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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黃四爺不是個好人

  暫且稱之為黃家鎮的小鎮外面。

  黃家鎮的百姓們,在吃完了埋著一塊肥肉的午飯之后,稍稍歇息了一些,就繼續著上午的工作。

  黃四爺帶著朱瞻基、于謙等人,慢悠悠閑情逸致的走在鎮子里,向著鎮外走去。

  這位黃四爺很是健談,在揭過黃家過往的凄慘遭遇之后,黃四爺幾乎是無話不談,更是無所不談。

  從上古先賢,到戰國春秋,再到四書五經,天文地理,鄉野怪談,樣樣都能聊得很是深入。

  隨時交流的深入,朱瞻基對黃四爺能將黃家做到如今的規模,已經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

  這人,就是個干大事的。

  哪怕到現在,這位黃四爺連朱瞻基他們名字,哪怕是個假名字,也沒有詢問,當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也不因為朱瞻基等人暗暗帶著的提防,一直在盡力將自家,還有這個鎮子介紹給朱瞻基等人。

  這樣的人,很容易就會讓旁人不由自主的親近,想要和這人長久的交往下去。

  大概,這就是人格魅力吧。

  朱瞻基想著,向于謙投去一個眼神。

  “黃老爺好!”

  “黃老爺來啦!”

  “謝黃老爺…”

  “黃老爺,您離遠一些,莫要讓身上臟了…”

  “黃老爺放心,我們肯定能在這個月,將這些東西都弄好的,您就放心吧!”

  “黃老爺慢點,這邊路基軟了。”

  幾人在黃四爺的帶領下,剛一靠近鎮外連綿的工地上,就聽著無數的鎮民們,紛紛暫停下來,抬頭致敬的看向一臉和睦的黃四爺,不停的問好、提醒。

  黃家鎮的鎮民們,看著黃四爺的眼神中,充滿了無盡的感激和崇敬。

  朱瞻基心中稍有警動。

  百姓們是淳樸的。

  或者說他們…

  是愚蠢的!

  正是因此,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被哄騙的人,也是歷朝歷代的政治、軍事斗爭中,從一開始就是被犧牲的群體對象。

  直到那個男神的出現!

  黃四爺有問題!

  他可以是個大善人,可以是個不吝嗇錢財的大方之人,但若是這個人還時時刻刻在維護著自己的名聲…

  那就很有問題了。

  藏著心里的警惕,朱瞻基默默的跟在這位廣受鎮民愛戴的黃四爺身后。

  “兄長在此地,深受百姓愛戴啊。”

  走在前面的黃四爺,正在接過一位雙手站滿泥土的鎮民遞過來的一碗清水,他也不嫌碗里還沉淀著土塊,一口喝干。聽到跟在身后的朱瞻基開口夸贊著,他提起衣袖擦干嘴唇,然后提著旁邊的水壺,將碗再次倒滿,重新遞給那個滿臉歡喜的鎮民手上,這才轉過身看向朱瞻基。

  “賢弟過獎了,鄉親們只不過是稍微熱情了些。”黃四爺含蓄的解釋著。

  于謙一直在一旁默默的觀察著黃家鎮的地形,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

  這個時候,于謙忽然開口:“兄長,不知府上的公子、小姐們…”

  黃四爺如今已經三十多歲。

  在這個平均十三四歲就開始傳宗接代的年代,三十多歲早就已經是子孫滿堂了。

  更不要說像黃家這樣的富貴人家,但凡勤奮一些的,怕是連孫子輩的都抱不過來。

  黃四爺愣了一下,臉上浮出些堅毅:“不滅倭寇,何以為家!”

