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沉默了許久,忽然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一名親衛的領口,質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那親衛吃驚道:“殿下,您、您在說什么?”
武承嗣松開他的領口,手上多了一枚盤扣,微笑道:“別在意,我只是做個實驗。”
太平公主拍手道:“我明白了,晏耀升死之前,一定像你一樣質問兇手,這樣說來,他們一定認識!”
武承嗣點頭:“若非認識,以晏耀升一個文弱書生,根本不可能拿到兇手的扣子。”
太平公主想了想,奇怪道:“那晏耀升為何又將扣子藏在衣袖里?”
武承嗣沉吟片刻,道:“也許是怕拿在手中被兇手發現,還有可能…”
“可能什么?”
武承嗣嘆了口氣,道:“也許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不想暴露兇手的身份。”
太平公主吃驚道:“這怎么可能,別人殺了他,他難道還要維護對方?”
武承嗣摸了摸鼻子,道:
“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晏耀升死前的表情太過古怪,我總覺得這案子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復雜。”
太平公主微笑道:“不管多復雜,既然咱們有了這盤扣,就能找出兇手來!”
“哦?怎么找?”
“那還不容易,將參加宴會的所有賓客都召集回來,再讓他們將參會時的隨從也帶上,誰衣服上少了扣子,兇手就是誰!”
武承嗣沒好氣道:
“兇手也不是傻瓜,縱然他行兇時沒有發現扣子丟了,行兇后也一定注意到了,他難道不會換件衣服嗎?”
太平公主扁了扁嘴,道:“那這條線索不是一點用都沒有嗎?”
武承嗣微笑道:“用處比你想象的還要大,只是你沒有找對使用的辦法。”
太平公主嗔道:“人家也知道沒你聰明,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告訴我吧!”
武承嗣沉吟片刻,悠悠道:
“咱們先放出消息,說在假山旁找到一枚盤扣,再隨便抓一名性格孤僻的韋府家丁,最后放出消息,說只差一件證物就可以結案。”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道:“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做好這一切,兇手就會自己送上門來。”武承嗣微笑道。
太平公主揉了揉腦袋瓜,蹙眉思索了好一會,嘟嘴道:“二表兄,你是不是還有什么線索沒有告訴我?”
武承嗣道:“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那我怎么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說著,武承嗣向遠處的侍衛們走去,似乎準備交代他們任務。
太平公主急忙拉住他,拽著他手臂道:“我不要等會明白,我現在就要問清楚!”
武承嗣實在拿她沒辦法,道:“那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趕緊問吧。”
“你剛才說要傳消息出去,可如果兇手是那些賓客,消息根本就傳不到他們耳中,他們怎么可能自投羅網?”
武承嗣笑道:“無論兇手是誰,他一定會關注著韋府的一舉一動。”
頓了一下,又道:“其實我已經大致知道兇手是誰了。”
太平公主驚愕道:“是誰?”
“就是韋府的一名家丁。”
太平公主愣了愣,反駁道:“就算盤扣材質很差,也不一定就是韋府家丁吧,也可能是那些賓客帶來的隨從、護衛!”
“不可能是他們。”
“為什么?”
武承嗣用手指對著地面,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許國公府。”
“是許國公府后宅才對。”武承嗣糾正道:“這里是女眷住所,外人是無法入內的。”
“那也可能是晏耀升帶著那人過來的呀!”
“也不可能。”
不等太平公主問,武承嗣便解釋道:“如果你要殺一個人,會冒險陪他走很長一段路,然后再殺死他嗎?”
太平公主喃喃道:“對啊,如果被人看到,他很容易就會被懷疑。”
武承嗣微笑道:
“我們現在知道兇手穿的衣服很普通,能夠自由進入許國公府后宅,所以基本可以肯定,兇手就是韋府的家丁。”
太平公主連連點頭,雙眼放著光。
“所以咱們放出盤扣的消息,兇手必定會很緊張,然后咱們再隨便抓一人,兇手便會暗自竊喜,得知我們缺少那件少了盤扣的衣服后,就會為我們提供這件證據!”
