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臉色發白,冷冷道:“陸文嘉,本公知道你,你是鄭瓊府上的管家,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張昌宗瞥了武雪苼一眼,嚴厲道:“陸文嘉,是不是有人逼你在陛下面前說這番話?”
陸文嘉并不與兩人多辯駁,繼續道:“此事我也參與其中,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愿一錯再錯,又知鄭瓊位高權重,要想揭露此事,惟有將此事告訴陛下,故而懇求武姑娘帶我面圣。”
武則天威嚴的目光凝視在陸文嘉身上,好半晌都沒有說話。
張易之道:“陛下,不如將鄭瓊叫過來對峙。”
武則天一擺手,語調森森道:“陸文嘉,朕想先問一句,你是鄭瓊的管家,為何要揭發他?朕不信你那些洗心革面的鬼話!”
陸文嘉一咬牙,道:“陛下圣明,主要原因是大理寺少卿武宗保一直追查此事不放,鄭瓊被逼無奈,想用草民頂罪。草民不愿頂著這惡臭的罪名而死,故而選擇揭發他。”
武則天點點頭道:“這個理由還差不多。既然你來到朕的面前,應該準備好證據了吧。”
陸文嘉正要開口,門外一名女官忽然走了進來,道:“陛下,武少卿求見。”
武則天淡淡道:“讓他進來吧。”
陸文嘉暗暗奇怪,為何鄭瓊沒有和武宗保一起進來,不等他多想,武宗保便走了進來,目光不停的瞟向他。
陸文嘉暗暗冷笑:“是了,鄭瓊一定是怕被我揭發出各種齷齪事來,控制不住表情,被皇帝瞧出破綻,所以不敢過來。”
武宗保一拱手道:“臣拜見陛下。”
武則天淡淡道:“宗保,你也是為鄭瓊的案子來的嗎?”
武宗保道:“是。”
武則天道:“那你就在旁邊聽著吧。”轉頭向陸文嘉道:“你繼續說吧。”
陸文嘉瞥了武宗保一眼,見他眼睛瞪的很大,目露威脅之色,心中大為快意,心道:“你以為現在還能嚇得住我嗎?”
朝著武則天一拱手,大聲道::“陛下,鄭瓊為了安置那些女童,在府宅北面置有一間小院,一直讓四名婢女照顧她們。”
“后來汴州潼陽縣有一名捕頭開始追查這案子,鄭瓊派人讓潼陽縣令污蔑那捕頭通匪,命人假扮盜賊,在那捕頭押送洛陽的路上殺死了他。”
武則天皺眉道:“那捕頭叫什么?”
陸文嘉道:“郝平!”
武則天想了一會,慢慢道:“朕記得最近洛陽發生一件大案,有一名叫王進的捕頭拐賣不少女童,引起很大民憤。”
陸文嘉大聲道:“陛下,王進就是為了替郝平洗刷冤屈,這才被鄭瓊誣陷的啊!”
武則天瞇著眼道:“這么說來,王進也是冤枉的了?”
陸文嘉低聲道:“是的,他也是被鄭瓊誣陷…”
武則天冷冷打斷:“朕看過案宗,有一名被救的少女當面指出是王進囚禁她們,這又怎么說?”
陸文嘉遲疑了一下,道:“陛下,其實鄭瓊早就知道王進在追查此案,他原本想像除掉郝平一樣除掉王進,但又擔心將來還會有人調查那些失蹤少女,便想了一個計策。”
這個計策便是他獻的…
“什么計策?”武雪苼忍不住問。
陸文嘉低著頭,緩緩道:“鄭瓊只喜歡十五歲以下的女子,超過十五歲,便會被他殺掉,然后補進新的。”
“剛好當時又有一名超過年齡的女子,鄭瓊命人殺了她,然后花錢買了名叫小茜的婢女,讓她住進小院。”
“后來王進找到小院,鄭瓊故意裝作不知,還將防衛留下破綻,讓他將那些女子都救走了。”
武宗保深吸一口氣:“我懂了,等王進救走那些女童后,你們再派人闖入王進家中,找到那些少女,讓小茜將罪名栽贓給他!”
陸文嘉道:“是的,不過在我們動手的前一天,王進似乎有所警覺,將一名女子送走了。”
武雪苼奇道:“王捕頭救了那些女子,為何不將她們送回家去?而是留在自己家中?”
