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參謀同樣是皺了皺眉。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對這位像是一頭愚蠢的倔驢一樣的王爺,產生想要換個主將的想法。
他蹲在朱高煦的身后,壓著聲音諫言:“王爺,此時離天黑尚有半個時辰,該讓火頭軍為各處送去一口熱飯了。”
此地位于山腳,官道轉彎的上頭。
過了彎口,就能直面十數里外的官倉。
倭寇來襲必定是會選擇,在朝廷最為松懈的時候出手。
而等走到平坦官道上,前方十數里地就是官倉的時候,正是朝廷官兵放下警惕的時候。
而夜晚,總是發起伏擊的最佳時機。
參謀團們希望能在大戰到來之前,讓埋伏在此處等候倭寇到來的官兵們,吃上一口熱飯,補充因為寒冷和時間流逝而造成的能量缺失。
后勤是戰斗力的一部分。
朱高煦卻有些不愿意同意,如今埋伏此地的官兵,不過才三個時辰左右。
在此之前,不論是靖難還是北征,他所經歷的事情,要比現在嚴峻的多得多。
燕軍南下千里之地,往往為了強占一處有利地形,全軍上下可以一整日的不吃東西。
征戰漠北草原,在后勤補給不足的時候,更是時常人困馬乏。
他覺得這些參謀和政委,是在胡亂插手,想要通過這些愚蠢的毫無作用的行為,來牢牢的控制住這支本該南下南疆的軍隊。
參謀見朱高煦沒有急著回答,則低聲補充道:“王爺,今日乃是臘月二十三。”
雖非除夕大年,但今天也是小年的日子。
軍心不能亂。
朱高煦知道年輕的參謀言語之下的含義,他無可奈何的搖搖腦袋,悶悶的回著:“讓火頭營將做好的熱飯送過去,所有人等不許生火!”
朱高煦同意了參謀團們的提議,但還是追加了一道軍令。
參謀點點頭,主將的權勢終究還是需要維護的。
這廂,見到參謀鞠著身子離去,消失在林間雪地中,朱高煦哼哼著,靠在身邊的樹干上,側目看著透過林地不遠處空無一人的官道。
按照原本的計劃,他此時本該是趕去溫暖的交趾,享受著異域風情,在海邊吹著溫暖的海風,品味著交趾的地方美味。然后等跨過了年,再與老三一同西行,趕到正在與緬甸宣慰司對戰的鄂宏大處。
可他不過是剛走到湖廣地帶,就被錦衣衛找上,要他藏匿身份,前往江浙福建地帶,另有大明軍國大事要做。
然后,南下的兩位親王隊伍里,就多出了幾位妙齡女子和兩架巨大的馬車。
朱高煦用腳指頭都能想到,如今朝廷里對自己的評價是如何的了。
兩位王爺不思進取,在被皇帝下旨調往南疆之時,竟然還收集美女,沿途放蕩形骸,不思進取。
朱高煦想想都覺得委屈愿望,自己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時候,還領兵在外,蹲在這片冷風嗖嗖的林地里,還要受著朝廷里的非議。
想想,幾度是要潸然落淚。
還是老三舒服啊!
那幾個其實是宮女的女人,雖然碰不得,但躲在溫軟的大車里,享受著伺候,該是何等的愜意。
身后的林地里,傳來了一陣摩擦聲。
一名朱高煦的親兵,端著碗已經沒有多少熱氣的飯,匍匐著過來,到了朱高煦面前。
“王爺,吃點東西吧。”
朱瞻基本不想吃的,他覺得自己還是個鐵人,但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親衛,眼中的期盼,只能無奈的接過飯碗,囫圇扒了一口,一邊咀嚼著一邊悶悶的問著:“派出去的斥候,可有消息?”
親衛搖搖頭:“頭一道消息傳回來后,如今尚還未有消息傳回。”
朱高煦看了一眼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
林間的風聲逐漸的大了起來,空氣也變得越來越冷。
福寧州早幾日就已經知道,朝廷另外追加了一批物資,就在近日將要運抵福寧州官倉。
這是真的運糧隊。
不過,運送的都是朱高煦這支軍隊的糧草物資而已。
朱高煦不知道的是,他們這樣的安排,倒是替倭寇節省了一些事情。不必假裝出現一支運糧隊,來引誘福寧州官倉護衛外出支援。
飯只吃了半碗,就被朱高煦還給了親衛。
這個時候,遠處亦有腳步聲傳來。
不多時,幾名風塵仆仆,渾身站滿雪水的斥候,就到了朱高煦面前。
“王爺,我等已分布左右三十里,一旦有倭寇行跡,便會立即發出訊息。”
朱高煦抬抬眼:“希望能等來那些該死的倭寇!”
