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
洪濤正迎著入冬后的寒風瑟瑟發抖中。
東北本來就嚴寒難忍,等到了小冰河期,這情況更讓人難受。
尤其是對來自彩云之南的洪濤來說,遼東的冬天簡直是噩夢般的存在。
不過像他這樣的西榜摻水進士,在就業方向上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吏部分到哪里就是哪里。
為了前程,洪濤再怎么不抗凍,也得咬牙接受朝廷安排。
不過比起以前,現在官員的待遇已經好很多了。
起碼為了鼓勵新進官員主動就任東北、西南等偏遠地方,皇帝定了規矩,在關外的冬日會發放“冬補”,為官員和隨同而來的妻子免費置辦兩身棉毛衣物御寒,分發一定量的火炭。
南邊的夏天會有“夏補”,用硝石制冰法弄一些冰塊出來分人…
算是慰勞下在極端天氣里努力辦公的打工人們。
當然,這和皇帝提高官吏待遇的目的一樣——
朕對你們這么好,再搞貪污腐敗,懶政怠政,那犯事抓到后,朕把你全家都處理掉,也是正常的吧?
在乾圣朝打工,作風出問題后被抓起來的官員也是不少的。
畢竟要求嚴格了,御史們也有動力了。
而且朱見濟為了盡可能的打壓官僚集團的特權,還把“連坐”這種古老的懲罰方式發揚光大,力求做到一人犯錯,全族受苦。
哪怕沒有采取朱太祖指定的“剝皮萱草”酷刑,但這種大規模的打擊,也讓官老爺們回憶起了高皇帝那碾壓一切的威嚴。
一手蘿卜一手大棒,這讓官員在掌權已久,每每臨近上頭之時,一想到自家幾百口的族人,大多會變得冷靜下來。
“洪大人,這么冷的天你還親自吃東西,真的是太辛苦了!”
在把自己包裹成一個棉球的洪濤旁邊,一個歸化漢人觍著臉湊過來,跟他套近乎,漢話說的并不順溜,想到什么詞就硬套上去了。
洪濤啃著被凍的冰冷的肉餅,并不是很想搭理他。
什么叫親自吃東西?
難不成他和老婆睡覺,也得請別人來幫忙?
“你話又說錯了,哪里能隨便叫別人‘大人’!”
艱難的咽下去,洪濤還是沒能抵過對方的臭不要臉,回了一句。
說話之間,吐氣成霧,讓人仿佛升了仙。
“大人”一詞,在傳統的漢家用法里,可是指代家中父母的。
隨意用之,豈不就是到處認爹?
但在三遼這種少數民族數量居多的地方,對那些努力學漢話,讓自己融入諸夏的蒙古、達斡爾、鄂倫春等族少民來說,能用漢話說出來就好,具體的含義沒必要太過糾結。
而且隨便認爹,這本來就是少民們的優良傳統,在乾圣朝的代表人物,就是已經被大明冊封為歸義王的瓦剌首領達巴拉干。
在他為了維護自己作為二世祖的地位,不要臉的強行比他還小十幾歲的朱見濟為干爹時,達巴拉干的名聲,就已經傳遍五湖四海。
雖然很無恥,但效果的確很突出。
就達巴拉干那水平,都能在大明的扶持下,穩穩當當的坐了小十年的瓦剌統治者,還通過兜售羊毛奴隸發了財…更加表明了,大明在養狗方面的用心。
所以引得不少人都對“認爹”一事很熱衷。
但皇帝不是你想認就能認的,起碼得是達巴拉干這種地位的人才行。
像三遼這邊的普通部落首領,大多選擇了駐守附近的主要將領當義父,意圖借機打入大明的上流圈子。
就算皇帝討厭這種風氣,禁止過其流行,也耐不住人舌頭厚。
而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洪濤在遼東當了一年多的官,也成了當地少民眼里的好靠山。
第一次被人這么叫的時候,洪濤還很驚訝,生怕傳到老婆耳朵里,引起家庭矛盾,破壞夫妻關系,于是很嚴肅的指出了對方的語法錯誤。
結果這個漢名叫劉大志的,當場就給他跪了下來,眼含熱淚,用磕絆的漢語說他是這里的父母官,本來就值得他們喊爸爸,自己也是真心認同這個說法,所以才會忍不住叫他“大人”的。
被如此對待了幾次,洪濤也習慣了。
如今再聽劉大志喊爸爸,他也就是輕聲提醒一下,不再浪費時間去糾結。
“你是來辦理開廠手續的嗎?”
洪濤啃完了餅,又給自己灌下一碗熱湯,才撐起滾圓的身體,挪到擺了各種檔案的桌子邊,“東西給我!”
“是的是的,這是大寧和通遼那邊的大人給我打的證明…我祖上真是八代良民,當初女真野人禍害遼東,我家也從未參與過!”
劉大志從鼓囊囊的棉衣里掏出幾卷蓋了公章的文書,遞給洪濤看。
他來這邊,是為了開水泥廠的——
三遼地廣人稀,而且氣候嚴寒,搞基建對于官府來說,是個極大的負擔。
明朝政府的動員能力,到底比不上后世,就算朱見濟再想一手包辦,把地方安排的明明白白,也得向現實低頭。
加上其他地區也面臨類似的問題,于是朱見濟在今年決定先在遼東省試點,開放建廠限制,允許一些符合條件的人承辦,但其發展,也需要在官府的指定范圍內。
比如說搞私人水泥廠的,只能承辦一些民居,大工程如修路等,關系重大,還是不放心讓資本插手進來。
但給百姓修房子也夠人賺的了。
東北三省多冷啊!
以前是沒有條件,還有女真做惡,讓當地人只能抱住瑟瑟發抖的自己。
現在環境穩定了,女真被殺的銷聲匿跡,朝廷的扶持日益加大,也讓三遼百姓動了心思,想幫自己提高下生活質量。
修一座墻體厚實的水泥屋,裝個玻璃窗,再盤個火炕,準備一身輕便的毛衣和狗皮帽子,已經成了這邊小康之家的標配。
這一年來,通過圈養綿羊、采集遼東大山里的珍貴藥材和礦物,也的確催生出了一些手里有點閑錢的人。
市場還是有點的。
于是如劉大志這樣的人就動了心思,想要在這太平年景里做點生意。
他本是蒙古族的一個小部落主,原籍在兀良哈三衛的。
但景泰朝時候,大明不就在那邊搞起了經濟滲透嘛。
在羊毛紡織業的迅速發展下,不少蒙古權貴在自家主動展開了圈地運動,然后愈演愈烈,進化成了侵占別的部落地盤,以擴大自己的養殖場。
被奪取領土的蒙古人,要么淪為農奴,要么就是跑了出來,自謀生路。
劉大志就是后者。
對此,大明是持默認態度的。
反正明朝對兀良哈這種最早依附的蒙古勢力進行了長久的“歸化”,讓習慣游牧的蒙古人慢慢的接受了半定居的生活,也為之做好了戶籍登記。
劉大志他們放棄原有部族跑來遼東,就跟關內在原籍混不下去,外出謀求發展打工的漢人一樣,沒必要多講究。
甚至分化蒙古上下階級,讓其離散無法有效整合,本來就是朱見濟削弱蒙古的計劃之一。
劉大志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只是茫然的帶著殘余的部落同伴遷移來了遼東,然后趁著女真被清洗后留下的勢力空缺,迅速的跳上了官府的船,立穩了跟腳,然后走到了開廠這一步。
他現在好不容易攢下來了一點資本,手下也有幾十個原部落的青壯,開個小水泥廠,當一個房地產商還是很有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