武宗保瞥了陸文嘉一眼,說:“案宗不是說了嗎,那些女子都被折磨的近乎麻木,話都說不出,怎么知道自己住哪?”
武雪苼點點頭,慢慢想明白了。
這些女子不能說話,自然也不能當證人,王進一定是想照顧她們,等她們慢慢恢復正常。
到時候可以送她們回家、也可以讓她們指證鄭瓊。
武則天一言不發,目光閃爍,似乎在思考陸文嘉的話。
靜默了好一會,她終于開口。
“你說的雖然合情合理,但朕也不能僅憑你的三言兩語,就給一名宰相定罪,你明白嗎?”
陸文嘉表情凝重:“草民自不敢憑這些空話就讓陛下相信。”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
“當初潼陽縣令陷害郝平,并非沒有人懷疑,汴州司馬便在暗中調查此事。鄭瓊得知后給汴州刺史寫了封信,讓他阻撓汴州司馬繼續調查。”
“當時便是草民親自將信送給汴州刺史。鄭瓊要求汴州刺史看完信后銷毀,但草民卻看到汴州刺史悄悄用張白紙代替了那封信,燒的是白紙,真信被他留下了。”
武雪苼奇道:“他干嘛要這樣做?”
武宗保哼了一聲,道:“這汴州刺史也不是好東西,想必是想將來什么時候利用這封信威脅鄭瓊。”
目光轉向陸文嘉:“你明知那封信被汴州刺史留下,難道沒有告訴鄭瓊嗎?”
陸文嘉默然半晌,低聲道:“信已經被汴州刺史留下,告訴鄭瓊也沒用,他反而會責怪我辦事不力。”
武雪苼還是不懂:“你既然看到汴州刺史燒的是假信,當時為何不阻止他?”
陸文嘉苦笑一聲,道:“武姑娘,汴州畢竟是人家的地盤,我若是說出來,不僅無法阻止,還可能得罪對方。”
像他這樣的人,雖然聽起來是宰相府管家,多么威風,但接觸的都是些大人物,要想活的長,就決不能輕易得罪人。
這中間的艱難,只有他自己清楚。
武雪苼自然不明白官場的兇險,不過她也不想表現的太笨的樣子,便點了點頭假裝聽懂了。
武則天淡淡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從汴州刺史那里得到那封信,作為證據?”
“是的。”陸文嘉點頭道:“除此之外,草民還有兩樣證據。”
說完瞥了武宗保一眼,見他一言不發,毫無阻攔自己開口的意思,暗暗奇怪。
“說!”武則天凜然道。
陸文嘉雖注意到武宗保反應奇怪,但事到如今,也沒有心思多想,開口道:
“當初鄭瓊將那些超過年齡的女子殺死后,尸首都丟在城南酒泉街一間廢園古井之中,那間廢園的主人名叫黃楊,以前在相府做過主簿,目前專門替鄭瓊打理江南的產業。”
武則天臉色變得極為陰沉,聽到這,她幾乎可以肯定鄭瓊有問題,冷冷道:“另一件證據是什么?”
“當初在小院照顧那些女童的有四名女婢,王進將女童救走后,鄭瓊讓我派人殺死四人。有一名婢女是我同鄉,我瞧她可憐,便悄悄命人放了她,這事鄭瓊也不知道。”
他說這話時,頭一直低著,因為這句話并非完全是事情。
真實情況是他很早便看上那婢女姿色,趁機救了那婢女,送回老家,當小妾養著。
武則天面無表情道:“那婢女在哪?”
陸文嘉低聲道:“湖州泉陽縣細柳村。”這是他出生的村子。
武則天道:“朕會讓人去驗證這三件線索,來人,將陸文嘉押入天牢!”
陸文嘉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將要說的話咽回去了。
這是早該想到的結果,就算鄭瓊被定罪,他也難逃干系。
目光向武雪苼瞥了一眼,她似乎也沒有替自己求情的意思,讓陸文嘉心中有些悲哀。
武宗保拱手道:“陛下,臣覺得應該將鄭瓊也一并關入天牢,以防他銷毀證據。”
陸文嘉一愣,睜大了眼睛。
武則天道:“準奏!”
離開太初宮后,武宗保抬頭望了望太空,前陣子的秋雨似乎一股腦下完了,這幾日一直都是晴天。
碧藍的天空如同一匹絕美的藍色綢緞,明亮卻不耀眼,正是適合踏秋的好日子。
武雪苼背負著雙手,精致的小下巴高高揚起,得意道:“四哥,這回多虧我了吧?”
