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老人家,現在很是受傷。
本來已經快要到手的銀子,就這樣輕飄飄,像是一只頑皮的蜜蜂飛走了。
黃管事一臉期待的站在一旁,等待著朱瞻基等人的回應。
看了看體面的黃管事,朱瞻基終于是點點頭:“如此,就勞煩貴府了。”
等了許久的黃管事,露出燦爛的笑容:“幾位公子快請,我家老爺盡早去府城辦事,再過一會想必也該回來了。”
朱瞻基好奇道:“方一到貴鎮,便聽百姓對貴府老爺多有推崇,待貴府老爺回來,我等必當親自前去拜見。”
黃管事點點頭:“老爺向來敬重讀書人,幾位公子一見便是飽讀詩書之人,我家老爺回府知曉后,定然是欣喜若狂的。”
那所謂的黃老爺,大概真的是喜歡讀書人的,連自家一個小小管事,都能出口成章。
兩人攀談了幾句,就在黃管事的指引下,向著占據了小半個鎮子的黃府過去。
一旁,于謙看著面有不甘的老人家,微微一笑,伸手從袖子里掏出一枚銀子。
銀子約莫有三五兩重。
于謙掂量掂量后,就拍在了老人家的手上。
老人一看自己什么也沒做,就能得到銀子,先是臉上一喜,然后皺起眉,就將銀子重新塞進于謙的手里。
“老朽不過是帶了幾步路,可什么事都沒做,公子萬不要如此。”
于謙搖搖頭,又將銀子拍在老人家的手上,鄭重道:“原就是答應了老丈的,若是老丈不收下,我等心中難安。”
說完,于謙將老人抓著銀子的手握起來,輕輕的拍了幾下。
終于是給出了銀子,于謙便再不做停留,追上已經走出去一截路的朱瞻基等人。
少頃。
眾人就在黃管事的帶領下,到了黃府門前。
按理說,黃府應當是這個鎮上,掌握原始生產資料最多的人家,不說良田萬頃,但至少也算是抵住老財的行列。
而往往,地主老財都會將自家修建的格外奢華,用以彰顯他們有錢的事實。
哪怕,這樣會引來一些不懷好意之人的覬覦,這些地主老財依舊是樂此不疲。
甚至于直到數百年之后,這樣的行為習慣依舊存在…
然而,站在黃府門前,朱瞻基看到的卻是一片樸素。
小小的府門,在高大的院墻下,顯得格外的不合適。
甚至于,朱瞻基都看到,府門底部都開始腐朽了,整個府門的漆面都開始有剝落的跡象了。
很是節儉啊!
大概是看出了朱瞻基的變化,側身在一邊恭請眾人入府的黃管事,含蓄道:“沿海不是倭寇,便是狂風暴雨,收成雖好,但也非歲歲如此。老爺總是要拿出府上的錢糧,去救濟周圍的百姓。”
黃管事的意思,總結一下,就是地主家也沒有余糧。
眾人再不疑惑,隨著黃管事入府。
黃府占地不小,內里也盡是江南特色的營造方式,不過用材做工,都算不上精致奢華,倒是真的表里如一。
沒多久,朱瞻基等人就被帶到了一座偏院內。
院子不大,卻是在黃府里難得一見的別致。
一條活水渠穿墻而過,周圍種植著不少還算名貴的林木花卉,堆砌著假山怪石,算是難得精致了。
屋子沒有多少件,攏共三間排屋。
站在院子里,黃管事熱情的解釋著:“這處院子,是老爺特意單獨修建的,為的便是有好友、士子來此,能有個舒心的地方安歇。”
說著,黃管事看了一眼朱瞻基七人。
一直做迎來送往事情的黃管事,一眼就看出這七人的主次之分。
為首的這兩個年輕人,顯然是這一行人里話事的。后面那四個,大概是各自的家丁護衛。
至于從一開始,就帶著斗笠的那位‘公子’…
黃管事心中微微的偷笑著,少年士子們游學在外,向來是少不了風流故事的。
而看著這位女公子的站位,很顯然是和眼前這位長相更加英俊的公子,是一對兒的。
黃管事看向朱瞻基:“公子,我家老爺大概午后就能回府,公子們稍作歇息,府上到時會送來午膳以供諸位享用。各屋也有不少的古籍、孤本,公子可自行翻閱。”
待客的禮儀,當真是做的無話可說。
朱瞻基含笑點頭,一一應下。
黃管事依舊是客套而不是禮貌的笑著,向朱瞻基稍稍示意,臨走前淡淡的看了一眼還戴著斗笠的岑可一眼,這才緩緩離去。
等到黃管事離開后,朱瞻基等人這才真正的放松下來。
于謙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花草樹木,假山流水,淡淡一笑:“那黃老爺當真是節儉…”
松江府就在蘇州府邊上,而蘇州府盛產太湖石,向來是江南園林建造的重要材料之一。
但凡是稍微有些家資的人家,都會在府上安置太湖石。
可顯然,黃府此處所用的并不是太湖石,而是普通的山石。
朱瞻基搖搖頭:“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好人存在嗎?”
