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是你祖父的妃子。”
朱見濟帶著兒子穿行在冷清寂寞的壽陵里面,周圍的柏樹顯得非常可怖。
正常人要是獨自行走在這樣昏暗陰冷的地方,難免心生暗鬼。
但這里是景泰帝安眠的地方,作為兒子的好爸比,朱見濟不相信他爹會閑著沒事跳出來嚇唬人。
朱佑櫟則是天生自信。
從小到大的待遇,讓太子殿下養成了穩重漠然的性格,也不信這種神神鬼鬼的——
雖說朱見濟也是在萬眾矚目中成長的,可小孩子的身體里塞的是個后世來的魂,性格已經養成了,外界也難以改正朱見濟的性格。
所以從本性上來說,乾圣天子比起他的兒子更為溫和。
特別是奔四之后,人都殺的少了。
而朱佑櫟雖說小時候性格就很突出了,但還是一張白紙,能受到外界因素影響。
所以長大后,太子的性格除了天生的穩重霸道,還有高度自信。
伴隨這自信而來的,當然還有他飽受精英教育鍛煉出來的能力。
幸好太子性格鮮明,自信而不自傲,沒有讓朱見濟為之多操心。
“…你祖父去后,我讓唐氏來這邊為他守陵。”
“你祖父臨死前廢除了殉葬制度,不止給后宮妃嬪留了命,還給宮人留了命。”
“我有感先帝仁慈,所以后面把沒有生育過,又有意愿出宮的年輕妃子釋放回家…只有唐氏,我沒有放過。”
到底是心不能平。
要是這女的能多注意一點,哪里能讓景泰帝在縱欲之時狂吃海喝,把身體玩廢了的。
“只是當皇帝久了,又為人父親丈夫,便覺得自己跟個無知女子較勁沒什么意思,想免了唐氏罪過,讓她回家。”
“結果她家那邊父親去世,兄長當家,根本不想接納這個妹妹,又把她趕出去了…折騰了一個來回,最后唐氏還是自己回來這邊給先帝守陵了。”
“如今她死在壽陵也算好事,辦完喪事便能入葬,讓她去另一邊伺候先帝。”
朱佑櫟默默聽著他爹說了這么一串話,然后才道,“父皇和先帝感情真好。”
每次帶著自己來祭拜壽陵,都能進入回憶狀態,念叨不少東西。
“咱們也不差啊!”朱見濟聞言輕笑一聲,拍了下兒子的肩膀。
當年自己是什么待遇,朱佑櫟就是什么待遇。
在太子七歲之后,朱見濟就帶著他一塊上朝聽政了。
朱佑櫟被他爹一巴掌拍下來,動都沒動,反而是一身鍛煉出來的結實肌肉把養尊處優多年,身體機能也慢慢走下坡路的朱見濟給反彈的手心疼了一下。
察覺到這一點,朱見濟又沉默下來。
“…前天你母親給我梳頭,找到了一根白頭發。”
奔四的年紀,又經常用腦,雖然朱見濟從來沒有生過病,但也免不了長出白發。
這是人都要經歷的。
“你又長得健壯,比我和先帝的身體都好,所以我打算讓你去地方游歷一番,看看天下如何。”
“就當是替我看看。”
朱見濟當皇帝之后,去地方的機會是少很多的。
雖說他還能出宮探查民情,但終究無法離開的太遠,只能在直隸周邊轉轉。
乾圣天子不是沒想過學習朱厚照放肆瀟灑一點,可他一沒有后者放飛自我的個性,二是穩健久了,深知皇帝一動,就會牽扯到不少東西,不忍心任性。
要是自己出了事,妻兒老小怎么辦?
大明朝才在對外擴張的路上走了半截,又怎么辦?
所以皇帝只能讓地方的人給自己打報告,通過文字圖畫去欣賞三遼的雪花和江南的柳色了。
對于天下,朱見濟是高高在上太久了。
現在,只能讓下一代趁著年輕,沒必要負擔起太多事情,去各處走走,積攢經驗。
“這天下以后是你的,總得知道咱們家的地方有多大,各地的人又是怎樣回事。”
“我經常跟你說,治理天下的道理很簡單,因為真理無處不在,越辯越明…很多老話能流傳到現在,就已經證明它的可用性了。”
所謂的社會穩定國家繁榮,無非就是讓老百姓吃好穿暖,生活便利,對外能保家衛國,不辱國格,對內良性循環,保證階級流動,讓高貴的普及出去,讓高價的低廉起來。
“不過道理說來容易做來難,世間還是有很多東西來阻止國家發展的。”
“而其阻力,就在民間,就在人和人里面。”
“你出去要到處看,到處學,我和文華閣的先生也沒什么可以教導你的了。”
朱佑櫟點頭,“父皇放心,兒子一定好好體察民情!”
