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武承嗣得知楊泰打算去崇仁坊的玉春樂館,皺眉道:“為何要去樂館?”
楊泰解釋道:“回殿下,王沉一向與他夫人秤不離砣,他夫人今晚會在玉春樂館挑戰長安曲樂名家,所以他也會在那兒。”
武承嗣突然問:“他知道本王今日會過去嗎?”
楊泰遲疑了一下,低聲道:“殿下請見諒,我和他提過,說您今日可能會親自去玉春樂館拜訪他。”
武承嗣沉默半晌,向一名親衛吩咐:“去金吾衛署,調一隊金吾衛去玉春樂館附近待命。”
親衛應諾一聲,掉頭去了。
楊泰低聲道:“殿下,是我疏忽了,不該透露您要過去。”
武承嗣溫言道:“無妨,你一心想為朝廷招攬人才,本王怎會怪你。”
夜色深沉,月光朦朧,似乎黑夜之中有一層云層阻隔。
武承嗣來到玉春樂館時,戌時還差一刻。
樂館之外,三三兩兩站著些曲樂愛好者。這些人因囊中羞澀,打算站在樂館外聽曲。
楊泰上前購好票,一行人進入樂館。
館內空間并不大,正常情況下,大約能容五十人左右。
然而此時人數嚴重超標,起碼超過了一百人,許多人只能站著,相互間議論紛紛,十分嘈雜。
四周墻壁處,掛著十幾只大燈籠,將館內照的亮如白晝,木臺上正在擺弄著桌椅板凳和樂器。
楊泰向武承嗣告罪一聲,朝著木臺后面的耳門進去了,打算將王沉喊出來。
武承嗣目光四顧,搜索著劉嵐霜三人身影,然而廳內實在太擁擠,搜尋了好一會,也沒有找到三人。
武承嗣并不知道,他目光一轉,讓廳中三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一人是聶子云,他位于大廳西面,躲在一名身材高挑的紅衣女子身后,生怕被武承嗣看到。
那紅衣女子出身江湖世家,與聶子云情投意合,聶子云曾向她許諾,只要當上大理少卿,就娶她為妻。
然而多年過去,聶子云依然是寺丞,紅衣女子實在忍不住,才來長安尋他。
她還是第一次見聶子云如此畏縮,向武承嗣幾人方向看了一眼,哼道:“云哥,那些人是誰,你干嘛這樣怕他們?”
聶子云小聲道:“那名穿著白衫圓袍的男子,便是周王殿下。”
紅衣女子頓時大怒,抬步便向武承嗣走去,聶子云急忙拉住她,道:“屏妹,你要干嘛?”
紅衣女子怒道:“當然是狠狠教訓他一頓了!”
聶子云急道:“你別胡來。”
紅衣女子冷哼道:“你別當我不知道!要不是他,你早就做上大理寺卿了,哪輪得到諸葛南那小子!”
聶子云緊緊抓住她,道:“你別聽別人胡說,這事和周王殿下沒關系!”
紅衣女子怒道:“怎么沒關系,你做了快十年寺丞,卻一直不能升職!那諸葛南前年才當上大理寺丞,如今才兩年多,就升為大理少卿,不就是因為周王的偏袒嗎!”
聶子云臉色漸沉,道:“你別胡說,諸葛南是因為立了功才得以升職。”
紅衣女子咬牙道:“那還不是因為有人給他立功機會?那個周王為何不讓你跟著他去江南?”
聶子云不說話了。
紅衣女子語氣一柔,握著他手道:“云哥,我看你別再做這勞什子寺丞了,咱們一起去江南,住在紅葉山莊里,你吹簫、我舞劍,難道不快活嗎?”
聶子云心道:“我堂堂七尺男兒,若是住在妻子家中,豈不被人恥笑?”
搖頭道:“你別心急,寺卿馬上就要告老了。他離開后,狄仁杰應該能成為寺卿,我在大慈恩寺的事中立有功勞,應該能補他的缺。”
紅衣女子問:“那還要多久?”
“應該不會超過一年。”
另一頭,大廳東邊,被兩人議論的諸葛南赫然也在樂館內。
他同樣瞧見了武承嗣,急忙躬著身,躲在慕容軒身后。
“諸葛兄,你別看我大哥武藝不怎么樣,但他性格沉穩,也許是那種善于領兵的類型…”
慕容軒正在賣力的推銷自己大哥,想把他也弄進軍營,忽然發現諸葛南異狀,忙問:“諸葛兄,你怎么了?”