武宗保揉了揉她小腦袋,笑道:“行,四哥請你吃好吃的!”
武雪苼急忙后退兩步,整理著發型,沒好氣道:“你以后不準學爹爹一樣摸我的頭,把人家頭發都弄亂啦!”
武宗保心情好,也不反駁。
兄妹兩人出宮后與小安、梅洛、小瓶等人匯合,一同去了洛陽最大一間酒樓,痛痛快快吃了一頓。
席間武雪苼將陸文嘉指認鄭瓊的事說了,小瓶聽后熱淚盈眶,不住向武家兄妹叩頭。
武雪苼急忙扶起小瓶,道:“傻妹子,你那么可憐,我們幫你都是應該的。等過兩天,我就帶你去汴州,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瓶將頭埋在武雪苼胸口,嗚嗚哭泣著。
武雪苼一出生就是家中老幺,只有向別人撒嬌,還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撒嬌,心中柔情升起,緊緊將小瓶抱住。
武宗保瞧的老大不耐煩,道:“別哭了,吵死人了。”
武雪苼瞪了武宗保一眼,她的母性被小瓶哭聲激發,哼道:“小瓶,別哭了,我這就帶你回家!咱們不理這個木頭人!”
武宗保是個做事很急躁的人,頭一天的事不做完,晚上都很難睡著覺。
因此他并不反對兩人立刻出發,只是說道:“你們先去東宮,找老五借小雨,三個人一起走。”
武雪苼瞪眼道:“你是覺得我一個人無法將小瓶安全送回家嗎?”
“我是想讓你帶小雨出去轉轉,省的她老是待在洛陽無聊。”
武宗保心情好時,也會偶爾照顧一下妹妹的面子。
武雪苼這才點頭道:“那好吧,我順便帶小雨出去散散心。”說完拉著小瓶向樓梯口走去。
小瓶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望著武宗保,眼中有些不舍。
武宗保有些煩躁的擺擺手道:“行了,別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我有時間會去汴州看你的。”
小瓶眼睛變得明亮,終于露出了笑容。
直到十幾日后,武宗保才開始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陸文嘉竟然在獄中自盡了!
武宗保得知后立刻去求見武則天,卻被擋了出來。
“陛下正在處理重要的事情,沒功夫見你。”張易之不咸不淡的說道。
武宗保在對方目光中看到一股陰冷的神色。
他立刻回到大理寺,想向諸葛南詢問情況。
誰知,卻剛好碰到幾名宮中來的女官,武宗保皺眉道:“你們是來干嘛的?”
帶頭女官冷冷道:“我等封陛下之命,來大理寺宣旨。”說完不再搭理武宗保,沿著走廊去了。
武宗保臉色一白,急忙來到寺卿衙,只見諸葛南正在屋子里收拾東西,連官服都換成常服了。
“諸葛叔叔,你這是…”
諸葛南抬頭一笑,道:“也沒什么,陛下可能嫌我年紀太大了,讓我告老還鄉。”
武宗保驚怒不已,諸葛南才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怎么可能因為這個原因讓他告老?
他立刻猜到原因來自何處,咬牙道:“鄭瓊的案子是不是出現變化了?”
諸葛南面色一凝,緩緩道:“宗保,鄭瓊已經被無罪釋放了,你不要再查他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武宗保怔了一下,怒聲道:“怎么會這樣?難道陸文嘉的證據有誤?”
諸葛南苦笑一聲,道:“陸文嘉在死之前翻供了,說我們大理寺用酷刑逼迫他指認鄭瓊,那些罪名都是假的!”
武宗保急道:“就算他翻供了,可那些證據做不了假吧。”
諸葛南搖頭道:“城南那座廢園中,并未發現任何尸骨,派去汴州的人也回報,說細柳村并未找到那名婢女,汴州刺史府也沒有搜到那封信。”
武宗保渾身一片冰涼。
他終于發覺,自己還是太大意了,以為將鄭瓊抓起來就高枕無憂,竟沒有跟著去確認那些證據。
可鄭瓊一直被關在天牢,是誰銷毀那些證據,又令陸文嘉改口的呢?
聽到陸文嘉說出證據的人只有那么幾個,那人一定是當時大殿中的某人。
倏然間,武宗保想起了張易之的眼神。
是他!