  朱瞻基接過話:“倭寇總有消滅的時候,卻非是一代人可為。”

  黃四爺搖搖頭,站穩腳跟看向朱瞻基:“賢弟可能有所不知,雖然松江、錢塘一代,時常受倭寇侵犯。但真正保守倭寇襲擾的,卻是福建一代。哪里遠離京師,不受重視,倭寇更是搶劫一番就會回到海上。東番一代,眾多海島,常被海島、倭寇竊據,以為據點,四處襲擾海上,進犯沿海。”

  “為兄有意投身軍務,去福建與那倭寇正面對決!”

  “也正是因此,此番聽聞太孫總領滅倭之事,為兄這才帶著錢糧去府城,想要請明府大人,屆時能在太孫面前美言幾句。”

  “如此,也好圓了為兄此愿。待到倭寇盡滅,為兄返鄉之日,才是再做傳承之事。”

  東番,是如今對臺灣的稱呼,后來還有雞籠、。

  雖然太祖高皇帝當初,建立了澎湖巡檢司。

  但卻將諸島上的百姓,都給遷移到了泉州等地,海外島嶼幾乎形同虛設。

  也正是因此,這才讓東番等海上島嶼,成為了倭寇、海盜的藏身之處,時常憑借對海洋的熟悉,襲擊大明海商。

  而大明水師又不熟悉海商情況,只能在近海,與地方衛所一同對抗倭寇、海盜。

  今年,無論是舟山那邊的定海前所、還是松江的拓林村。

  朱瞻基大致可以判斷出來,倭寇不是從東瀛本島而來,便是從東番北部的海域島嶼而來。

  而他之所以選在松江、錢塘一帶,擴建水師,囤積戰船,為的是能直接東出,切斷東瀛本島和東番海域倭寇的聯系。

  屆時,有大明水師切斷南北聯系,無論是南下清剿東番海域倭寇、海盜,還是北上進攻東瀛本島,都將變得無比的順暢。

  此時,朱瞻基見黃四爺這般解釋,為何如此年紀還尚未傳宗的原因,微微點頭:“兄長有如此信念,想來又有松江明府大人支持,定然是能得償所愿。”

  聽到黃四爺想要投身軍務,南下福建抗倭。

  只是一瞬間,朱瞻基已經想到了無數種安排。

  面對如同完人一般的黃四爺,朱瞻基很想將他給徹徹底底的撥開,看一看這位黃四爺的內里,到底是一顆紅心,還是一顆狼子野心!

  黃四爺搖搖頭,不提此事,指著眼前正在不斷加深的溝壑,驕傲的說:“賢弟,雖說松江一代,倭寇并不如福建等地多,但不可不防。如今乘著秋冬時節,做此事,一來可以防備可能到來的倭寇,二來也可讓這些百姓少些耗費家中積攢的錢糧。”

  說完,黃四爺目有深意,避過周圍的鎮民,壓著聲音接了一句:“朝廷是繁瑣的,若要一家興盛,沒有百姓的認可,便是舉步維艱、寸步難行…”

  很突然的一句。

  朱瞻基怎么也沒有想到,原本不過是談論風花雪月的黃四爺,竟然會突然說出這等不可為外人道也的道理來。

  朱瞻基茫然的點點頭:“兄長為何要這般…要與我等說這…”

  黃四爺拍拍朱瞻基的肩膀:“為兄觀賢弟,不似尋常人,又是讀書之人,將來未嘗不能成為輔弼之臣!為兄此番言語,雖不可為外人道也,但賢弟非是外人,為兄這般說,也是想要結下一番善緣。”

  投資嗎?

  朱瞻基謙虛的搖搖頭:“兄長抬舉小弟了,讀的那些書,不過是多些見識而已…”

  黃四爺不官員朱瞻基的自謙,指著眼前不遠處,不停揮舞著工具,加深加寬溝渠的百姓們。

  他低聲道:“為何歷朝會有富裕之人破家之日,必定要被鄉里唾沫,而后載歌載舞?無非是仇富而已。賢弟有所不知,我家行善舉,雖有避御倭寇之意,也有不致日后為鄉里唾沫。每日一碗肉飯,十文錢,屆時若我家有難,此處鄉里必會守望相助,如此積攢,大族可成。”

  這是掏心窩子的話。

  朱瞻基很奇怪,為何這黃四爺要對自己如此的知無不言。

  難道是因為自己這該死的魅力?