這個世界上有好人嗎?
于謙一時間被這個問題攔住了。
朱瞻基也不解釋,呵呵一笑,帶著人就往正屋里走去。
屋子里,真的如那黃管事所說,好幾個書架上玲瑯滿目,都是些古籍、孤本。
而被擺放在屋子里的家具,也頗為精致,一眼就能看出時常被包養打理,所有的家具表面都泛著淡淡的漂亮的光澤。
眾人分坐四周。
一直戴著斗笠的岑可,也終于是小心翼翼的摘下了戴在頭上一整日的斗笠,露出那張明明男兒扮相,卻分外嫵媚的面容。
她對著朱瞻基柔情一笑,又向眾人示意,這才到一旁就為眾人沖泡茶水。
朱秀最先開口:“黃府營造的很完善!”
完善,而非簡約樸素。
朱瞻基和于謙將征詢的目光投向朱秀,期待著對方能補充完自己的發現。
而在一旁的一位錦衣衛,則是接過話。
“回稟太孫,朱護衛的意思是,黃府的所有營造,都是為了防御外敵進攻!”
朱瞻基越發好奇,遲疑道:“是嗎?”
他剛剛光顧著在考慮,這個所謂的黃老爺,究竟是否是個真正的好人。
大明的疆土內,是否有這樣一個老財主,會拿出自己的家產,去救濟那些經受苦難的百姓?還是說,這樣一個老財主,會拿出家財去激勵整個鎮子的百姓,去建造繞環整個鎮子的防御工事?
答案在朱瞻基的心中,不由自主的產生。
不可能!
所以,他錯過了觀察黃府的營造,究竟是怎樣的。
朱秀則已經接著開口:“高墻宅門,可以防備大量敵人攻入,狹長的府門過道和堅實的影壁,會阻攔敵人的進攻速度。而府上大量的屋舍都修建的格外緊湊,分布局勢用到了陣法,是要將攻進來的敵人分割成小股力量。”
朱瞻基愣了一下,他想到了剛剛,自己從黃府門外走到這里,確實是一直在繞來繞去的,黃府里的那些過道,也確實是過分的狹小。
孫安補充道:“若是猜的沒錯,在主家正屋下面,必定會有一條地道,是連同到鎮子外面的!”
還未等朱瞻基開口,就有一名錦衣衛說:“小的之前在鎮外觀察,黃府坐落在離官道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鎮子的邊緣,黃府往外不過一里地,就是一片丘陵林地,是建造地道出口的好地方。”
丘陵林地。
地勢不平,林木眾多,作為地道出口,是個最好不過的隱秘之處。
“這么說…”朱瞻基有些遲疑。
于謙很是堅定道:“這個黃老爺是個居安思危的人!”
朱瞻基一愣,翻著白眼看向于謙,像是看白癡一樣的看著于謙。
太孫的眼神,讓于謙格外的不適應,他縮縮腦袋,小聲道:“難道不是?”
朱秀在一旁呵呵一笑:“于公子,你家會因為倭寇,就這般大肆營造防御嗎?就連府上,也要做成這樣?”
孫安又在一旁補充著:“我想,黃府建造的如此簡樸,必定是為了防止家財被可能攻進來的倭寇或者敵人,給劫掠走!”
于謙眨眨眼,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難道這不是居安思危?”
朱瞻基搖搖頭,心中將原本準備明日就走的打算拋之腦后:“居安思危沒錯,可若是太過了,那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座的錦衣衛當即開口:“公子,是否要屬下潛伏出去,探查清楚?”
這時候,剛剛為眾人沖泡好茶水的岑可走了過來。
彎著腰將茶杯一一放在眾人面前。
朱瞻基指尖摸著一片細滑接過茶杯,看向開口諫言的錦衣衛:“那個黃管事很是眼尖,連可兒是女扮男裝都能看得出,自然會察覺到你們離去。此時事情尚未查清,不可輕舉妄動。”
剛剛提議的錦衣衛閉上了嘴,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對那個黃管事心懷警惕。
而做完事情站在朱瞻基身邊的岑可,這個時候卻是突然小聲開口:“這家的黃老爺,婢子聽說過…”
岑可竟然聽說過這個黃老爺?