朱見濟滿意的笑了,隨后又帶著兒子在壽陵中走了一會兒,慰問了一下為先帝守陵的宮人,給他們發了一些獎金和補貼,才回到宮里。
而等皇帝太子祭拜完壽陵沒幾天,朱佑櫟就打包出宮了。
他這算微服私訪,帶的人不多,也沒有用太子的名義,而是掛了個錦衣衛的招牌。
當然了,這些行為肯定是在確保了太子安全后搞的,不然朱佑櫟掉了一根頭發,其他人就要掉下一顆腦袋。
另外的緣由,也在于朱佑櫟對自己的武力挺有信心。
他十歲后開始讀史,學習先人智慧,然后對唐太宗的各種開掛行為極為震驚,隨即把李老二當成了虛擬目標,力求追上對方的文武發展水平。
現在的朱佑櫟,雖然在力氣上受限于歲數和體格,可拿上武器,卻是能做到十槍九中,還敢拔刀砍人的。
“先坐軌道車去天津那邊,隨后可以南行…途中要是走累了,就可以就近換乘船只,直下南京、廣州等地。”
汪直作為貼身伺候太子殿下的好太監,已經為朱佑櫟的出行做了一些基礎安排。
“去南京,可以沿著長江游歷兩岸,之后入內地。”
“去廣州,則是能跟那邊的外國商人交流,或者去交趾也是方便的。”
軌道車,這是乾圣九年左右在大明出現的東西。
因為在大力推廣水泥路,改善全國交通問題后,新的狀況又發生了。
總有些地方由于雨水、土地等等原因,出現水泥路面開裂,導致使用壽命短暫。
而且水泥比起泥地堅硬,人走在上面覺得腳踏實地十分便利,但不利于馬匹長期行走,容易給其造成損傷。
更何況馬匹需要運輸物品,往往負重極多,讓質量不算太好的水泥路被壓的喘不過氣,然后又是裂開。
所以經過工部的探討,還有工科院的專家研究,便奏請皇帝對一些人口往來密切的地區進行道路修正,修建一些軌道,把車輪整合在軌道之上,通過軸輪部件,再讓馬匹進行拉扯。
特別是有固定路線的馬拉公交,就更有必要了!
朱見濟驚喜于他們會想著建設這種“原始火車”的事,加上鋪設軌道和鋪水泥路的用錢差不多,便爽快的同意了。
于是以北京城為中心,大明朝的第一條車軌就弄了起來。
最初還帶點實驗性質,不敢弄得太夸張,鋪設的基本是木軌。
后面證明使用車軌更有利于省力省時,能讓馬匹拉動更多貨物,承載更多人口,便推廣出去,還慢慢的混入鋼鐵,用來強化車軌的穩定性和使用壽命。
時至今日,在一些發達地區,有軌車道是普及起來了。
一個新型的交通網絡,正在大明朝逐漸的延伸去各處。
朱佑櫟對汪直的提議表示贊同,“那就這么走。”
“從天津去山東,到時候就從威海衛出海去南方。”
威海衛在山東的最東邊,按照這個路線,在陸地上他們就要穿過不少地方,也是能見識到不少地方民情的。
至于朝堂之上,大臣沒看見太子跟著皇帝一塊來開會,會是各種表情,又會引發各等猜想,那朱見濟和朱佑櫟可都不管。
打工人嘛,總是要有強大的心理能力,承受的住領導突然送來的大驚喜。
“春官在外面會吃壞肚子嗎?”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朱見濟跟老婆躺在床上準備睡覺,結果聽到了王氏充滿母愛的發言。
“那么多人明里暗里的跟著他,能有什么問題?”
“春官自己心里有主意,更不會瞎吃東西…你別操心了。”
自打決定讓兒子出遠門,王氏就不停的在朱見濟耳邊念叨,先是怕兒子凍著了,又是怕兒子餓著了。
現在可好,又怕兒子壞了肚子。
“什么叫讓我別操心了?春官可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你要狠心當嚴父,我當然得做個慈母!”
“幾個兒子都被你分封去了外面,二十歲就得走人…本來以為春官可以永遠留在我身邊,結果你連太子都扔出去了!”
王氏在被子底下戳著朱見濟的腰桿子,把皇帝戳的直癢癢。
“你可別弄了,惹出火來你別怪我!”朱見濟一個翻身,氣哼哼的對著王氏說道。
正所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王氏跟朱見濟磨合了幾十年,感情越來越濃厚,要說失去互相喂奶的興致,那倒不可能。
他倆最小的孩子也才三歲,可見帝后之間恩愛的動靜和頻率不比年輕人小。
王氏也反哼一句,顯然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仍舊沉浸在“所有兒子都會離開自己,偏偏生的六個都是男孩”的心痛之中。
如果能有個女兒,她倒不至于如此埋怨丈夫。
畢竟老朱家的公主就算結婚了,也是可以常住宮里陪伴長輩的。
對此,朱見濟只能咬咬牙挺起腰,身體力行的轉移老婆的注意力。
“天地我立,萬化我出!”
