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黃公深深的行了一禮。“西陲大夫那邊來信了。”言畢,將手中書信奉上。
這是昆吾大夫這段時間最期盼的事情了。雖然昆吾城的形勢看上去很好,但一個真正有眼光的人就明白,昆吾城的危險并未消除。因為說句實話,如果犬戎真的傾巢出動大舉來犯,憑借區區昆吾城是絕對擋不住的。所以昆吾大夫之前就主動出擊,以最強硬的姿態面對犬戎。與其說昆吾大夫是打算擊敗敵人,不如說昆吾大夫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讓昆吾城看起來像是是塊硬骨頭,不好啃。對于在鎬京這里已經撈足了油水的犬戎主力來說,打昆吾城這種肉少刺多的小城是虧本買賣。
至于這種行動的效果…表面看上去還行。然而城中眾人,特別是那些真正了解情況,掌握大局的高層,至少黃公所知,其實內心深處都是有幾分惴惴不安的。當然,這種不安并不會影響大家的士氣和忠誠。
西陲大夫一旦過來,情況就會得到極大改善。兩位大夫聯兵,差不過能湊足百乘戰車,在兵力上已經能夠勉強夠得上一個小諸侯的檔次,防御犬戎就有底氣多了。但是說實話,就算是兩位大夫聯軍,本質依然不會改變。只要犬戎真的下定決心,兩位大夫的兵力還是不夠看的。真正能牽制抵擋甚至擊敗犬戎的,還是眾多諸侯軍隊的效果。
不知為何,本來應該高度關注此事的昆吾大夫相當隨意的看了看信,然后就放到一邊了。
“果然不出所料…”昆吾大夫輕聲嘆息了一聲。
“大夫,莫非是?”黃公心頭咯噔一下。
“是的,犬戎不止派出一個信使。”昆吾大夫淡淡的說道。“山戎在蠢蠢欲動,燕國,晉國恐怕都要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了。犬戎居然能使出這種手段,倒是真的出于意料之外。”
不耗費自己半點力氣,就牽制了諸侯聯軍一部分精力。這種手段,不像是野蠻的犬戎會做的事情呀。或者說,這種事情超出了他們眼光。背后肯定有高人指點,甚至直接操作才對。
“那就是申候所為了。”昆吾大夫說道。“不過,他意欲何為?還想這么持續對峙下去嗎?”
如果繼續保持這種和諸侯聯軍的敵對態勢,那么他沒有勝算。更糟糕的是,哪怕他借助犬戎打敗了諸侯聯軍又能獲得什么呢?
“對了,張成情況如何?”昆吾大夫看似隨意的問了一句。
“遷公子已經昨日領兵抵達了,想來今日已經出發作戰了吧。”黃公說道。
“黃公,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說?”昆吾大夫發現了自己心腹部下表情似乎有點異常。
“請先恕下臣之罪。”黃公再次行了一禮,說道。
“你只管說就是。”昆吾大夫回答。“直言無罪。”
“大夫對于張成公子太過于苛刻了。”黃公低頭說道,不敢正面看自己的君主。“雖然張成公子德才兼備,然而想要二三日之間就掃平淮夷…這是不可能的。您如果將此事作為一個磨練,也是太過分了。恐怕會讓張成公子對您產生怨恨。”
“哈哈…磨練?磨練。”昆吾大夫笑了起來。“不,黃公,你不懂,這不是磨練。”
“啊?”
昆吾大夫突然邁步走向臺階。黃公不解其故,只能跟在君主后面。兩個人腳步很快,而昆吾城本身也不是什么大地方,所以沒有多少時間,兩個人已經來到城堡的最高處。站在一個平臺上,居高臨下的俯瞰整個城堡。此時正值白晝,城里城外都能看到人影。城下的那個平坦場地上,幾隊士兵正在開展訓練。以整齊的隊形彼此交錯著。
“這里是什么地方?”昆吾大夫突然問道。
“昆吾城?”黃公有些迷惑,這是您的居城,您在這里住了幾十年了呀!事實上,您應該從出生開始,就住在這里。
“不,這里不是昆吾城。”昆吾大夫有些失落的說道。“祖先記載,昔日昆吾城,城方八里,人民十萬,金谷錢糧,堆積如山…這么一座小城,哪里能配得上‘昆吾城’這個名字。”
如果是張成在場,估計肚子里會吐槽一大堆。拜托,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確實,昆吾氏曾經擁有自己的國家,“昆吾氏”這個氏就是因國家名而來的。曾經也是雄踞一方的大國,被當時的天子,也就是夏室視為股肱之臣。但那都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四舍五入七折八扣算一算快一千年了吧!千年之前,殷商崛起,消滅了夏室并取而代之的時候,昆吾氏就作為夏室的支持力量被殷商滅亡了。千年前的陳年舊事,提它干什么?時間又不能倒流!