可轉念一想,就算知道了也無可奈何。
皇帝不肯見他,他又沒有半點證據,再加上鼎力支持他的諸葛南也被罷官。
武宗保心中涌起一絲無力感。
以前別人總跟他說這里不是長安,而是洛陽,他從來都不當一回事。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這句話一點不錯,在長安時,他不管面對任何對手,心中都絕無任何畏懼,因為他知道背后有父親在。
突然間,他很想一走了之,回到長安,擺脫這副重擔。
但這念頭很快消散。
如果這樣做了,不僅對不起諸葛南、小瓶、張雷,而且以后再不會有人瞧得起武家四郎,包括他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諸葛叔叔,我會讓你官復原職的!”說完大步離開了屋子。
小安和梅洛一直默默跟在他身邊,直到出了大理寺,梅洛方說道:“少爺,咱們是不是去找鄭瓊?”
武宗保搖了搖頭,說:“我們去天牢。”
若是以前心高氣傲的武宗保,絕對會立刻找上鄭瓊,一泄心中怒火。
但他已漸漸明白,這案子不是他與鄭瓊個人的爭斗,也不再是為了揚名立萬,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這是一場正與邪的斗爭,關乎著無數人的命運,也關乎著律法的威嚴。
王進、郝平。
他們都是律法的維護者,用自己的生命與罪惡爭斗到最后一刻,盡管他們輸了,但他們的信念已在武宗保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記。
武宗保告訴自己,要完成他們未完成之事,繼承他們的信念。
還未到天牢,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忽然找上了武宗保,拱手道:“武少卿,在下是狄府的管家,奉我家老爺的命令,請你過府一趟。”
武宗保冷哼道:“你們老爺又想勸我不要調查鄭瓊了,是嗎?”
狄府管家笑道:“武少卿過府就知道了。”
武宗保冷冷說了一句:“本官還有些要緊事要處理,麻煩你幫我向狄仆射致歉。”說完拔腿就走。
來到天牢時,已是申時,天空烏云低懸,似乎即將有一場大雨。
得知武宗保到來,天牢監令親自迎了出來。
武宗保也不寒暄,直截了當道:“陸文嘉的尸體還在天牢停尸房嗎?”
監令道:“已被刑部的人帶走了。”
武宗保不再多言,立刻轉道去了刑部,然而刑部官員卻不讓他進停尸房。
“武少卿,閔尚書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停尸房,還請您不要為難我等。”
武宗保淡淡道:“你們閔尚書已經答應讓我進去了。”
那名官員賠笑道:“武少卿,您別拿下官開玩笑了,閔尚書如果真的同意,應該會傳下命令給下官。”
便在這時,一道蒼老的聲音道:“本官已經同意了,讓他進去!”
那官員吃了一驚,這聲音正是閔尚書的聲音。
武宗保趁著他發愣,強行闖入停尸房,找里面的仵作問:“陸文嘉的尸體在哪?”
仵作見他穿著官服,便走到一具尸體前,笑著說:“回老爺,這便是陸文嘉的尸體。”
武宗保掀開尸體一看,臉色頓變,竟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梅洛更是發出一聲驚呼聲。
只見陸文嘉渾身上下盡是傷口,眼睛被挖、鼻子耳朵被割,臉上盡是烙鐵留下的痕跡,皮膚沒有一處完好,令人觸目驚心。
武宗保來之前,便猜到陸文嘉應該被人拷問過,但瞧見他如此凄慘的模樣,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怒火。
他一把抓起陸文嘉尸體,將他背在后背上,朝著門外大步而行。
剛到門口,只見刑部閔尚書正帶著人趕了過來。
他瞧見武宗保背著陸文嘉尸首,吃驚道:“武少卿,你這是做什么,快放下尸首?”
武宗保雙目通紅,根本不理他,大步前行,閔尚書一咬牙,道:“武少卿,你沒有公文,請恕本官不能讓你帶走這尸體。”
一揮手,他身后的刑部官員立刻堵住武宗保去路。
就在這時,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閔尚書,放武少卿過去。”
只見幾人從閔尚書身后走來,為首之人年過五旬,面容冷峻,正是尚書省仆射狄仁杰。
狄仁杰是閔尚書頂頭上司,而且性格一絲不茍,下級官員都很畏懼他,閔尚書不敢堅持,命手下人散開。
武宗保走到狄仁杰身邊,正要問話,狄仁杰微微一笑道:“不必多言,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武宗保用力點了點頭,大步離開了刑部,朝著太初宮而去,他要讓武則天親眼看看陸文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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