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營待了一天,武承嗣回到王府,發現文榮等在大門口。
一瞧見他,便急忙奔過來,說:“王爺,不好了,四夫人留書出走了!”
清竹院一間屋子中,武承嗣將上官婉兒留下的信攥緊,臉色鐵青。
上官婉兒的信很簡短,只說不愿看到武承嗣為了她與太后劍拔弩張,故而選擇離開,讓武承嗣不要去找她。
劉嵐霜和徐文清都是第一次見他如此表情,都不敢說話。
李芷盈與他夫妻感情更深一些,出言勸道:“夫君,我們已經派人去找她了,相信很快就能將她找回。”
武承嗣搖了搖頭,上官婉兒那么聰慧的女子,若是存心離開,一定早已做好準備。
武承嗣不明白的是,她為何突然離開?
昨天二人分別時,完全看不出她有出走的征兆,那么一定是今天發生了什么事,才促使她不告而別。
“芷盈,婉兒今天出去過沒有?”
李芷盈還未說話,徐文清便忙著道:“她上午離開過院子,直到下午才回來。”
文榮上前兩步,說道:“王爺,四夫人上午出過府一趟,和秋嬋姑娘一起出去的,連侍衛都沒帶。”
武承嗣目光微閃,他早調查清楚,知道秋嬋是武媚的人。
只因秋嬋是最早跟隨他的兩名丫頭之一,而且在上官婉兒之事以前,他與武媚關系良好,故而一直將她留在身邊。
“去把秋嬋叫過來!”他冷冷吩咐道。
玉綿與秋嬋關系最好,急忙道:“王爺,您別著急,我去喊秋嬋姐姐過來。”
正要出門,忽然間,盧雄匆匆來到屋子,拱手道:“王爺,出事了,有名婢女剛剛在屋子里自盡了!”
武承嗣心中猛一陣抽搐,咬牙道:“是不是秋嬋?”
盧雄點頭說了聲是,接著又補充道:“不過幸好有名親衛在附近巡視,聽到響動聲,將她救下來了。”
武承嗣伸手撐住桌子,長松了一口氣,緩了一會,說道:“咱們都過去瞧瞧吧。”
武承嗣和三位夫人一起來到秋嬋房間時,只見屋中站著好幾名家丁和婢女。
瞧見他們到來,眾人紛紛行禮。
除了家丁婢女們之外,屋中還站著名黑衣親衛。
那人面容憨厚,一雙眼睛小的和黃豆一樣,正是十名不良親衛中的大黃。
武承嗣問:“大黃,是你救了秋嬋?”
大黃點了點頭。
一名婢女低聲道:“殿下,幸虧黃親衛恰好在附近巡視,聽到了椅子倒落的聲音,這才救下秋嬋姐姐。”
武承嗣緩緩來到床邊,秋嬋躺在床上,面色慘白,梅郎中正在給她把脈。
武承嗣見她脖子上有條勒痕,嘆了口氣道:“秋嬋,你這又是何必!”
秋嬋拉起被子捂住臉,泣聲道:“王爺,我對不起你,你還是讓我死了吧!”
武承嗣沉默半晌,吩咐道:“你們都出去,我和夫人們有話要和秋嬋說。”
眾人恭聲應諾,紛紛出去了。
秋嬋身為執事丫頭,對人親切,從不仗勢欺人,故而很有人緣,不少家丁婢女出去時,臉色都掛著擔憂。
武承嗣一言不發,在秋嬋屋子慢慢踱著步子。
這是他第一次來秋嬋的房間。
屋子并不大,卻打掃的一塵不染,裝扮的頗為精致。
桌子上有件縫了一半的衣服,是小孩子所穿,應該是縫給武宗秀的。
料子是上好的蘇記布料,還是去年過年時,李芷盈賞給她的。
柜子上有些小飾物,要么是武承嗣所賞,要么是李芷盈賜予。
其中最上層有個錦盒,打開一看,里面是塊破損的硯臺。
武承嗣立刻想起,有次玉綿笨手笨腳把書房硯臺碰到地上,武承嗣便將硯臺給了秋嬋,讓她拿去扔了。
沒想到被她細心保存著。
武承嗣長嘆了口氣,心中對秋嬋再無責怪,心想:“她一個柔弱女子,怎能違背武媚的命令,這事也怪不得她。”
李芷盈、劉嵐霜和徐文清也默默打量著屋子,秋嬋平日處事得體,三女都對她很有好感。
徐文清將那件嬰兒衣服拿起來,默默翻看著,劉嵐霜端坐在椅子上,默默不語。
李芷盈站在徐文清身邊,也在打量那件小衣,忽然發現武承嗣向她打了個眼色。
她立刻明白丈夫意思,慢慢走到秋嬋床邊,問道:“秋嬋,你有什么要向我們說的嗎?”