但是聽在黃公耳朵里,那卻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他一頭拜倒在地,“是臣等無能…”
他想說,卻又不知道怎么說。畢竟昆吾氏不能復國這種事情,責任也輪不到他來承擔。
這怪誰呢?
要怪,先怪昆吾氏最早祖先不自量力,和成湯作對被滅了。然后怪之后的昆吾氏無能,無法在殷商的軍事壓力下復國,只能顛沛流離逃亡,最終只能投奔周室,才有了一塊小小的落腳之地。最后就怪現在的周室推崇“親親”這種狗屁國策,封了那么多公侯伯子男,都是姓姬的。昆吾氏辛辛苦苦為周室效犬馬之勞,卻連個最低級的男爵之國都沒撈到。最終只是一個周室附庸,一個微不足道的大夫,領地連五十里都沒有。
“這不是你的錯,”昆吾大夫說道。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形容的笑意。“但是,千年等待,時機已至!”
“什么?”黃公眼睛都直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主君的嘴里冒出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我過去也只是懷疑,但是現在,終于可以確信了!”昆吾大夫話語中滿是一種狂熱的喜悅,他對著太陽伸出手,似乎要將太陽捏在自己手里。
“昆吾氏復國之機,就在眼前!”
他怎么能不歡喜,怎么能不狂熱?
自從昆吾國滅亡后,昆吾氏顛沛流離,被追殺,被驅逐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太久太久。雖然最終得到一個小城,但是這么一個小城怎么配得上昆吾氏?這只算是茍延殘喘罷了。但是在這漫長的逃亡和等待中,復國的希望之火雖然微弱,但始終沒有熄滅。
古老的預言早已經指明,昆吾氏將有復國的機會。這不是虛無縹緲的自欺欺人,不是謊言,而是祝融大神的祝福和預言。代代昆吾氏首領也從來沒有放棄這個希望。
黃公不懂昆吾大夫的信心何在,事實上他也沒辦法懂。
昆吾氏確實擅長冶煉技術,所以比起普通的大夫要富有一些。這讓昆吾大夫能夠武裝起一支精銳部隊。但是說白了,昆吾大夫不過區區不足五十里的領土,一座小城罷了。這個動蕩的時代,要說昆吾氏靠著自己的力量能夠建立一個國家,那簡直就是神話!
沒錯,昆吾大夫有祝融大神庇佑。但這個世界,哪個勢力背后沒有神祗罩著的?祝融大神雖然好,卻也不是萬能的。至少黃公沒有哪怕半點信心。
不能靠自己的武力立國,那就只能靠周天子的冊封了。問題是現在天子都沒了呀!就算有新天子上臺,昆吾大夫又憑什么讓天子冊封?憑你這點區區戰功,干掉了那么幾千犬戎?
如果能夠有足夠的時間理性客觀的分析這個問題,估計黃公會覺得自己的君主被夙愿所困,被各種各樣的壓力所折磨,此時已經神智不正常,在說瘋話呢。
話說我們剛才不是討論張成的事情嗎?怎么突然變成了昆吾氏復國了?
