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無聲,小鎮已被一層薄薄積雪覆蓋。
泥瓶巷尾,老劉家的獨苗劉羨陽,早已在兜里揣好了炮仗,風風火火地沖出門去。
巷口顧家,一個丁點大的小屁孩,鼻下掛著兩條長龍,賊兮兮地從門縫里鉆了出來。
陳家老宅,偏廳之中。
廳內四角都擺著火盆,燒的都是上好的銀絲炭,不但火候旺,也沒有煙味兒。
正中位置擺了一張八仙桌,桌上切了一盤熱騰騰的豬頭肉,一盤臘腸,兩碟花生米,此外還擺了兩壺黃酒。
陳玄坐在主位,陳拙陳溪夫婦坐在左側,宋煜章和宋集薪坐在右邊,還有一個與同樣四五歲大小的孩童,獨自坐在陳玄對面。
“已有約定?”
陳玄沒來由地問了一句。
“舅舅怎么知道?”
陳平安撓了撓腦袋,疑惑地看向坐在左側的爹娘。
“那就去吧。”
陳溪雖已為人母,但眉眼依舊澄澈,如同溪澗清水,她溫婉一笑,想要伸手揉揉兒子的腦袋,可她一瞧見對座那早熟孩童,便打消了這份心思。
陳拙趁陳溪不備,對著自家兒子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站起身來,先是對著宋姓兩人行了一禮,又對著陳玄無聲一笑,這才噔噔噔跑了出去。
“姐姐,姐夫。
這孩子與宋大人…總之,日后還需你們多多照看。”
陳玄緩緩起身,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捏著小杯,先給自己滿了一杯,對著陳拙夫婦一飲而盡。
宋煜章見狀也笑著起身,斟滿一杯,同樣飲了個干凈。
陳溪踹了一腳愣住的丈夫,陳拙后知后覺,這才慌忙起身,陪了兩杯。
宋集薪望著緊閉的門扉,又看了看那眉眼清秀的女子,沒來由有些羨慕那與他同齡的孩子。
劉羨陽一腳蹬在陳府門前臺階上,雙手環抱,笑嘻嘻地看著那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孩子。
“陳平安,你舅舅這次回來又帶了什么新奇玩意兒?”
作為泥瓶巷的孩子王,整條街巷他哪家沒進去過?陳家院子里的那條白鯉,他已眼饞已久,可惜陳平安護得緊,愣是沒讓他得手。
“舅舅年前出了趟鎮子,說是去了南邊很遠很遠的地方,給我帶回來一個小鈴鐺。”
陳平安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個銅鈴,鈴鐺的制式很是尋常,瞧不出什么玄機。
劉羨陽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陳平安也不吝嗇,輕輕松手,任由他將鈴鐺抓了去。
“陳平安,你說好要給我一個蟈蟈籠子,東西呢?”
兩三歲大的小屁孩立在臺下,雙手叉腰,瞪著陳平安。
他名叫顧粲,是顧家的遺腹子,與那顧家寡婦相依為命,好在陳家時常接濟,過的倒也不錯。
陳平安用袖口替顧粲擦了那兩條過江龍,又將他那開襠褲緊了緊,這才從袖子里摸出了一件竹制鏤空籠子。
小鼻涕蟲吸了吸鼻子,將籠子抱著,撒腿就跑,似乎是怕陳平安反悔。
“出息!”
劉羨陽冷哼一聲,就在陳家門前臺階坐下,抓著鈴鐺上的金色流蘇,輕輕搖了搖。
“咦,怎么不見響?”
陳平安蹲下來,仰起頭望著銅鈴內里,卻見其中銅丸完好,鈴鐺壁上也不見裂痕。
“我看這東西多半是壞了,不如讓我拿回去玩幾天,興許還能給你修好?”
劉羨陽不等陳平安回答,便將鈴鐺塞進了襠下。
“我舅舅說這些都是小玩意,本來就是讓我們玩的,你拿去便是,不用還了。”
陳平安對這類死物并不感興趣,相較之下,他更喜歡院中的那條白鯉,還有披云山草屋里的那條四腳蛇。
劉羨陽得了便宜,有些心虛,于是一把摟住陳平安的肩膀,說若是將來發達了,一定不會忘記他。
“你還是抓點緊拜師吧,今兒我家來了個公子哥,看那模樣,多半也是沖著我舅舅來的。”
陳平安笑著捶了劉羨陽一拳,這才說道。
陳玄自陳溪完婚之后,便搬到了披云山上,鎮子里的兩間鋪子,也都交給了姐姐姐夫。
不過,他每過一段時日都會下山,有時還會出鎮子,每一次都會給陳平安帶些新奇玩意,久而久之,陳玄就成了陳平安第三親近的人。
陳玄總是會給他講外面的故事,說大驪南邊有個梳水國,那兒的火鍋辣的過癮,有個劍水山莊,老莊主能一劍斷瀑。
說那水符王朝,有座風雪廟,他有個好兄弟,喜歡上了他的一個道姑朋友。
說南邊的南邊,漂洋過海,有一座很長很高的城墻,墻上刻了十七個大字,說他將來一定會去刻下第十九個字。
陳平安很憧憬,于是他總是纏著陳玄說要隨他一起行走江湖,但總是被揉揉腦袋再賞一個腦瓜崩。
即便如此,陳平安依舊很向往那座好像很大很大,又好像很小很小的江湖。
劉羨陽對江湖也很向往,因為他曾隨爺爺進山采藥,在披云山見到有人一劍斬云海。
從那一天起,劉羨陽就立志要成為一個劍客,很兇很兇的一個劍客。
“陳平安,你是不是傻?”
劉羨陽忽然笑了起來。
“你才傻呢。”
陳平安從地上抓了一把積雪,一下子拉開劉羨陽的衣領,丟了進去,隨即便撒丫子朝著騎龍巷跑去了。
“燈下黑…”
劉羨陽連忙拉開衣角,任由雪團落下,半好笑半唏噓地呢喃一聲,這才站起來,連忙追了上去。
“別跑,吃你劉爺一拳!”
夜幕將至,小鎮家家戶戶都掛上了燈籠。
燈火連了起來,如同一條河流,將人間煙火氣渲染得愈發清晰。
陳玄立在院中,望向掌心。
一盞盞燈火,如同一根根釘鉚,將那條龍脈釘死,只是今日,似乎有些…松動?
嘎吱。
大門打開,陳平安氣喘吁吁地鉆進院中,徑直朝著那口大缸去了。
“舅舅,你說白淵它什么時候才能養肥啊?”
陳玄聞言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
“都說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若是你能找來一條小的,那她明兒就能養肥!”
陳溪挽著丈夫的臂彎,走出堂屋,望著立在院中的兒子,嘴唇微動。
“年年歲歲,平平安安。”
陳拙笑了笑,將妻子緩緩摟緊。
(明天開始恢復兩更,下個月我要拿全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