諸葛南壓低聲音道:“周王殿下來了?”
慕容軒嚇了一大跳,急忙躲在另一名男子身后,諸葛南失去掩體,不得不重新又找了一個。
兩人小心翼翼的觀察著武承嗣的視線,直到他目光從這邊經過,方才松了口氣。
諸葛南急忙道:“慕容兄,咱們趕緊走吧,可別讓周王殿下發現了。”
慕容軒心思活絡,眼睛一轉,笑道:“諸葛兄,你先別急,這說不定是一次好機會。”
諸葛南奇道:“什么好機會?”
慕容軒微笑道:“周王殿下既然過來,一定也是來聽曲的,而且很可能是沖著某位大家而來。”
“那又如何?”
“待會那些大家彈奏曲目時,咱們只需仔細觀察周王殿下的表情,就能知道他最喜歡誰的曲子。”
諸葛南皺著眉,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慕容軒瞇著眼道:“只要知道周王殿下的喜好,咱們就可以想法子投其所好,讓他高興。他若是高興,會少得了你我的好處嗎?”
諸葛南靜靜望著他,一聲不吭。
慕容軒微微有些不安,道:“諸葛兄,我哪里說的不對嗎?”
諸葛南沉聲道:“慕容兄,你不了解周王殿下,他最討厭別人用這種方式阿諛討好于他。”
慕容軒暗暗一驚,心道:“說的也是,周王一向愛惜名聲,王府從不收禮,這樣的人確實不能用這種方式討好。”
就在這時,去往樂館后臺的楊泰終于回來了,他獨自一人走了出來,旁邊并無別人。
武承嗣注意到他臉色極為難看,皺眉道:“楊泰,怎么了?”
楊泰苦笑道:“周王殿下,實在抱歉,王沉說現在要陪他妻子,要等今日曲樂比試結束后,才肯過來。”
張構哼道:“這個王沉,也未免太恃才傲物了吧,周王殿下親自過來見他,他竟然還敢擺譜!”
武承嗣悠悠道:“無妨,那咱們多等一會就是,其實我對待會的比試也很期待。”
不說別人,就算這場比試只有劉嵐霜和義陽公主兩人彈奏,也足以令他充滿期待。
突然間,大廳內人群一陣沸騰,眾人齊齊向入口方向望去。
只見幾名護院模樣的高大男子頭前開道。
在他們身后,十名手持樂器的男子魚貫進入大廳,這十人中最靠前的一人赫然是長安第一琴藝大家,白明達。
他是李芷盈的琴藝老師,雖然李芷盈并無樂曲天賦,但他卻很關心這個女弟子,時常會來王府拜訪她,故而武承嗣與他見過幾面。
在白明達身后的九人中,有三人是老者,五人約莫四十多歲,只有一人年紀頗輕,應該只有三十出頭。
這十人無一不是長安城有名的曲樂大家,誰都沒想到他們會一起過來,不少人都在想:“今日這張票買的太值了!”
在這十人身后,跟著一名面相威嚴的綠袍老者,許多人瞧見他后,心中都恍然:難怪這些大家都過來了,原來是被人請來的。
這位綠袍老者武承嗣也認識,是翰林外院的那名岳教習。
樂館掌柜早已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滿臉堆笑道:“岳教習,各位大家,您們怎么都來了?”
岳教習冷哼一聲,板著臉道:
“最近一段時間,長安城內的曲樂風氣越來越壞!先是有個狂妄的劉子弦到處尋人切磋,現在連蜀地的人也敢來長安挑釁,我這個教習能不來嗎?”
武承嗣暗暗好笑,上次劉嵐霜一點面子沒有給這位岳教習,看來是被他記恨上了。
岳教習又道:“那位蜀地來的大家呢,讓他出來,老夫倒要看看是個什么樣的人物,敢藐視我們長安曲樂界!”
他話音剛落,一道輕柔懦軟的女子聲音便在樂館掌柜身后響起。
“小女子絕無藐視長安各位名家的意思,只是想以樂會友,讓各位大家品評一下我們蜀地的樂曲。”
眾人向掌柜身后看去,只見一名翠綠長裙的女子慢慢走了過來。
她容貌清秀,口音中帶著蜀地特有的濁音,令人一聽便知是蜀人。
在她身后,站著名面容樸實的矮壯男子,這男子身后背著各種大包小包,從形狀來看,全都是樂器。
武承嗣凝望著那男子,問道:“他就是王沉嗎?”