“就是這樣。”
武承嗣暗暗點頭,太平公主確實很聰明,一點就透。
太平公主又接著道:
“別的我都弄明白了,可為何要找一名孤僻的家丁呢?”
武承嗣笑道:“因為孤僻的人最容易引別人懷疑,這可以打消兇手的疑慮。”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道:“最后一個問題,就算我們只用隨便抓一個人,那也需要找一個抓人的理由吧?”
“這個更容易了,晏耀升身上有一道傷口,咱們只需要利用這道傷口的位置就行了。”
太平公主明白武承嗣的意思,之前他便是讓自己利用傷口位置為薛玉錦脫罪,笑道:
“好啦,我都明白了,我們趕緊去安排吧。”
武承嗣道:“不必咱們安排,這件事只需要告訴韋家人,讓韋家人來做就行了。”
太平公主皺眉道:“咱們自己來不行嗎?”
“不是不行,只是這里畢竟是許國公府,讓韋家人來做更有把握一些。我知道你懷疑韋家,不過在抓捕殺晏耀升兇手的事上,咱們還需借助一下他們的力量。”
太平公主點頭答應了。
亥時中旬,月亮已升到樹梢以上。
假山旁晚風越來越冷,武承嗣讓親衛去請許國公,然后讓京兆府的衙役處理晏耀升的尸體,整理現場。
太平公主見武承嗣安排完畢,命人守住四周,低聲道:“二表兄,你說韋家密庫中的錢是不是從國庫中盜出來的?”
武承嗣道:“目前我也不能肯定,按理來說,韋玄貞那么怕人知道密庫的存在,一定是有些做賊心虛的。”
“對呀,他那種反應肯定有問題,我覺得韋家嫌疑很大,他們不可能有這么多錢!”
武承嗣道:“可韋家確實是從漢朝延續下來的士族,他們近千年的積累,財富自然是驚人的。”
太平公主瞄了武承嗣一眼,表情有些得意。
“二表兄,你太不了解這些大家族的底細了,別看他們產業不少,但這些古老豪門貴族最是奢侈無度,花費極為驚人。”
武承嗣忽然想起韋家二小姐常去的“醉夢樓”,默默點了點頭。
太平公主繼續道:
“如今世家貴族勢力被父皇和母后打壓,他們用錢的地方只會更多,財富只會減少,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多錢!”
武承嗣沉吟道:“這么說來,韋家密庫中的錢確實值得懷疑。”
“我覺得就是他們干的,準錯不了!”
武承嗣一抬手,道:“不,兩件事沒弄清楚前,我們還不能輕易下結論。”
“那兩件事?”
武承嗣道:“你忘了我們為何會來韋府嗎?”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道:“你是說那個組織?”
武承嗣沉聲道:
“不錯,我們之前懷疑是那個組織在竊取國庫,然而從臥羊玉牌里面的信息來看,那個組織幕后之人絕不可能是韋家人。”
太平公主支著下巴,道:“那還有一點呢?”
武承嗣看了假山一眼,道:“自然是晏耀升的死了。”
太平公主想了想,道:“那個組織在韋玄貞壽宴這一天,約在韋府碰頭,說不定就是他們殺死了晏耀升!”
“有這個可能,目前咱們有兩條線索,一條便是晏耀升的死,另一條便是韋家這筆龐大的錢。”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道:“晏耀升的死咱們倒可以追查,可韋家的錢咱們該怎么調查?”
武承嗣搓了搓手,笑道:
“咱們先假設這筆錢就是從國庫中弄出來的。那么你想,韋家能夠在不與國庫有絲毫接觸的情況下,得到這筆錢嗎?”
太平公主眸光一閃,道:“對呀,咱們只用查他名下的產業,只要與皇宮有聯系的,就重點調查!”
