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譙樓里的盧象升總督行轅內。
上首位置的鐵案幾后,高起潛站在那里,望著下面一眾目瞪口呆的諸軍將。
竟無人挪動腳步,他那張極干凈的無須臉面,刷一下,就沉了下來,他尖細的聲音高叫著說道:“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都隨咱家走哇。”
高起潛說罷,便把眼睛轉向督臣盧象升,臉上堆滿笑容說著:“盧督臣,咱家這就走了,虜騎肆虐,殺奴護都之事,還要勞煩督臣多多費心吶。”
盧象升呆立在哪里,麻木的與他拱手作別。
只聽腳步聲響起,高起潛徑直揚長而去,密薊、關寧各鎮的總兵們,也一一向督臣盧象升拱手而別,追在高起潛身后去了。
一眾副將、參將、游擊隨在最后離去,甲葉鏘鏘之聲漸行漸遠……
眼看著濟濟一堂的軍將,眨眼間就少了一大半。
督臣盧象升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憤懣悲痛,他重重跌坐在自己的座椅上,目光有些呆滯的望向前方空處。
行轅內一時間竟鴉雀無聲,過了半晌,宣鎮總兵楊國柱才試探著,問道:“督臣…督臣…”
盧象升回過神來,他直起身板,極力振奮精神,眼睛望著剩下的宣大、山西諸位將官,臉上滿是期望的說道:“本督雖已與高監軍分兵,但眾將仍需盡心報國,不可因兵少而氣餒。奴賊肆虐京畿,擄我百姓,毀我家園,凡我大明臣民,皆應同仇敵愾,力挫虜奴之兇焰。”
“盧某,在此拜托諸位將軍了!”
說到這里,盧象升竟從鐵案幾后步出,對著行轅內諸將,深深做了一鞠。
大同總兵王樸首先振臂高呼:“誓死追隨督臣,殺奴報國。“
“殺賊報國,殺賊報國…”
行轅內陣陣高呼,看群情激憤,督臣盧象升眼中又充滿欣慰,他說道:“建奴已然會兵一處,現集于通州河西,圣上有旨,命我等勤王援軍,移營屯駐于京城永定門外的東郊,力保京城東郊不失。諸將這就回營準備,明日辰時起寨移營,隨本督前往東郊駐防。”
宣大諸將紛紛退出總督行轅,各自回去準備移營之事。
張誠很是為難,看督臣的狀態,他感覺似乎不該再打擾他,正準備跟在叔父身后,離開總督行轅的時候,上首盧象升的聲音傳來:“忠忱啊,你留下來。”
張巖聞聲,回過頭望向上首的盧象升一眼,他“唉…”一聲,嘆了口氣,又對張誠點點頭,沒有說什么就隨在總兵楊國柱身后走去。
游擊李見明、溫輝二人本在張巖身后,聽到督臣盧象升單獨留下張誠,兩雙怨毒的眼睛都快要射出妒火一樣,越過張誠身畔時,二人鼻息間重重的“哼”了一聲。
山西鎮總兵虎大威也是回頭看了一眼張誠,心中若有所思的與楊國柱一同步出總督行轅。
張誠站在原處,目送一眾將官離開總督行轅。
再看鐵案幾旁,身著麻衣孝服的督臣盧象升,側身肅立在那里,眼睛望向遠處的窗口,這一刻,他的背影顯得格外孤單。
張誠移步走到督臣盧象升身側,耳中似乎隱約聽得他在低吟一首什么詩,卻又聽不真切,只感語調蒼涼悲切,不由心生悲涼之意。
陳安捧著尚方寶劍,一直隨在盧督臣身側,見張誠走上前來,不由眼圈一紅,卻沒有說出話來,只是向后退了幾步。
張誠深施了一禮,拱手說道:“督臣,獨留末將,有何吩咐?”
盧象升偉岸的身軀微微一動,卻沒有回轉身來,仍是靜靜望著窗口。
良久,他才幽幽的說道:“初到昌平時,盧某當真是意氣風發,統率各路勤王大軍數萬兵馬,只想著與虜騎一決死戰,讓東虜不敢小視我大明上下。
未曾想啊,形勢竟急轉直下,皇上言‘不可浪戰,當以持重為上’,朝臣也處處掣肘,盧某是欲戰而不得啊。
此時,高大監卻與皇上言,是我盧某擁兵避戰,縱虜騎肆虐,皇上也是嚴旨切責,怪我畏敵怯戰,這戰與不戰,當是如何?”
督臣盧象升說著,就慘笑起來,笑聲憤郁,似有滿腔的憤懣,窗口前,他偉岸的身軀,竟在微微顫栗。
張誠又進前一步,在盧象升身側輕聲說道:“督臣…”
他很想說點什么,來安慰安慰盧督臣,可搜腸刮肚之下,卻又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盧象升緩緩轉過身來,眼睛似乎看著默默站立的張誠,又似乎看向別處。
“哈哈哈…”他忽然長笑幾聲,對張誠說道:“忠忱啊,對這次分兵而戰,你如何看?”
