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林村。
三所幼軍衛,合共三千三百六十名兵丁,加上一眾將校以及日月堂最新組建并派出的軍事參謀團,近三千五百人已經徹底在拓林村安營扎寨了起來。
軍營就建在那片紫薇林旁。
軍營與化為廢墟的拓林村,將那三百零八座新墳,給護在了中央。
朝廷擴建水師,征召水師官兵水手的政令,早就已經通傳東南沿海地區。
就在拓林村外,那個不大的漁村碼頭前的海灘上,也有一座營地拔地而起。
從各地招募而來的百姓,放下了手中的農具,脫下了身上的粗麻衣,換上了深藍色的水師軍袍,日夜不停的操練著,反反復復的駕著小船,沖進波浪翻涌的海面上。
一位名叫鄭忠的太監,從應天城遠道而來,暫時總督拓林村水師營地一營事務。
對了。
鄭忠是這個目前暫代拓林村水師總督一職的太監,原先并不叫這個名字,乃至于不是這個姓。
鄭忠很年輕,去過東宮,還得過太孫賞賜的一盆醬肘子。
如今,他是三寶太監鄭和唯一的義子。
盡管雙方沒有見過面,也沒有辦過正式的禮儀,但在皇帝陛下的應允之下,且三寶太監也從遙遠的南疆大骨剌屬于大明的新建海港傳來的賜名書信后,鄭忠也就正式的成為了三寶太監的義子。
拓林村水師營地里的新兵人數,并不比幼軍衛少,甚至每日都在不斷的增加之中。
每日里,鄭忠都要親力親為的將所有送來的新兵迎入水師大營,親自安排水師操練事宜。
當然,水師操練計劃的制定者和實施者,都是原本大明水師中的經年老手。
鄭忠真正要做的是,督促所有的細節做好,統籌好各方的關系。
而在安排完一整天的水師軍務之后,鄭忠也總是會帶著兩名穿著水師深藍軍袍的少年人,去到幼軍衛大營里。
今日同樣沒有例外。
在接收了從鎮江送來的一百三十四名新兵,與前一日一樣安排下一日的操練事項后,鄭忠就帶著兩個少年人,往幼軍衛大營趕過去。
一邊走著,鄭忠也一邊聽著,只比自己落后半步的兩個少年人,匯報著營中各項事宜。
“大人,營中糧餉快要用盡,從蘇州府解押過來的糧草,最少還要五日才能抵達,松江府這邊已經接到水師的公文,正在緊急籌備運送糧草過來。”
軍餉糧草,乃是在非戰之時,維系一支軍隊的核心事物。
聽到營中糧草將要短缺,鄭忠的腳步不由緩了緩。
他皺皺眉,冷哼一聲:“咱家剛到松江府,第一個去的就是松江府衙,要他們盡快準備糧草。到如今,他們的糧草呢!咱們水師現在吃的,全他娘都是蘇州府供應過來的!”
拓林村水師暫代總督鄭忠很是憤怒。
兩名少年人對視一眼,他們是從日月堂出來的,發現水師糧草問題的時候,就知道松江府是在推卸責任。
其中一人小聲開口:“大人,松江府來了公文解釋,說是今年各地倭患不斷,松江府錢糧抽頻繁,一時之間難以為繼。但…”
鄭忠停下來腳步,看向少年人,冷笑了一聲:“你是不是想說,松江府在故意推脫?他們是在擔心,咱們這一戰會失敗,到時候倭寇反攻,松江府是在第一線,屆時勢必會有大量百姓沖入松江府城。他們若是拿不出糧食,百姓會將他們給吃干扒凈?”
兩個少年人苦笑了一聲。
“這也在情理之中…”
“放他娘的屁!”自小長在宮中的鄭忠,顯得很是粗俗,幾乎和一個普通的水師新兵一樣:“一幫庸官!若是沒有糧草,爺們怎么在前面打仗!要是糧草吃完之前,他們還不送來新的糧草,爺爺親自帶人去抄了松江府!”