  而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位黃四爺,為了讓百姓開挖溝渠,不單單是承擔每日午飯,還另有十文工錢。

  須知,便是往后那位海青天,要人做工修堤的時候,也不過是一日二十文的工錢。

  要知道,那是在替朝廷做事,而且海青天還是格外優待百姓才有的二十文工錢。

  而眼下這里的百姓,是在為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事,還能拿到十文工錢。

  須知,稟膳米人日一升,就是國子監的秀才們,兩人一天的膳食也不過一升。普通百姓,一升米便可過活兩日整。

  而如今的米價幾何?

  太祖高皇帝的時候,估摸著大約四百多文一石米。

  如今,國朝越發興盛,米價不過三百文一石。

  一石米,足以讓一個人吃一年,還綽綽有余。

  黃家鎮的百姓,干上一個月,就可以換來一石糧食,不愁半年的吃食。

  做上兩日,便可吃上一回蔬菜。若是做上三五日,更是連肉食,也能足足的吃上一回。

  朱瞻基目光有些遲疑,緩緩的看向面色如常的黃四爺。

  他是看出我等身份了?

  朱瞻基有些擔心,既然這黃四爺在松江府一帶名聲在外,自然少不了打探消息的渠道。

  幸好,這個時候,黃四爺再次開口解釋:“為兄非是要行大逆之事,不過居安思危,君子不立于高墻之下,卻是要行的。與賢弟分說,也不過是想結兩家之好,錢塘、松江并鄰,便是不談風月,生意上總也能有些往來。”

  “兄長不怕我乃官府中人?”朱瞻基忽然開口,目光幽幽的盯著黃四爺。

  他在試探。

  黃四爺聽著此言,稍微愣了愣,有些茫然的看著朱瞻基。

  隨后,他不由的哈哈大笑起來,伸著手指著朱瞻基不停的點著。

  于謙在一旁有些心驚,悄無聲息的看了朱秀胯側一眼。

  在那里,有信號彈一根。

  可召集黃家鎮外,潛伏在暗中護衛的錦衣衛們。

  黃四爺笑了很久。

  等到他止住笑的時候,肉眼可見的,在他的眼角已經是擠出了淚水來。

  黃四爺連拍朱瞻基的肩膀:“不妨與賢弟分說,起先聽聞你兄弟二人乃是錢塘于氏,為兄當真以為,你們就是新晉太孫身邊的紅人,于謙于經歷。”

  于謙當即反問:“難道兄長如今便不這樣認為了?”

  黃四爺看向于謙,搖搖頭:“前些日子聽聞朝廷要太孫總掌滅倭之事,為兄便多加關注,然近日卻不聞太孫行蹤,想來是在暗中,往錢塘或是福建一番,查探倭寇之事。即便是來松江府,也是要往拓林村水師大營去的,而不該像二位賢弟這般,拋頭露面的出現在這里,且…”

  朱瞻基好奇道:“兄長還有何見解?”

  黃四爺停頓了一眼,目光之中帶著些曖昧的意思,盯著朱瞻基,搖搖頭:“太孫乃是為了軍國大事,可不似賢弟這般攜美在外,游學四方的…哈哈…”

  朱瞻基、于謙兩人,當即愣住。

  他們兩怎么也沒有想到,沒有讓黃四爺對他們產生懷疑,竟然是因為岑可這個半途出現的女人。

  于謙又是一陣無奈,對當初在平望驛夸夸其談,自己化妝作偽手段多多厲害的某個錦衣衛,大為吐槽。

  朱瞻基心中則是大松一口氣,想到自己因為岑可,方才不致讓黃四爺起疑心,不由想著該給些什么獎勵才是。

  日上三竿?

  日夜更替?