一旁的親衛小聲道:“王爺放心,倭寇定然是會來的!如今整個江浙、福建,唯有福寧州有朝廷的運糧隊。近日倭寇未有動靜,若是此次有所動作,必定會在今日此地!”
“咱們的好太孫哇!”朱高煦忽然發出一聲感嘆。
讓前來稟報消息的斥候,以及跟隨多年的親衛,不由的愣了愣。
一旁,幾名聚在一起的政務和參謀,也默默的將目光偏移過來。
朱高煦輕笑了一聲:“也只有本王這個大侄子,才能讓整個沿海數省,統統聽從其調令。不過,本王倒是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猜中這次,倭寇就會按著他的心意,到這里來赴死!”
誰也不知道朱瞻基為何要選定在福寧州設伏。
明明,整個沿海地帶,都有可能成為倭寇攻擊劫掠的地方。
也沒有人知道,為何朱瞻基會如此肯定,倭寇就會如設想的一樣,出現在這里。
至少,朱高煦是想不通的。
但是老爺子的旨意,讓朱高煦不敢有任何的反駁。
他接下來可還是要去南疆的,他可不想等到最后,自己又要被弄到哪個犄角疙瘩的地方去了。
想不通那個大侄子,為何會如此的肯定,倭寇就會出現在福寧州,朱高煦雙手環抱,就接著靠在身后的樹干上,瞇起眼來。
“等倭寇來,喊醒本王!”
夜色,逐漸將天空變成墨色。
夜風越來越急促。
雪林遠方的山嶺官道上,亮起了一道綿延的火龍。
長約里許。
張五林有些緊張,他這次是特別從拓林村幼軍衛大營抽調出來的,擔負著誘敵的職責。
在他的前面,是副千戶朱高燧。
也是這一次,負責誘敵的運糧隊的主將。
他們都是從拓林村被抽調出來的。
太孫要他們到這里來,所以他們來到了這里。
漫長的運糧隊里,確實是裝滿了前方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友軍們的糧草。
但同樣的,所有的馬車上都藏著幼軍衛的火銃,以及一面面盾牌。
山腳下的彎道口子已經近在眼前了。
張五林緊張的咽了一口口水:“千戶,您說倭寇會來嗎?”
朱高燧的身份并沒有在軍中有所隱瞞,是個人都知道,他是漢王府世子,是皇帝陛下的親孫子,是太孫頗為偏護的堂弟。
但是自從這位親王世子來到幼軍衛之后,就一直和所有人做著一樣的事情。
張五林記得,這位副千戶進入幼軍衛的時間,比他還要短,但現在已是一所副千戶。
當然,這里面有因為對方是親王世子的原因,但他的努力和拼搏,卻也不可否認和抹去的。
朱高燧如今越發的健壯,往日白皙的臉頰也變得黑黝起來,他沉著目光,如同夜晚里的一匹戰狼,目光靜靜的鎖定著眼前。
“太孫說倭寇會來,就一定會來!”朱高燧堅定的解釋著。
張五林重重的點頭回應。
是啊!
太孫說倭寇會來,就一定會來!
張五林看了看兩側的官道,又小聲開口道:“大人,聽說這次埋伏在此地的,是…漢王殿下…”
父子同上陣,從來都是戰場佳話。
張五林不知道漢王府里的事情,只以為這一家也會一樣。
但是只見朱瞻壑的目光忽的一凝:“張五林,做好自己的事情!通傳下去,若是一切無誤的話,倭寇就要來了,所有人務必小心警惕!”
張五林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卻知道自己是觸怒了副千戶大人,趕忙抬手納頭領命,轉身向著漫長的運糧隊后面傳遞消息去了。
朱瞻壑幽幽一嘆,目光也掃向什么都看不到的兩側林地中。
朱瞻壑從來不擔心父親,能否完成這一次的軍事行動,對于其在戰場上的能力。但是,朱瞻壑一直在擔心,父親到最后,是不是會和堂兄走到對立面去。
大概…
或許…
朱瞻壑也想不出來,結果到底是怎樣的。
“遲早曜司君!當真是明廷助我啊!”小松君滿臉激動的低吼著。
一片雪地松林中,無數道黑影貼著林木藏身。
從這里看向前方的官道,能一直看到山腳彎道口子,同樣能看到更遠處,那拖得長長的運糧隊火龍。
遲早曜司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小松君,你要記住,中原很大,所以他們強盛。但也正是因此,他們總是會居高自傲,覺得自己才是這片天底下唯一厲害的。所以,他們總是會暴露出他們自己無法察覺的漏洞,只要我們找到這個漏洞,就能乘機行事。”
小松君越發的激動起來,握著倭刀的雙手,變得更緊。
他已經能夠想到,只要殺光這些運糧隊的明軍,再將福寧州官倉的兵力解決,他們就能帶回吃不到的糧食,用不完的物資。
這個冬天,他就能蜷縮在海外的島嶼上,為小松家族,傳承下無數的后代來!