秋嬋依然用被子蒙著臉,低聲嗚咽道:“小婢對不起王爺和夫人,只求速死!”
李芷盈輕輕道:“秋嬋,我們都知道你是太后的人,但你跟著王爺的時間比我還長,故而王爺不忍心將你趕走。”
秋嬋拉下被子,露出一雙通紅的雙眼,哽咽道:“王、王爺恩德…婢子今生無以為報…只能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了!”
李芷盈蹙眉道:“我剛才都說了,王爺并不怪你,你也不要總說些尋死的話!”
秋嬋捂著臉道:“可是、可是四夫人就是因為婢子的原因,才留書出走,婢子、婢子罪無可恕!”
武承嗣終于按耐不住,問道:“婉兒為何要走?你們一起出府,到底去做了什么?”
秋嬋抽泣了幾聲,低聲道:“昨日我出府時,在路上遇到桓統領,她讓我將一封信轉交給四夫人,然后帶四夫人去西市一家書鋪。”
武承嗣皺眉道:“桓統領是誰?”
秋嬋遲疑了一下,道:“她是太后殿下的暗衛統領。”
武承嗣雙眉一揚,道:“婉兒收到他的信后,就這樣跟著你去了?”
秋嬋咬著嘴唇道:“是的,四夫人看完信后,立刻與我一起出府了。殿下,我、我當時真不知道四夫人與桓統領見面后,會留書出走!”
武承嗣點了點頭,問道:“那后來呢?”
秋嬋道:“我跟著四夫人到了書鋪,四夫人讓我獨自在外面等著,自個兒進去了。”
武承嗣道:“她在路上有和你說什么嗎?”
秋嬋低著頭道:“她一路心事重重,一句話也沒說。”
武承嗣又道:“那她出來時有什么變化嗎?又或者說了什么特別的話?”
秋嬋想了一會,道:“她出來時好像心事更重了,我和她說話她也不理,在路上還差點被馬車撞了。”
武承嗣默然不語,過了好半晌后,輕輕道:秋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不打算在府中再留一個太后的眼線。”
秋嬋臉色慘白,道:“我、我知道了,明日…不…等會我就會收拾行李,離開王府。”
武承嗣嘆道:“傻丫頭,你年紀也不小了,還要繼續干這種見不得人的差使嗎?”
秋嬋死命搖頭,哀切道:“殿下,您別趕我走好不好,我以后永遠不出府,太后就沒法向我傳令了!”
武承嗣道:“那她如果派人混入府中,向你傳達任務呢?”
“那、那我也不聽!我寧愿死,也絕不會再做對不起您的事!”
武承嗣點點頭,道:“好,那你就留下來吧。”
秋嬋轉哀為喜,急忙道:“殿下,四夫人是因為我的原因才離開,我出府去幫您把她找回來!”
李芷盈笑道:“你剛才還說永不出府,不怕太后又派人找你嗎?”
秋嬋臉色一白,不說話了。
劉嵐霜緩緩道:“你現在相當于背叛了太后,出府會有危險,找人的事讓侍衛們去做就可以了。”
秋嬋不敢再堅持,點頭答應了。
武承嗣忽然道:“秋嬋,你平日如果探聽到什么消息,怎么聯系太后的人?”