  “黃四郎不是好人!”

  “其中必有蹊蹺!”

  黃府待客的小院偏屋里,朱瞻基和于謙,異口同聲的開口評判。

  說完,兩人不由的對視一眼。

  一旁的朱秀和孫安兩人,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這兩位腦袋頂呱呱的人物,又在想些什么。

  屋外,兩名錦衣衛正在把守著。

  岑可,尚在正屋里歇息。

  此處并無他人能夠探聽到眾人的對話。

  于謙張張嘴,見朱瞻基沒有開口,便目露憂慮道:“結交地方氏族,這是在串聯!向來,那黃管事所說的,這黃四郎平素喜好結交讀書之人,也是看中讀書人能金榜題名,步入仕途!”

  朱瞻基點點頭。

  他想到了剛剛,那黃四郎對他的評價,未來可為輔弼之臣。

  在因為岑可,錯誤判斷他們不是出京,為了滅倭之事的當朝皇太孫,便大肆交心交底。

  便是為了投資!

  自古以來,官商勾結。

  往往不是在讀書人出將入相之時,而是起于微末之時。

  黃四郎,如今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

  想來,他年年資助松江府學,為的也是如此。他想要在朝廷體制里,擁有屬于黃家的依靠和后臺。

  于謙接著道:“此地百姓,大抵已經只知黃四郎,而不知朝廷,如此是大患,朝廷但凡有針對,此地百姓便會自發護衛,提前通報。”

  朱瞻基點點頭,忽然說出一個可能:“你說,黃四郎眼下如此大動干戈的在鎮外,修建抵御,是否是為了向官府暗示,他非是與倭寇有勾結?”

  這句話轉換一下。

  就是,黃四郎和倭寇有勾結!

  于謙是個聰明人,只比皇太孫少半分聰明。

  在朱瞻基的提醒下,當即醒悟過來,立馬推敲起來。

  “黃四郎修溝渠土墻,松江府必定知曉。等到倭寇再犯,自然會繞過黃家鎮,襲擾別處。黃家鎮安然無恙,官府也只會以為,是黃家鎮此時之功!”

  將先前的認識推翻,轉變一個角度,于謙被自己的推斷震驚到,只見他兩眼放光。

  嘴巴則是不停道:“若是按此推斷,黃家自黃四郎接手以來,家產暴增便也有了說法。若黃四郎與倭寇勾結,必定會與倭寇分潤歷次劫掠所得,這才是黃家興盛的根由!”

  事情被推斷到這里。

  所有的一切就變得合情合理了起來。

  黃四郎的種種行為,也有了一個完美的解釋。

  他施善舉,是為了掩藏自己勾結倭寇的罪行,也是為了蒙逼百姓和官府,在危難之時能有人出聲解圍。

  鎮外大肆修建,是為了給倭寇不來此地,尋找一個合理借口。

  結交資助讀書人,則是為了在朝廷和官府,培養利益相關的后臺。

  而他將朱瞻基、于謙等人,當做錢塘氏族,大肆交好,必定是為了擴大自己的利益小團體。

  甚至于,黃四郎就是沿海,勾結倭寇的明奸團體中的一個重要成員!

  朱瞻基的雙手已經握成了拳。

  他這一次之所以藏匿身份出京,為的是什么?

  為的就是那句攘外必先安內!

  為的就是將倭寇在大明沿海境內的那些勾結者,給提前打掉!

  沒有了明奸們的通風報信,給倭寇提供衛所官兵防線之空隙,各地財富聚集,憑著大明之大,倭寇當真能夠來去自如,每次收獲驚人?

  如今,黃四郎就是那個點!

  只要抓住他,就能扯出一條線來。

  隨即,整個沿海的明奸這一個面,也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太孫…”于謙猛的開口。

  朱瞻基當即舉起手,止住了于謙已經到了嘴邊的話。

  兩人對視一眼。

  皆是露出了一抹淳樸善良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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