就在這時,遠處火光閃動,只見許國公和韋家大小姐一起過來了。
許國公瞧了一眼假山方向,發現晏耀升尸體已經不見了,問道:“周王殿下,您在這里查了半天,可有什么發現?”
武承嗣道:“本王已經可以確定,兇手就是你們韋府的家丁。”
許國公大怒:“你的意思是本公派人殺了耀升不成?”
武承嗣淡淡道:“本王只說是韋府家丁,并沒有說是你指使的。”
許國公愣了一下,一時摸不清武承嗣是否真的有所發現,試探道:“那您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武承嗣道:“要想查出兇手,可能需要韋公爺的配合,首先,本王需要一份國公府的家丁名冊。”
夜色已濃,寒風蕭瑟,冰盤般的明月又升高了一些,斜照在杏園的假山上。
夜色之中,假山上的鮮血已看不太清楚,但空氣中的血腥味還沒有消散。
不久之前還鬧哄哄的杏林,眼下卻只剩下兩名看守現場的京兆府衙役。
這兩名衙役都過了三十歲,在京兆府內都屬于經驗豐富的老胥吏,見多了類似的場面。
足以讓普通人嚇的走不動路的命案現場,對兩人來說,不過是個無聊的站崗點而已。
兩人沒有半點恐懼,就是覺得有點冷。
十二月的夜風,縱然不會讓人冷的受不了,但也時時刻刻讓你意識到冬天已經來臨。
兩名衙役都將火把插在假山上的石縫里,低聲聊著今天這場壽宴中來了哪些大人物。
就在這時,兩人中較高的衙役忽然走到杏園大門方向,朝著外面看了幾眼。
另一人叫道:“怎么啦?”
“外面沒人了。”
高個衙役走回時,臉上帶著狐貍般的笑容。
矮個衙役皺眉道:“沒人就沒人,你笑個什么?”
高個衙役瞪眼道:“別裝傻了,你身上的醬鴨味道,老子隔著五丈都能聞到,還不拿出來?”
“他娘的,老子用三層荷葉包著,你小子竟然還能聞到,真是長了個狗鼻子。”矮個衙役笑罵一聲。
高個衙役從懷里取出一瓶酒,哼道:“老子又不白吃你的,這是禮泉坊董家老鋪打的酒,咋倆就著吃。”
矮個衙役這才將層層荷葉包裹的醬鴨從懷里取出來,笑嘻嘻道:“老董家的酒勁大,算你小子有點意思。”
說著將醬鴨放在一塊凸出來的石塊上,兩人絲毫不忌諱這里剛死過人,就就這樣大吃大喝起來。
高個衙役舔了舔手指,道:“這是你媳婦親手鹵的吧?”
矮個衙役點頭道:“她猜著我這么晚被叫到衙門,準要在外面過夜,就把剛鹵的醬鴨讓我帶出來了。”
“他娘的,你這呆鳥倒是取了個好媳婦,不僅又標致又賢惠,手藝還這么好!”
高個衙役望著矮個衙役還不到自己下巴的身高,很有些憤憤不平。
矮個衙役心中得意,嘴里卻說道:“也就那樣吧,有時候絮絮叨叨的,也挺煩人。”
高個衙役心中嫉妒的不得了,用力將一塊骨頭朝著杏林中扔去。
誰知這一扔,林中忽然響起木枝被踩斷的聲音。
兩名衙役瞬間握住了刀柄,高個衙役厲喝道:“什么人?”
一陣腳步聲響起,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一名男子。
那人穿著家丁服,身高比矮個衙役還要矮,長的極為秀氣,五官柔美的像名女子,微笑著道:“兩位捕爺好。”
高個衙役皺眉道:“你是韋府家丁?”
那人遞過一塊腰牌,微笑著點頭:“是的。”
高個衙役接過看了一眼,喃喃道:“顧楓,臨時丁。”
霍然抬頭,質問道:“你是臨時丁?”