“督臣,只我宣大、山西三鎮精銳軍兵,就有三萬余人馬,奴騎雖精于野戰,畢竟是孤軍深入,當激勵將士,尋敵小股以擊之,提振軍心士氣,再依堅城,與奴周旋,事未必不可為。”張誠望著盧象升輕聲說著。
張誠看盧象升眼中隱有期許之意,又繼續說道:“我宣大軍,關寧軍,加上京營的精銳,若是互為犄角,守望相助,就算不能擊潰東虜,至少也可使其不敢于分兵劫掠,如其不能劫掠,便會補給困難,到時自會退卻,我等那時就可尋隙擊奴。”
盧象升嘆了口氣,說道:“事到如今,唯盼各部軍馬勠力同心,奮戰克敵。”
說完,他便回身望向親將陳安,陳安忙走上前來,遞出一個圓筒狀物,長約尺余,外用綢布套包裹著。
盧象升接過綢布套,拿在手里對張誠說道:“忠忱,此物是翰林楊廷麟老爺贈與你的,愿此物能助你沙場爭功,不負楊老爺殷殷期許。”
張誠忙雙手接過,打開綢布套,取出一個黃銅打制的圓筒狀物件,長約一尺有余,圓筒兩端內嵌水晶鏡片,他雙手微微用力一抽拉,竟將那圓筒又拉長許多。
“是‘千里鏡’,這做工極精致,材質也是上好。”張誠把玩著千里鏡,說話間滿是喜悅之情。
這千里鏡,張誠自然是知道的,在前世他沒少擺弄過各式望遠鏡,但凡有什么車展、航展,他都是望遠鏡加單反,美麗又醉人的白肉,他也是沒少看的。
只是到了這世界,時間尚短,許多事情還未來得及運作,今日見到這千里鏡,從做工到材質都是上乘之選,他自知必是極為貴重之物。
把玩了一會,他把千里鏡又小心的裝回綢布套中,雙手托著舉起,說道:“督臣,此物頗為貴重,張誠怕領受不起,有負楊翰林所期。”
盧象升望著張誠,久久無言,過了一會,才說道:“楊翰林,最喜似你這般實心任事之人,這千里鏡,就權當是他對你馬坊殺奴的嘉許吧。”
“忠忱啊,陪我走走,如何?”盧象升忽然如此問道。
張誠此刻心情激蕩,盧象升與楊廷麟以前都是只在書本中存在的人物,歷史數千年,在書本中留名已屬不易,能有只言片語流傳,更是難得,而讓史家不吝筆墨的人物,在當世必是人中龍鳳之選。
但他們二人卻都對自己如此看重,叫張誠內心深受感動,此刻盧象升更邀他一同散步,他差點鼻子一酸,眼睛就要開始冒汗。
“張誠,愿追隨督臣,赴湯蹈火,舍身殺奴,百死無憾!”他激動之下,言語間滿是切切誠意。
督臣盧象升笑了笑,移步向行轅外走去,邊走邊說道:“心存忠君護國之念,有為國舍生之愿,固是好的,但更要審時度勢,存身才能立命!”
張誠忙跟上去,輕聲說道:“督臣教誨的是,張誠謹記了。”
二人步出行轅,外面秋風瑟瑟,稀疏的小雪花隨風飄下,落在二人臉上,便化成水珠,消逝不見了。
“人生何其相似這雪花,璀璨只在一時,到了,終歸要消逝無蹤。”盧象升感慨著。
張誠抬起頭,看向飄蕩的漫天雪花,說道:“古人語,塵霧之微,補益山海;螢燭末光,亦增輝日月,正因生命短暫,才更需奮發向上,吾當以螢火之微光,帶些許明亮,照一方土地,護一方之百姓,雖百死,而無憾!”
盧象升停下了腳步,轉身望著張誠,目光中的呆滯漸漸退卻,希望重新燃起,炯炯的神采再次出現于他的雙目之中。
“忠忱啊,我一把年歲,卻還沒你活的透徹,塵霧之微…螢燭末光…哈哈…好一個螢燭末光!”盧象升豪邁的笑著,一掃之前的憤懣和沉郁。
張誠見到督臣面上神采依然,心下欣慰,卻不得不提醒道:“督臣,末將以為,高監軍既能去分去半數兵馬,更要小心提防,會不會在糧草一事上,再生掣肘。”
盧象升聞言,停下腳步,望著遠處,似在沉思著,良久,又抬腳走向遠處,邊走邊對張誠殷切囑咐著:“忠忱呀,你大功初立,朝廷未及封賞,然一個游擊將軍,你是當得起的,若是日后再有所斬獲,恩賞必隆,本督唯盼你能常懷忠義之心,常思忠君報國之念,上護圣主,下佑黎民。”
張誠默默跟隨著,督臣盧象升對張誠是多加勉勵,殷殷期望可見一般。
二人又聊了些別的話題,張誠便拜別盧象升,回轉營地準備移營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