但是昆吾大夫顯然不在乎這個,他情緒高昂,心神激蕩,俯瞰自己的小城。人類都有一種毛病,那就是有了好事情會希望和別人分享,有了壞事情會希望和別人分擔。這使得很多的秘密就這樣流傳開來,甚至變得人盡皆知。不過對昆吾大夫而言,黃公是他完全可以信任的忠實臣下。人人都知,在昆吾大夫離開居城去作戰的時候,會把昆吾城交給黃公看守。這是一個君主能夠給予部下的最大信任。所以黃公不算外人。
正是因為如此,他剛才才把這個一直藏在心里的事情說出來。
“那個,大夫,您覺得復國之機…在哪里?”黃公小心翼翼的問道。對方畢竟是他的君主,哪怕他覺得昆吾大夫在說瘋話,也必須慎重的對待才行。
“張成。”昆吾大夫嘴里吐出這個名字。他的語氣有一種壓抑的平靜。
“張成?”黃公不解。是的,張成怎么變成了昆吾氏復國之機?除非張成能把死掉的天子或者世子復活,否則說到底,他不過是區區一個士人,有什么資格幫昆吾大夫復國?別說能力不能力了,連資格都沒有呀!
當然,如果張成是某個強力諸侯的世子,這確實是有可能的。問題是張成不是呀!這一點是祝融大神確定過的,所以黃公完全不必去猜。
“您是說沼澤這里…是您給他的考驗?還是他的什么契機?”猶豫之后,
“不。這和那些淮夷無關。”昆吾大夫心情激蕩之下,忍不住多說了一些。“不過你不用多心,此戰張成可以輕松取勝。”
“輕松取勝?可是淮夷…”
昆吾大夫一笑。口中輕聲念誦,雙手比出一個個復雜的符號。黃公也是施法者,所以立刻感覺到空間在震蕩,源自魔網的力量被昆吾大夫抽離出來,編織成一個完美的法術。這是一個鏈接空間裂縫的法術,是幾乎所有高階施法者都會的“空間存儲”法術。這個法術幾乎人人都會,但是細微之處卻又各有巧妙。昆吾大夫剛才是將某件東西從自己的私人空間里取出來。不過,黃公清楚的感覺到昆吾大夫的魔法比以往更流暢,更融洽。這說明昆吾大夫的力量得到了提升。近期的戰斗應該很鍛煉能力。
法術結束的時候,昆吾大夫手上已經多了一個大烏龜殼。
這個龜殼七彩斑斕,華美異常,又有宛如流動的黃金一樣金色光芒在龜殼之上閃耀著。這些金色的光芒在龜殼上組成了一排排文字。
“…有淮夷千余聚于沼澤,欲為亂…昆吾大夫命張成為兩司馬,率戎車三乘,從卒百人,以伐淮夷。張成輕兵疾進,攻其無備,遂平淮夷。”黃公驚訝之余,認出了那些文字。
前面的情況黃公知道,但最后面一句話…這是預言?
是的,昨日晚遷才率領軍隊抵達張成那邊,也就是說,哪怕張成和軍隊匯合之后清點兵力后立刻出發,不顧士兵的疲勞,連夜趕路,此刻最多也只是準備交戰,戰斗結果出來還早。
這是尚未發生的事情。而這些文字顯然不是此刻才出現,昆吾大夫應該已經早就看到了才對。
“輕兵疾進,攻其無備,遂平淮夷”。這些文字把戰斗相關的主要因素都說明白了。
黃公知道預言,也知道有很多方法可以得到預言,但沒見過預言這么細致的。
最常見的預言實際上是一種占卜。你恭恭敬敬的舉辦儀式,獻上祭品,完成繁瑣而昂貴的獻祭,然后用龜殼或者大塊骨頭放在火上灼燒。根據燒灼產生的裂紋,神靈會給你預示。不過通常來說,你得到的無非是“兇”“吉”這樣的答案。如果你本身能力杰出,又是什么神裔之類特別身份,那么會得到額外成果,也就是加了一個“大”“小”之類形容詞,變成“大兇”“小吉”這樣的回答。
可別覺得這是神靈敷衍。單單這么一個字,對你的命運就有極大影響。你要是沒有獻祭的資格,或者準備的祭品檔次不夠,連這個“兇”“吉”,人家都懶得給你。
類似于昆吾大夫上一次獻祭,那種神靈用虛像指引的例子,那成本就大了。別說大夫,哪怕天子,也沒辦法經常舉辦這樣的祭祀。
“遷讓我失望。”黃公尚在震驚中,昆吾大夫已經很突兀的換了一個話題。
黃公終于醒悟過來,立刻明白其實無論是遷,還是他自己,一舉一動都在昆吾大夫的眼中。他趕緊低頭行禮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