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不丹的眼睛瞇了起來。
“你是要為明人說話嗎?”
烏各濟搖頭,沉聲回道,“不是為了明人,而是為了兀良哈!”
“我知道,父親是不愿意被束縛的雄鷹,也不想盤踞在明人的武力之下。”
兀良哈三衛,從一開始就是反復無常,沒有徹底臣服過明朝的。
洪武之時,他們歸順了幾年便反叛,被打擊后只安分了一段時間,又是騷動不斷。
永樂更有皇帝親征兀良哈,企圖奪回被他們占領的大寧衛地區。
由此可見,這個部落是天生反骨,難以馴服。
可從景泰朝五年開始,自以為“永不屈服”的部落勇士,卻在大明的鈔能力和“包吃包住”的優待下,慢慢腐化了。
上層流行起了收集大明來的奢侈品的風氣,下層則是因為大明的開市貿易,獲得了較為良好的生活。
加上朱見濟此前強硬的讓兀良哈三衛的人給自己取個漢人名字,這在心理上減少了他們對大明涉入草原人民生活的抵觸。
已經有人會主動的挑選部落里優秀的孩子,將之送入歸化學校學習,而不是像最開始那樣,以為這是在上交人質,還得抱著孩子生離死別一番。
甚至還有牧民在沒有被搶奪牧場的情況下,主動走入大寧城,并且定居其中。
他們穿上了漢人的棉襖,也熱衷于和來往的商隊學說漢話。
這些變化來的非常快,根本讓人無法反應。
作為草原上的統治者,沙不丹等人很少去思考底層牧民的生活,也不知道一般的蒙古人對和平穩定的渴望。
他們只覺得放棄了游牧,進城給漢人打工的蒙古人“下賤”!
哪里有雄鷹自己跑到籠子里去的?!
只可惜,
沙不丹是三衛的首領。
即便對這些變化心生排斥,也不敢表現出來。
內部守舊和新興牧場主的對抗愈發激烈,更讓他沒有機會表明立場。
因為有大明了。
世界都不一樣了。
于是沙不丹選擇了逃避。
如果孛來這次沒來打劫兀良哈,他估計還會選擇看戲,不去瞎摻和。
但現在,
他的想法被兒子看破了,說破了。
“父親心里還對烏珂克圖汗方面有好感…可你想過沒有,你手上早就染上脫脫不花的王血了!”
“妹妹被脫脫不花拋棄,不也是因為她先和手下私通嗎?”
“我們回不去過去了,現在更是要和那群人兵鋒相對,為什么不能徹底的放下負擔,接受現實呢?”
烏各濟是年輕的。
越年輕,
他就越能感受到這幾年兀良哈的變化。
對于圈地養羊運動,他并不排斥。
畢竟他骨子的上層思維讓他無法去考慮失地牧民的下場。
反正…牧民不是能進城打工嗎?
他眼里的兀良哈是在變得富裕和強大。
而這,并不是依靠戰爭獲得的!
這是一種極為新奇的體驗,并且讓烏各濟覺得很不錯。
大明是個很好的生意伙伴,為什么還要留念過去那種喝不夠美酒,身上長虱子的生活?
“這些話,是你那個漢人朋友讓你說的?”沙不丹反問一句。
他知道,烏各濟在兩年前結識了一名來自大明的商人,雙方年紀相仿,性格一拍即合,就差走上土木帝和伯顏的老路了。
“這不是白開的意思,是我自己想的。”烏各濟搖頭說道,“認識了他之后,我才知道世界有多大,大明有多強。”
“看著吧父親,這一次,仍然會是大明取得勝利。”
“你去過漢人的城池里,應該明白他們的手段!”
也早該睜眼看世界了!
沙不丹被叛逆的兒子刺激到了,“你就這么肯定?”
“你真的是被那個大明商人迷了心竅,他說什么都信!”
孩子,你路走窄了!
“可我們是真的別無選擇!”
“難道孛來和毛里孩勝利了,還能接受您?兀良哈,就在大寧城之外啊!”
