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朱見濟也在學太祖捕魚,本意就是借著這事兒敲打下朝鮮,便見好就收了。
他擺出一副大度姿態,扶腰而立。
“爾朝國政混亂,便把糊涂也帶到給大明的奏疏之中,真是可笑!”
“回去告訴李瑈吧,朕定然會尊奉太宗之意,以后于所修之書中更正說法。”
“朕前些日子已經下旨,準備編修《大明會典》,朝鮮等著就好。”
樸珍樉未曾料到會有這般轉折,跪在地上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旁邊的馬沖瞪了他一眼,“還不謝恩?”
“下臣惶恐!”
“謝天子隆恩!”
樸珍樉直愣愣的在地上磕了幾個,又見皇帝手上拿起了奏疏批閱,便主動請求告退了。
他走出宮殿時仍舊惶然,覺得對著天朝說謊這事竟然輕飄飄揭過,實在夢幻。
難道有坑?!
樸珍樉打了個激靈,越想越覺得其中有詐。
他揣著一肚子心事跟內侍走在宮里,沒有注意自己本來是要走出紫禁城的,卻不小心繞了一些路,到了個似是而非的地方,還遇到了個上國官員。
對方的補子上修的是飛禽孔雀,顯然是正三品的中央大官。
只見領路的宦官對其躬身招呼道,“商侍郎!”
“可是去內閣議政?”
商輅不好意思的回道,“此時是中午用膳,空閑之時。”
“本官近來腿腳酸痛,便請了陛下的旨,可在此處走動一番,以做疏解…”
這里還是前朝范圍,又是偏僻之所,跟后宮隔了不少距離。
以當今天子對手下打工人的優待,的確做的出允許他們出文淵閣自己活動這種事。
內侍不覺得奇怪,反而為商輅引薦了一下樸珍樉,“此乃朝鮮使者。”
樸珍樉于是把握住了機會,激動的對商輅施禮,“下臣拜見上官!”
他看商輅貌似很有空,內侍也沒有催著自己走,便又大膽說道,“下臣心中有惑,不知可否和上官聊聊?”
商輅和內侍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大方表示,隨便問!
中華禮儀之邦,既然遠方的客人有問題,他們當然會熱情解答。
而等樸珍樉迅速說出心里憂慮后,商輅擺出一副“問題很大”的嚴肅表情,讓前者更加坐立不安。
“實不相瞞,”商輅拱袖說道,“當今天子曾受太宗托夢,但凡太宗皇帝之言,無不遵從!”
“所以更正朝鮮宗系一事,必然無誤。”
可你擺出這張臭臉又是怎么回事?
樸珍樉焦慮的心中吶喊。
“可爾朝國君企圖蒙騙天朝,自有罪責,只是陛下顧慮,既然應了為爾朝更名,不便在此間予以斥責,以防名不正罷了!”
“當真?”
“必然如此!”商輅揚眉道,“本官侍奉天子多年,自問揣摩圣心的本事還是有一兩分的。”
“那就好。”樸珍樉松了口氣。
“只是…此時不便,不代表以后不便。”商輅又道,“爾朝國君自立,曾讓陛下大發雷霆。”
同樣是叔叔和侄子,先帝和當今天子就對朱見濡非常友善,結果朝鮮那邊來了個反面例子,自然影響不好。
“等使者返回朝鮮,還應當勸諫國君,上疏示歉,再做一些事情,以表誠意為好。”
樸珍樉不停點頭,非常贊同。
小國處世之道,本就要“事大”,避免惹怒大國,以招來社稷之危。
他覺得商輅當真是一位有度量又和善的上官,頭一次見面就愿意為他解讀皇帝心意。
他真是個好人!
等內侍不經意的透露出商輅還是大明的三元及第時,樸珍樉恨不得立馬給他跪下了。
天才!