秋嬋毫不遲疑道:“東市天橋附近有個胡餅鋪,我只需將消息交給那間鋪子的掌柜就行了。”
武承嗣思忖片刻,緩緩道:“秋嬋,我想讓你幫我做件事。”
這一晚,天空陰沉,月明星稀,秋嬋提著只竹籃,穿過拱月形天橋,慢慢來到胡餅鋪子前。
她隨手挑選了一下,拿了兩個,付錢買下后離去了。
鋪子掌柜左右看了一眼,將秋嬋剛才挑過的一張餅子拿在手上,徑自回內間去了。
谷</span他將油燈點燃,然后撕開餅子,從里面取出一張紙條。
他并不看紙條,將其收入一根竹筒中。
到了第二天,一名穿著黑衣的顧客來買胡餅時,他將竹筒塞入餅中,遞給那人。
黑衣客接過胡餅,沿著街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家瓷器店。
進店后,他穿過耳門,來到后院,后院中站著七八名伙計,其中一人上前問道:“有新花?”
黑衣顧客點了點頭,將胡餅直接給了他,一句話不多說,轉身便走了。
后院伙計從餅中取出竹筒,來到一間屋子外,敲了敲門。
“進來!”屋內傳來一道女子聲音。
伙計推門進去,只見屋內干凈整潔,一名四十多歲白衣女子跪坐在一張錦團上,正在擺弄幾盆植物。
伙計上前道:“統領,有花開了。”
白衣女子淡淡道:“哪個園子的?”
“周園!”
白衣女子神情一凜,放下手中事,沉聲道:“拿來我瞧瞧。”
伙計將竹筒遞過,白衣女子看完后,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伙計問:“統領,怎么了?”
白衣女子沉默了一會,道:“這事你不用管。”頓了一下,又問道:“目標現在到哪了?”
伙計道:“從時間來看,應該到商州了。”
白衣女子嗯了一聲,道:“周王耳目眾多,讓她在路上千萬不要停留,方能躲過周王府搜索。”
伙計點了點頭,忽然小聲道:“統領,屬下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白衣女子淡淡道:“講。”
伙計小心翼翼道:“太后殿下的命令是殺掉目標,您背著太后做下這種事,只怕她老人家知道了會不高興。”
白衣女子冷冷道:“你比我更懂太后的心思嗎?”
伙計連道不敢。
白衣女子哼了一聲,道:“太后殿下因這個女人,與周王鬧僵,如今已是進退不得。以她的性子,絕不愿讓步。這時候就需要我們出面替她分憂。”
伙計微微一笑,道:“屬下明白了,所以您讓那女人離開長安,這樣太后殿下與周王之間的矛盾就沒有了。”
白衣女子點點頭,道:“只要時日一久,等周王忘記了她,再取她性命就易如反掌。”
“…那白衣女子最后說,等您忘了四夫人,太后再取四夫人性命就易如反掌啦!”
后堂中,鳳盈將偷聽到的內容全部告訴了武承嗣。
昨晚武承嗣讓秋嬋寫下一封信,就說自己被王府的人懷疑了,希望盡快調出周王府。
然后派鳳盈、龍揚順藤摸瓜,找到暗衛據點,這才偷聽到他們談話。
鳳盈說完后,武承嗣靜靜思索著,徐文清忽然道:“他們說的開花、周園是什么?”
文榮解釋道:“回三夫人,這應該是切口,開花就是指他們派到別人府中的細作有消息了,周園指的就是咱們周王府。”
徐文清點點頭,拍著胸脯道:“總算知道婉兒妹妹下落了,王爺,咱們立刻派人去把她追回來吧?”
鳳盈自告奮勇道:“王爺,派我去吧,我一定將四夫人帶回來。”
龍揚道:“王爺,鳳盈的追蹤技巧沒有我高明,您派我去吧?”
武承嗣雙眉緊皺,似乎在想什么難題。
鳳盈正要開口,鳳舞急忙拉住她,低聲道:“殿下在想事情,你別打擾。”
鳳盈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好了好半晌,武承嗣忽然冷笑一聲,道:“這些暗衛可真有本事。”
鳳盈小聲道:“王爺,那些人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那名桓統領應該打不過我!”