“他們城墻上的大炮,這兩年可是越裝越多的!”
烏各濟冷笑,隨后不再和父親多做交談,轉身離開了營帳。
只留下沙不丹在原地五味雜陳。
他跟著走出去,特意眺望了下旁邊的明朝大軍。
雙方的營地距離不遠不近。
但隔著一段路,對面士卒的精氣神還是傳到了沙不丹眼底。
那些人是強壯的,勇敢的,并且武器精良,遠超蒙古的想象。
他們看上去非常自信。
在六年前,是這群人推倒了也先。
在戰爭來臨的前夕,他們筆直的站在自己的崗位上,仿佛一把拉開了的弓,只等敵人的出現。
看了良久,沙不丹才沉默的轉回營帳。
那個飛鷹塑像和他對望著。
然后,它被面容哀傷的沙不丹轉了一面。
飛翔的雄鷹只能面對著營帳雪白的布壁了。
而在李秉的營帳中,他和方瑛進行了一番最后的動員,便接見了一名為草原情報的收集做出杰出貢獻的年輕人。
剛剛被烏各濟深情呼喚的梁白開出現在了這里。
“當真是年輕才俊。”
李秉一身粗布衣服拉住了對方的小手,對著梁白開勉勵道,“這些年往來于草原之上,也是辛苦你了。”
梁白開不好意思的笑了,“還好還好。”
受益于柴犬的憨態可掬,讓草原人對梁白開的警惕性減少了許多,也更利于他收集對方的各種情報。
兀良哈內部的新舊派別之爭在兩年內就顯出水火不容的態勢,也少不了他在背后鼓動。
而等他勾搭上沙不丹之子烏各濟以后,那更是往火上澆了一桶油。
就是為了以防萬一,他已經換上了裝了鐵扣的皮帶。
畢竟他們家八代單傳啊!
“賢侄就先在老夫帳中安坐休息,此處已經逼近毛里孩的兀魯思,我等駐扎在此,不久就要讓他們發現來攻打了。”
“你且休息,老夫和南和侯上陣,取了那毛里孩的人頭,再來和賢侄喝酒!”
梁白開有些忍不住,“為何今年就要打仗?”
“多等幾年…時機不是更好嗎?”
別忘了,就算小王子政權眼下瞧著蒸蒸日上,可他們內部,卻還有孛來跟毛里孩兩大太師在呢!
能聯手擊敗瓦剌,并不意味著他們會一直團結。
隨著勢力強大,利益上的分配會越來越引人注目。
根據梁白開收集到的消息,小王子馬可古兒吉思只是個傀儡,真正的掌權者孛來和毛里孩性格迥異,完全合不來——
孛來比較認得清現實,所以也傾向于和大明打好關系。
在掌權之初,他就以“太師淮王”的名義,派遣使者來大明請求通商開市,同時還請大明皇帝承認自己這一邊才是真的蒙古大汗。
但毛里孩卻是傳統的“黃金家族傳人”。
他不愿意睜開眼睛看這個蒙古衰落的世界,還幻想著重振成吉思汗子孫的聲威。
兩個人政見相對,矛盾是必然會有的。
而且聽說由于毛里孩的粗魯野蠻,讓他擁立的小王子并不是很親近毛里孩,轉過去和孛來相處的很好。
內戰一定會在這個小汗王再大一些后爆發!
因為,異端必死!
本來可以坐收漁翁之利,梁白開不知道為什么大明這么急著打仗干嘛。
李秉卻是笑笑,“大明自然有大明的底氣!”
“要事事都得等別人發生內亂了才動手,那便是未戰先怯了…”
而且等,要等多久?
“賢侄放心!”
“這場仗,咱們一定會贏的漂漂亮亮!”
新朝元年,本就該來一場威武雄壯的勝利,獻給皇帝!
不然,李老頭也白從朱見濟手里要那么多經費和人才了。
“報!”
“敵人來襲!”
有舉著望遠鏡窺探遠方的士卒敲響了銅鑼,讓整個營地迅速的“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