在朝鮮的文化圈子里,本就對大明的風物文明極為推崇。
更何況三元及第這事,在大明都是極為少見,擱在朝鮮,都能成天神下凡,普渡人間了。
“那該做什么,以合上國心意呢?”樸珍樉謙虛發問。
商輅帶著他去找了旁邊樹蔭下的石凳坐穩,拱袖正襟,一派風流,讓樸珍樉給自己簡單講講近些年來朝鮮的情況。
樸珍樉自然知無不言。
他本來就是在朝鮮黨政中,被推出來丟臉的——
李秉和張懋的話,還有李瑈的信件,擺明了誰來大明誰就討嫌。
兩班貴人,沒一個肯為國奉獻的,推脫幾番后,把樸珍樉這個沒多大背景,出身不高的家伙弄了過來。
就算觸怒了天子死在大明,那也沒多大損失。
這也難怪樸珍樉在鴻臚寺里焦慮上火,畢竟出使上國對別人是一種榮譽,對他來說就是催命符了。
看他這名字,是完美的龍套啊!
商輅愿意指點他,就是給樸珍樉一條明路。
“原來如此…”商輅聽完朝鮮政局的愛恨情仇后,一摸胡子,“既然爾朝君脈以變,不如做個徹底,以正小中華之名!”
樸珍樉一臉茫然。
商輅只能給他說明白了。
朝鮮國家的情況,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便是上下層巨大的文化鴻溝——
朝鮮沒有自己的文字,上層說漢話寫漢字不怕,可下層百姓只會說朝鮮語,基本都是文盲。
為了解決這個割裂問題,朝鮮世宗就下旨“訓民正音”,命國中的學者編造了朝鮮文字“諺文”,甚至還制訂了一系列規矩以做推廣。
這小二十年下來,的確有那么一丁點效果。
但更多的,是激化了士大夫們對于王權的抵制。
因為從高麗王朝開始,半島的政局中就長期存在“兩班貴人”。
這群人跟南北朝的世家門閥差不多,壟斷了朝鮮的官位和話語權,下面人根本沒有上升的機會。
而兩班貴人,他本身就可以識字讀書,完全沒必要使用諺文。
朝鮮世宗的訓民正音,從政斗上來看,主要目的不在于解決國內的文盲,而在于解決兩班出身的貴族。
文化壟斷一被打破,兩班享受到的特權自然會被分散,加上還有一批堅持高麗正統的士大夫們存在以及李瑈奪位造成的動蕩,讓朝鮮的文化圈子更有腥風血雨之態。
朱見濟得知之后,對朝鮮世宗的行為也很不滿意——
搞鬼!
朝鮮只能當大明的好狗,有了自己的文字,以后文化上大明也不好更深入的控制它了。
他的夢想,可是讓全世界都說中國話的!
所以朱見濟不在乎朝鮮君臣間的拔河游戲,只想把這個胡鬧的“訓民正音”給廢掉,讓朝鮮的老百姓也能享受到“說漢話”這項福報。
但這種話,他不能直接跟朝鮮說。
大明對待附屬國的方法,一般是不主動摻和對方政務。
在朝鮮的政斗中,大明得當個“裁判”,這樣才好維持自己在對方心中高大上的形象。
所以,得引導朝鮮自己去辦。
樸珍樉這個人,錦衣衛那邊盯了一段日子,對他的心理進行了一番揣摩,覺得此人性格柔懦怕事,沒有多大的主見,是一個很好的引導點。
而朝鮮的李瑈也是一個突破口。
篡位到現在都九年了,可兩班政斗更加劇烈,他不斷的用特權賞賜來拉攏支持者,只要手下人不觸犯王權,那做什么都沒懲罰。
此時此刻的朝鮮,跟世宗之時已經變了很多了。
既然如此,大明完全可以鼓動他,讓他做的絕一點。
樸珍樉聽完商輅的話,心里不安,“使平民說漢話,讀書識字,雖然有教化之功,可我朝貴人們…”
他們會宰了自己的吧!
“爾朝世宗可以為之,為何今日大王不可為之?”
商輅一句話,卻是意味深長。
李瑈,是世宗大王的嫡次子,文宗同胞的兄弟,當年父兄死前,是親手拉著他的手,請他輔佐下一任君主的。
結果李瑈毒殺侄兒,完全的違背了父兄遺愿,行為極為惡劣。
所以他的所作所為,應該和父兄分開。
在他之后的朝鮮,也該和此前的不同。
樸珍樉想到這里,不明覺厲,又打了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