楊泰點頭道:“是的。”
岳教習見這位蜀地大家竟然是個女的,當即勃然大怒:“你一個女流之輩,也敢來長安城張榜挑戰?”
綠群女子柳眉一皺,正要說話,岳教習身后忽然又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
“女子怎么了?樂曲是好是壞,憑的是手中的功夫,與是男是女有什么關系?”
武承嗣向岳教習身后看去,心道:“我說怎么到處看不到嵐霜她們,原來她們之前還沒來!”
說話之人正是女扮男裝的劉嵐霜,身邊還跟著同樣男裝打扮的義陽、高安兩位公主。
岳教習一聲怒叫:“又是你!”
一名拿著二十五弦瑟的老者瞪眼道:“劉子弦,你過來做什么?人家挑戰的是長安城的曲樂大家,與你可沒干系!”
武承嗣暗暗好笑。
這老者正是那日不戰而逃的瑟技大師王伯安,沒想到他做下那種丟臉的事,竟還能保住大家的名號,倒也不簡單。
那名三十多歲的男子輕撫手中排簫,淡淡道:“原來你就是劉子弦,聽說你很喜歡挑戰別人,為何不來挑戰我?”
劉嵐霜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有意,咱們今日就切磋一下。”
岳教習怒道:“劉子弦,今天這里沒你彈奏的份,速速離開這里!”
高安公主早就忍不住了,冷冷道:“你是什么東西,也敢讓我們離開?”
她這一聲頓時激起千層浪,好幾人同時喝道:“無禮!”
王伯安冷笑道:“果然是一丘之貉,張掌柜,趕緊將他們轟出去吧,免得影響了今日的比試。”
樂館掌柜瞪著劉嵐霜,道:“幾位,這里不歡迎你們,請吧!”
人群中,慕容軒雙眼閃著精光,道:“諸葛兄,你覺不覺得那位劉子弦長的有些像秦國夫人?”
諸葛南吃了一驚,仔細打量了一會,低呼道:“不錯,有七分相似,莫非他是秦國夫人的兄弟?”
隨即道:“不對啊,劉府公子在外地為官,怎么可能出現在這里?”
慕容軒瞇著眼道:“依我看,應該是這位王妃殿下化了男裝!”
諸葛南連連道:“有可能!”
慕容軒瞥了武承嗣一眼,道:“諸葛兄,王妃殿下既然喬裝來此,一定是想與人較藝,如今她遇到麻煩,咱們可不能坐視不理!”
諸葛南遲疑道:“可被王爺看到我們來這里,總歸不太好吧?”
慕容軒道:“王爺現在一定也很想幫王妃殿下,只是不好出面,咱們若能為他分憂,他只會感激我們,怎會在意這點小事!”
諸葛南一想是這個理,當即來到岳教習幾人身邊,大聲道:“你們憑什么趕人家走啊,誰更有本領,用曲樂較量一下就是了!”
岳教習瞪著眼珠道:“這里的十人都是上品樂師,他們的名氣都是多年積攢,根本就不必較量!”
慕容軒也跟著上前,淡淡道:“科舉的進士都有行賄做假的,更何況上品樂師?”
岳教習勃然大怒,正要厲聲駁斥,忽聽周圍有人低聲道:“喂,那不是大理寺的諸葛少卿嗎?”
岳教習大吃一驚,滿腔怒意瞬間消失,剛要脫口的話也給強行吞回去,臉露驚慌之色。
義陽公主在劉嵐霜耳邊道:“劉姐姐,那位大理少卿只怕認出你了。”
劉嵐霜也一直望著諸葛南,發現他偷偷瞧了自己幾眼,然后目光很快閃躲到一旁,點頭“嗯”了一聲。
大廳西邊,紅衣女子瞧見諸葛南后,吃驚道:“這小子怎么也來了。”
聶子云瞥了他身邊的慕容軒一眼,道:“應該是和慕容家的公子一起來的吧。”
紅衣女子看了武承嗣一眼,又看向諸葛南,微微一笑,道:“云哥,那小子不知周王也在這里,竟敢隨便出來管閑事,這下要被那位周王殿下責怪了吧?”
聶子云點了點頭。
這時,人群中已經有人喊道:“讓他們比比嘛,我聽說劉子弦就曾勝過王伯安!”