就連朱瞻基,都將征詢好奇的目光看向岑可。
接受著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似乎是讓岑可有些嬌羞不已。
遲疑了一下,岑可看向朱瞻基眼中得鼓勵,默默鼓起氣來,卻依舊小聲道:“黃四爺生意做得很大,在松江府城和蘇州府都有產業的。而且,他當初并不是黃府的長子,而是府上的四公子,不過上面的兄長都被倭寇殺害,所以他父親去死后,才是他接下來黃家的產業。”
黃四爺?
聽到這位黃四爺的幾位兄長都是被倭寇殺害的,眾人已經能聯想到,一位仇恨和擔心倭寇再犯,所以這位黃四爺才會如此的大動干戈去營造鎮子上的防御。
而岑可的介紹,還在繼續著:“黃四爺接手家業后,做的比黃府先前還要好,原本在府城里只有一間鋪子,如今都變成二十間了。就連蘇州府那邊,也有好幾個鋪子。”
成功的商業人士。
朱瞻基的好奇越發的濃郁,點頭示意岑可繼續說下去。
被不斷鼓勵的岑可,默默的看了一眼在場的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黃四爺不光是生意做得好呢。就連家里的田地,在這些年也不斷的增長。”
聽到這話,朱瞻基目光一凝,這樣的事情他是絕對不允許的!
他之所以從一開始,就要施行南疆征服計劃,為的就是扼制未來不斷抬頭和擴張的土地兼并。
而如今,聽到那個黃四爺,就在干著土地兼并的事情。
第一時間,朱瞻基想到的就是事后,要問責松江府,且要調派錦衣衛前來松江查清,那個黃四爺在兼并土地上的重大問題。
可是,岑可卻解釋道:“黃四爺都是在百姓過不下去的時候,才會拿出家里的錢糧去購買百姓的田地,而且總是按照田地本身的價格買下來的,從來不會打壓地價。而且他還會接著讓那些百姓繼續耕種,只要百姓好好的耕種幾年,只要能積攢下當初賣田的錢糧,就能從黃府將田再買回去。”
沒有壓價,沒有驅趕百姓,還以原價出售田地歸還百姓。
若不是朱瞻基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他都不敢相信,大明真的有這樣的好人存在。
“你們相信,這是真的嗎?”朱瞻基看向于謙等人,輕聲詢問著。
于謙等人相互交換著眼神,然而卻是遲遲不肯開口,顯然就連他們也有些拿不準主意。
“還不止如此呢!”岑可一旦說順了嘴,似乎就沒有打算停下來:“只要遇到倭患或者災年,黃四爺還總是會傾盡家財,給松江府的百姓,讓他們能夠活下去,不至于流離失所。也正是因此,黃四爺格外的受歷來的松江府重視,但凡有新的知府大人上任,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召見黃四爺表示感謝。”
當真是個完人!
朱瞻基陷入了沉思,因為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正是這個時候,屋門被輕輕的敲響,外面傳來黃府管事的聲音。
“幾位公子,府上做了幾樣小菜送來,不知合不合幾位公子的口味。”
這邊,朱秀已經站起身走到屋門前,將屋門拉開。
黃管事正站在門外,帶著幾名黃府的仆役,向著開門的朱秀點頭表示感謝,然后就魚貫而入,在一旁的桌子上將八道菜肴擺好。
都是精致的江南菜。
熱氣四溢,香氣十足。
“小的聽說,幾位公子是從北邊歸來,要回錢塘去的?”黃管事帶著人擺好了菜,站在一旁小聲的詢問著。
于謙看了一眼朱瞻基,接過話回答:“有勞管事。我等北上游學,如今年關將近,正要回鄉團聚。”
黃管事點點頭,征詢道:“咱們松江離錢塘不遠,如今年關尚有些時日,若是幾位公子不介意,大可在府上多留幾日。想必,我們老爺是十分喜歡,與諸位公子坐而論道的。”
于謙的眼角掃了一眼太孫,然后對著黃管事點點頭道:“多謝管事,等見過貴府老爺,我等若要離去,必會提前與管事知曉。”
這是不打算立馬下決定。
黃管事也是個人精,看出幾人的猶豫和思量,也不再過問,他又說了幾句好話,這才帶著人緩緩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