武承嗣橫了她一眼,轉頭向文榮吩咐道:“你立刻去大理寺一趟,讓諸葛南挑選幾名善于追蹤的衙役過來。”
鳳盈和龍揚都瞪大了眼珠子。
鳳盈藏不住話,正要說自己追蹤本領不會輸給大理寺的人,武承嗣說了句:“你們有別的任務。”立刻就閉嘴了。
當夜,諸葛南親自率領幾名大理寺吏卒從南門離開長安城,朝著商州而去。
兩日后,諸葛南派人傳回消息,說路上發現上官婉兒蹤跡,她朝著房州去了。
又過幾日,諸葛南又派人傳來消息,說在房州也發現了上官婉兒蹤跡,只不過她腳程很快,一路向東,他還沒有追上。
接連幾日,諸葛南不斷傳來消息,然而他每次雖然都找到上官婉兒蹤跡,但總是慢上一步,只能跟著她屁股追蹤。
轉眼間,時間到了十二月三十,一年一度的皇家夜宴和萬國來朝又到了。
武承嗣早已對這種盛會沒了興趣,因為與武媚關系出現裂痕,干脆托病在家,沒有參加這兩場盛會。
年后初五,諸葛南終于又傳來消息。
這次消息很糟糕,諸葛南追到楚州后,失去了上官婉兒蹤跡!
長安城,東市。
一家字畫鋪中,一名暗衛恭聲道:“統領,諸葛南的人今日回到了長安。”
桓秀依然穿著一身白衣,正站在桌案后練習書法,她頭也不抬道:“諸葛南現在到哪了?”
桓秀身邊一名精瘦的中年男子道:“統領,他已經在楚州了,這應該是武承嗣最后收到的一次消息了。”
桓秀一口氣將手上的一帖寫完,微微一笑,道:“常副統領,我這幅帖子怎么樣?”
這精瘦男子名叫常軒,是暗衛副統領,他顯然明白女子問的是什么,一語雙關道:“高,實在是高!”
桓秀朗聲一笑,道:“這下武承嗣應該就死心了吧。太后殿下也不用再顧慮,可以安心將上官婉兒處死了。”
常軒微笑道:“別人都說武承嗣如何精明,遇到統領您,也只有被耍的團團轉的份。”
桓秀淡淡道:“他畢竟也是個男人,關心則亂,在自己心愛女子的事上,難以保持冷靜也很正常。”
常軒道:“就算如此,也只有統領您有本事將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桓秀擺手道:“行了,你什么時候也這么愛拍馬屁了,我交代你做的事你做的怎么樣了?”
常軒笑道:“我辦事您還不放心嗎?人手都挑選好了,等周王與太后和好之后,咱們就將那些人打入軍隊中。”
桓統領點了點頭,沉聲道:“太后殿下也沒想到武承嗣已經將軍隊掌控的這么深了,她只給了我們五年時間,這五年內,咱們可要抓緊了。”
常軒冷哼道:“武承嗣真是不知進退,以為掌控軍隊就能與太后對著干,等削弱了他在軍中勢力后,沛王和殷王就是他的榜樣!”
桓秀沉默不語,她最了解太后,心知她對武承嗣還有感情,只是不滿他權力過大,這才有所動作。
“我要立刻進宮將消息匯報給太后殿下,你最近多盯著點蘇府和李府,記下他們都與哪些人往來!”
常軒笑道:“這兩個老東西跟著周王與太后作對,我老早就派人盯著他們了。”
桓統領皺了皺眉,道:“他們都是立下無數功勞的朝中柱石,威望極高,太后殿下也只是想讓他們提前告老,你可不許亂來。”
常軒撇嘴道:“知道了,唉,太后殿下有時候就是太仁慈了,她現在臨朝稱制,直接將反對她的人都殺死,不就沒人再敢反對了?”
桓統領搖頭道:“你沒讀過書,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竅。”
常軒暗哼一聲,低下頭,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桓統領在宮中也有一個女官的身份,換上衣服后,來到紫宸殿,只見武媚正在與幾名大臣商議遷往洛陽的事。
武媚瞧見她進來后,說道:“你們先把本宮剛才交代的事去做好吧。”
幾名大臣齊聲應是,告退離開了宮殿。
桓秀立刻上到寶座臺,附耳將事態最近進展說了,武媚聽完后,淡淡道:“這么說來,承嗣并未起疑心了?”
桓秀微笑道:“是的,周王殿下恐怕正在為失去上官婉兒蹤跡,在府中大發脾氣呢。”
武媚點點頭道:“這樣便好,隨本宮去瞧瞧上官婉兒吧,本宮也該和她有一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