那名用排簫的男子挑著眉道:“岳教習,就讓學生與這位劉子弦較量一下吧。”
岳教習順坡下驢,點頭道:“那好吧,你就與他切磋一下,看看他是否真有本事。”
一旁的綠衣女子愣住了,明明是她要挑戰長安的曲樂大家,怎么主角突然變成別人了。
不等她反對,排簫男子說了句“我先來”,拿著他的排簫上了木臺。
他將排簫放在唇邊,深吸幾口氣后,將呼吸調勻,然后腹部一擴,一段空靈飄逸的音符從簫管中滑出。
原本嘈雜的大廳慢慢變得安靜,那男子雙目低垂,腦袋有韻律的慢慢移動著,隨著他從高音區轉到低音區,靈動的曲子忽然變得低沉悠揚。
充滿穿透力的簫聲很快籠罩在整個大廳,人們心頭的雜念被簫聲驅散,沉浸在排簫明朗空闊的意境之中。
武承嗣暗暗稱贊,木臺上的排簫男子確實名副其實,一首簫曲令人靈臺清明,有種身臨廣闊平原的感覺。
良久之后,一曲奏罷,眾人爆發出雷霆的歡呼聲。
“奏得好,不愧是林大家!”
“聽此一曲,讓人瞬間就忘了煩惱,果然不愧是長安第一簫!”
“這就是咱們林大家的實力!劉子弦,你服氣了嗎?”
排簫男子此時也下了木臺,來到劉嵐霜面前,挑著下巴道:“該你了。”
劉嵐霜不知為什么,緊緊皺著眉,并沒有答話。
排簫男子傲然道:“怎么,不敢上臺了嗎?”
劉嵐霜依然不答,便在這時,有人叫道:“喂,快瞧,那名蜀女上去了。”
眾人轉頭向臺上看去,果然瞧見那名蜀地女子已經先上了臺,她手上也拿著一支排簫,微笑道:
“今日能得聽長安林大家的簫曲,小女子十分榮幸,也請諸位聽小女子吹一曲。”
話音剛落,嘴唇貼上簫管,一道深婉柔美的弱音便在大廳內響起。
廳中所有人的心弦如同被人撥弄了一下,瞬間便被樂曲所吸引,只想沉浸在曲樂之中,不愿再開口說話。
只短短一瞬間,大廳就變得比剛才還要安靜,只能聽到綠衣女子吹奏出的空靈樂曲。
與林大師清越明亮的簫音不同,綠衣女子吹奏的樂曲更加柔和典雅,如同一名深閨中的女子,在輕輕向你低語傾訴。
武承嗣暗暗感嘆,古代的曲目都有一個特點,感情豐富,能夠牽動人的情緒。
他也聽過劉嵐霜的簫曲,細細一比較,還是覺得自家妻子的水平更高,只是不知她剛才為何不愿上臺。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那名綠衣女子的吹奏結束了,下方聽眾紛紛不吝贊美。
“不錯,與林大師各有擅場!”
“音質纏綿,竟讓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妻子,不愧是蜀地的大家!”
“看到沒有,這就是大家的實力!劉子弦,你服了沒有?”
這第三道聲音頗為熟悉,剛才林大家奏完時,這道聲音便說過類似的話。
武承嗣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是王伯安。
雖沒聽過這老頭演奏,但考慮到他當初不戰而逃,便知他水平不咋地,如今品性也這般惡劣。
這樣的人竟能評上上品樂師,說明評他上去的人也有問題。
這時,那綠衣女子走下臺來,朝著眾大家微笑道:“諸位,小女子這一曲可還能過耳嗎?”
白明達等人眼光何等高明,皆心想:“這女子技藝不在林大師之下,這一場應該算平手。”
王伯安摸了摸胡須,淡淡道:“你吹奏的也還不錯,勉強能夠進入大家的門檻,不過還稍顯稚嫩了些,比不上林大家。”
綠衣女子眉頭一蹙,瞥了他手中的瑟一眼,道:“既然如此,那小女子就向閣下請教一下瑟曲!”
王伯安愣住了。
林大家吃了一驚,道:“你還會鼓瑟?”
那女子目光在眾大家手中的樂器上一一掃過,微笑道:“諸位大家手中的樂器,小女子皆略通一二。”
人群頓時嘩然,諸位大家臉上的表情也都凝固。
雖然此女嘴上說的謙虛,但從她剛才的排簫水平就能看出來,她必定是精通各種樂器。
這需要的就不僅僅是努力了,還需極高的曲樂天賦才行。
不少人都在想:“難怪她敢貼榜挑戰長安所有名家,原來竟有這般驚人的技藝!”
就算是曲樂第一名家白明達,也只是擅長琴樂而已,難道長安城曲樂中心的地位,要被蜀地奪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