明人的女人們,雖然要比東瀛的女人保守,但明廷的女人確實更加的細嫩。每一個被小松君劫掠回去的明廷女人,她們的雙腿,都讓小松君難以自拔。
血液在沸騰,小松君的眼睛里開始有血絲充盈:“遲早君,按照這支運糧隊的火光推斷,派出運糧的民夫,明軍最多三五百人,我等此地有近千人。官倉那邊另有千人埋伏,足以完成這一次的收獲!”
遲早曜司并沒有如同年輕的小松君一樣激動,他點點頭問道:“斷絕官道的油車準備好了?”
小松君重重點頭:“都已準備好了!”
“那就等明人,將糧食送到我們眼前吧!”
已經從山下過了彎道。
福寧州官倉那邊的燈火,也已經照進眼底。
朱瞻壑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敵人要是來了的話,就在眼前這并不算長的十數里地中的某一處。
天空中,開始有飛雪飄落下來。
先是冰點,然后稀稀疏疏的雪花,到最后變成鵝毛大雪。
官道上逐漸被雪染白,反射著兩端的火光,與墨水一般的夜空形成黑白分明的區別。
軍靴踩在積雪上,發出一陣陣的咯吱聲。
朱瞻壑的肩膀上,已經堆積著一層雪,面頰上裹著的面巾下,有陣陣熱氣鉆出來。
從出彎道,已經走了五里地。
離福寧州官倉,只有不到十里地!
“死啦死啦地!”
“殺光!”
“燒光!”
“搶光!”
“奪回我們的東西!”
“明狗死啦死啦地!”
忽然之間,整個雪夜里,似是有萬千雷動從官道四面八方響起。
在朱瞻壑的視線里,無數的黑影從官道一側沖了過來,人數遠超運糧隊。
“敵襲!”
“敵襲!”
“戒備!”
明軍攜帶的盾牌被官兵們快速的取出,盾墻開始出現在運糧隊的前面。
遲早曜司帶著千余倭人,頓時就將運糧隊包圍了起來。
無數的弩箭,從四面八方襲向運糧隊。
來自南疆的民夫們,眨眼間就倒下一片。
朱瞻壑一臉的憤怒,南疆民夫雖然不值錢,但要死也該是大明為其賜死才是!
倭寇安敢!
這一次,運糧隊只有三個百戶所的人馬,余下皆是南疆民夫。
倭寇有千人,且都是善戰之人,單個并不比明軍差多少。
朱瞻壑當機立斷:“火銃!預備!”
“自由射擊!”
說著話,朱瞻壑已經取來了一把火銃,瞄準正前,一槍響起。
未中。
卻讓倭寇的步伐稍稍遲緩了一些。
“分散!分散!”
“該死的,這些明人竟然有火銃!”
“他們什么時候這般的富有?”
“注意分散!”
小松君眼看著明軍竟然是亮出了火銃,嚇得趕忙開口提醒。
遲早曜司的目光隨著第一聲槍響,隱蔽的跳動了一下。
據他所知,明人只有神機營才會裝備火銃。
余下,似乎只有那個所謂的皇太孫麾下的親軍,幼軍衛才有火銃裝備。
難道?
遲早曜司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可能。
他不由的回頭,看向福寧州官倉方向。
那邊的火光,有些晃動。
大抵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正在派出人手前來探查。
福寧州官倉是知曉今日有運糧隊到來,如今官道上有槍響,勢必會認定有賊子前來劫掠,那些火光的晃動幅度很大,顯然出動的人馬不少。
福寧州官倉最近增加了人手,有一千五百余人左右。
只要官倉那邊,出動一般人手,埋伏在官倉外的后手,就可以沖進官倉。
雖然火銃的出現有些突兀。
但后面的一切,都在按照設想的進行著。
明人上鉤了!
遲早曜司的嘴角,不由的上揚起來。
前方,有一個倭人,在火銃的轟擊下,仰身倒地。
遲早曜司怒吼一聲,雙手高舉倭刀,腳步在雪地上做著之字形。
“八嘎!”
“明狗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