顧楓微笑道:“是的,最近韋府擴修佛堂,所以征召了一些臨時家丁,在下便是其中之一。”
高個衙役將腰牌丟了回去,冷冷道:“這么晚了,你鬼鬼祟祟在這里做什么?”
顧楓揚了揚手上提著的小爐子,微笑道:
“在下是給二小姐送暖爐的,因為這里走比較近,所以才打這經過,驚擾了二位,實在過意不去。”
高個衙役只覺對方說話溫聲細語,再加上一直帶著溫和的笑容,讓人心生好感,便擺手道:
“這里剛剛發生命案,我等奉命在這里看守,你之后不要從這里經過了。”
顧楓微微一驚,道:“那兩位豈不是要在此處看守到天亮?”
高個衙役警惕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顧楓微笑著將火爐遞過,道:“此處夜間寒冷,兩位請將這個拿去用吧。”
矮個衙役吃驚道:“你不是要拿去給二小姐嗎?給了我們,二小姐不會責怪你嗎?”
顧楓笑道:“兩位不必替在下擔心,在下再去取一個暖爐就是了。”
矮個衙役接過暖爐,感激道:“那就多謝你啦!”高個衙役也點頭致謝。
顧楓在四周看了一眼,忽然嘆了口氣,轉身就要離去。
矮個衙役忙問:“你怎么了?”
顧楓停住腳步,低聲道:
“在下只是忽然覺得,府中發生了死人的大事,卻沒有人來告訴在下,有些悲傷罷了。”
高個衙役皺眉道:“他們沒有告訴你嗎?”
顧楓搖了搖頭:“對他們來說,我們只用修好佛堂就行了,國公府的一切都與我們沒有關系。”
矮個衙役哼了一聲,道:“想不到國公府的人這么冷漠,我看你還是趕緊辭了工,離開這里為好。”
顧楓愣了愣,道:“為什么?”
矮個衙役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
“死的是國公府的姑爺,而且周王殿下親自在調查此事,我覺得國公府可能要倒霉,你還是趕緊離開,別和他們扯上關系為好。”
顧楓吃驚道:“晏、晏少爺死了?”
矮個家丁點頭道:“是的,就死在假山上。”
顧楓眼角竟流出一行淚水,道:“晏少爺這么好的一個人,為何會有人殺他?”
矮個衙役道:“你和他關系很好嗎?”
顧楓搖了搖頭,輕輕道:“晏少爺是國公府中唯一關心我們這些臨時丁的人。”
矮個衙役嘆道:
“你別傷心了,聽我的話,趕緊回去辭了工,離開國公府吧。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困難,可以去永安坊找我,我叫馮馬。”
話一說完,他忽然愣了愣,心道:“咦,我怎么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說這種話?”
然而瞧見顧楓充滿感激的向他道謝后,心中又釋懷了。
顧楓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不知能不能問一下,晏少爺是怎么死的。若是不方便的話也沒關系。”
矮個衙役笑了笑,正要開口,高個衙役忽然道:“你剛才說國公府只有晏少爺對你們好,是嗎?”
顧楓點了點頭,感嘆道:
“本來高總管給我們的工錢只有普通家丁的一半,是晏少爺幫我們說話,才讓我們得工錢和普通家丁一樣。”
高個衙役凝視著他,道:“那為什么韋家二小姐讓你給她送暖爐?”
顧楓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二小姐總喜歡差遣我給她做各種各樣的事,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矮個衙役心道:“一定是因為你這長相的原因。”瞪了高個衙役一眼,似乎在責怪他惹顧楓傷心。
高個衙役也疑慮盡消,對于顧楓接下來的問題,兩人都有問必答。
直到顧楓告辭離去,高個家丁依然盯著他的背影出神。
矮個衙役笑道:“人都走了,你小子還緊看個什么?”
高個衙役沉默了半晌,喃喃道:“他若是個女子,老子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一定要將他娶回家!”
矮個衙役笑罵道:“我看你是想娘們想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