“心中自有萬物萬理,何用腐儒以天理束之,亡我之心!”
走到青島的時候,朱佑櫟聽到了有一些人聚集在有座茶樓里面大聲嚷嚷,說的話可謂“叛經離道”,偏偏還喊的理直氣壯。
不過大明朝“尊孔復古”這么多年,還有朱見濟在乾圣八年發的那篇堪稱給宋明理學家刨墳的文章,大明朝眼下叛經離道的事,不說常見,但在到處也有發生。
比起原歷史上軌跡上,靠著王圣人他們師徒幾十年發展才沖擊到程朱理學,有皇帝親手解開大明的思想枷鎖,還對著某些過分言論采取放任自由的態度,乾圣朝的思想界變動,只會來的更加迅猛和激烈。
不過這么狂野的說法,看報紙的朱佑櫟還沒有聽過。
于是便裝的太子好奇的帶人走了過去,發現是一個年輕的書生正面紅耳赤的在跟人吵架。
而雙方爭論的觀點,無非是幾百年前陸九淵跟朱熹吵過的東西。
前幾年就有思想激進的學子仗著皇帝的放縱,還有陳獻章這種當代心學大師官運亨通,意識到了前途的光明,對著理學展開了抨擊。
可惜年輕人空有一腔熱血,在學問上還沒有多少精華言論可以支撐起他們的觀念,社會上還有不少理學家掌握話語權,所以這抨擊也只是抨擊,還沒到推翻理學,開創新流派的局面。
“他說的東西,是他自己的學問,還是別人的?”
朱佑櫟問旁邊看戲的學子。
對方看他是個身材高大,氣質優異的少年,身邊又有幾個隨從,便知道這是個高門大戶出身的少爺,看熱鬧被打斷也沒有多生氣。
“是陳先生今年新提出來的理論。”那人說道。
而陳先生,自然就是陳獻章。
經過多年研究和為官做事的經歷,陳獻章終于在乾圣二十三年提煉出來了關于自身思想的核心——
“心,乃天地之本。”
想比起原歷史上,陳獻章因為沒有過仕途經歷,只能悶頭研究學問,從而使得他的“白沙心學”被后人評價為“略顯軟弱”,得到了皇帝支持,并且有幸和朱見濟成為長期筆友的老陳嘴巴子磨練的更硬了。
繼當年受朱見濟影響,提前喊出來了“知行合一”的口號之后,在經濟進一步發展,要求掙脫原有束縛的社會背景下,陳獻章又把人性本身拔高到了新的地位。
比天地更高,比萬物更重。
人、人心、人性…不應該有其他的約束。
也就是說,要跟提倡各種倫理道德,等級劃分的程朱理學劃清界限了。
這種理論一出,當然引起了各種反應。
苦理學良久的熱血青年們拿著陳獻章的理論去跟道學家們展開新的辯論,后者肯定要對正式開宗立派的陳獻章展開攻擊。
打,是不可能打的。
陳獻章狀元出身,又和皇帝熟識,起點極高,如今已經做到了山東布政使,妥妥的封疆大吏。
他們哪里敢和大官玩肉搏?
只能跟老陳打嘴炮!
道學家深知陳獻章這種人能發展起來,最大的靠山就是皇帝,于是紛紛向皇帝說他的壞話,企圖讓之失去圣心。
只要皇帝不再支持,那陳獻章又算什么?
前宋王安石外號可是“倔相公”,變法也是轟轟烈烈搞了好幾年,把反對派都扔去地方,頗有天下盡歸新黨的勢態。
可等宋神宗一動搖,不就迅速罷相,回家養老了?
朱佑櫟想起他離京之前,他爹收到的不少奏疏,心里了然。
可惜當時他在準備出行事物,沒有再去幫他爹看奏疏處理政務,不然早就該聽說陳獻章的這句名言了。
“是個狂人。”
太子不動聲色的點頭說道。
旁邊的汪直聽說過陳獻章的名頭,其人本身也好學,對聰明的學者挺有好感,更何況,陳獻章還是皇帝的親信大臣。
他怕太子因為這話,對老陳有什么異樣看法,從而在政務上跟皇帝作對,便想小聲勸諫一下。
誰知道朱佑櫟后面又面無表情的給陳獻章這等人點了個贊,
“我大明朝國勢蒸蒸日上,也的確需要新的學說引人向上,不可局限在原地。”
“天底下就該有些狂人出來,給不思進取的家伙敲敲鐘!”
對待思想先進的學者,以朱佑櫟還是有包容心的。
又不是說要推翻老朱家統治,他干嘛要去打壓?17144/95647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