,死死盯著對面奔來的蒙古騎兵,心中則在盤算著己方車營的火炮威力,只待他們沖入二百步時,就下令讓火炮、火箭一起打射攻擊。
他緊張的估算著距離,就在他堪堪要揮手下令的同時,對面那些如潮般涌來的蒙古騎兵,突然以嫻熟的馬術,做了個拔馬的動作,紛紛往壕溝的左右兩邊掠去。
何友仁不由一愣,可還沒等他有所表示,就見對面那些蒙古騎兵們又以極為刁鉆的角度,再次撥轉了馬頭,又朝著壕溝疾沖。
明軍將士見此頓時驚慌起來,未等何友仁下令,便紛紛點燃了戰車上火炮的引信。
“嗵!嗵!嗵!…”
就聽火炮轟鳴之聲連天響起,自家的車營竟然未奉軍令,就提前開火了。
然何友仁也顧不得再訓斥部下,他急忙轉頭向對面望去,炮子在蒙古騎兵陣中墜落后,仍是左右不停跳躍。
雖說這一片土地不是十分的堅硬,但仍不影響這些炮子落地后形成跳彈,無非就是會少跳幾下罷了。
然明軍的火炮并非是依令打射,而是炮手們由于心慌,而自行點燃引信,所以是稀稀疏疏的落在敵方騎陣之內。
而且,還有一些炮手見上官沒有發令,并未點燃自己負責的火炮引信,如此炮子密度不夠,殺傷力也是有限。
“不好…”
猛然,何友仁大喝一聲,臉上也現出一絲驚恐之色。
只見對面蒙古騎兵們冒著炮火疾沖到壕溝前,卻忽然又一次撥轉馬頭,再次向兩翼奔去,同時人人以左手牽著馬韁繩,右手向壕溝中拋出一個個土袋子。
怪不得何友仁滿面驚恐之色,原來對面蒙古騎兵并非是要沖陣,他們沖上來是為了拋出土袋,用來填平壕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