一個自小學習服侍人,剛剛掌權不久的鄭忠,竟然敢說出要抄了松江府一府府衙的話來,不得不讓人瞠目結舌。
兩個少年人滿臉苦笑,小心提示著:“大人,算計著日子,太孫也該要到這邊了。是否用太孫的名義,行文松江府加急抽調運送糧草過來?”
盡管現在朱瞻基并沒有任何欽差之事加身,但朝廷里誰都知道。
只要等到擴建的水師完整整編,從南疆帶著戰船趕回來的王景弘到來,朝廷勢必要加封朱瞻基總督倭患諸事。
到時候,莫說是一個小小的松江府。
就是南直隸、浙江,乃至于福建,整個沿海地區,都要受到朱瞻基的節制。
鄭忠卻是當即搖頭。
他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剛剛成為三寶太監的義子,且常年在宮中做事。
初入水師便擔負著總督拓林村水師大營的差事,他不想讓人說閑話,也不想讓自己顯得無能。
所以,他事事親力親為,事事當先,與軍中官兵吃一碗飯,睡一個營帳。同樣的,他也丟掉了往日里的禮教,當真就和一個普通兵丁一樣,滿口粗話。
所為的,不過是要人忘了他是個太監的身份。
而以上種種目的,也不過是想要讓太孫知道,他鄭忠是個有本事的人。
現在要他借太孫的名義,去找松江府所要糧草,顯然是不符合鄭忠的設想。
“往松江府各地派出官兵,豎起咱們水師的旗號,去找那些地主老財、百姓借糧!凡是借出糧食的,等到蘇州府和朝廷的糧草到來之時,咱們水師歸還本錢之外,再給出半成的利息!”
鄭忠立馬做出決定。
既然你松江府拿不出糧食,我水師就自己去找人借糧。
這是往松江府臉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但若是有朝中之人在場,定然是要問上一問。你鄭忠是不是要假借借糧為由,與地方合謀,虧空水師糧草來著。
但在場的只有兩個少年人。
而他們也知道,眼下的鄭忠還不可能想到這些事情,是真的被松江府給氣到了。
軍中糧草的事情被定下了,少年人再次開口:“水師參謀團和水師教官們商議,能否從龍江船廠等各處船廠,劃撥業已造好的各式戰船,送來水師大營這邊。如今營中官兵操練所用之船,并不適合海上遠航,最多不過是加強官兵團結和水性。”
“父親來信的時候說過,水師的事情,要多請教那些水師老人。既然你們和他們都覺得應該,我這個暫時協調各方的人,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鄭忠看著兩個少年,笑了笑:“整理出公文,蓋上咱們水師的大印,派人去各地船廠要船。”
兩個少年當即領命。
而鄭忠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要拿了公文,就肆意索要,好高騖遠。咱們現在人手就這么多,船要的多了,也沒有那么多人上船。停在海上,說不定就會招惹來那些該死的倭寇破壞,徒徒耗費朝廷錢糧。有多少水手水兵,咱們就要多少船。”
這是穩重的言論。
兩個少年紛紛點頭,表示認同。
等到了幼軍衛大營。
營門前的守衛官兵,盡管早就熟悉水師這邊的鄭忠等人,卻還是將三人給攔了下來。
鄭忠也不生氣,笑了笑示意兩個少年上前去與幼軍衛官兵核對身份。
等到三人的官牌身份核對完,幼軍衛的官兵這才將三人給放入營中。
一進到幼軍衛大營里。
鄭忠的腳步就不由自主的放慢下來,臉上也未曾察覺的流露出敬佩和向往的神色。
盡管鄭忠已經連著好幾日來到幼軍衛大營里,但他對幼軍衛官兵的軍紀和操練強度,一直心存敬佩。
整座大營,除了把守各處,以及外出巡哨各處的官兵之外,所有的人,似乎總是有做不完的操練。
整個大營里,從太陽自海平面上升起開始,到太陽落入到地平線后面前,都充斥著洪亮的號聲。
似乎所有人都充斥著用不完的精力,身上的汗水也總是揮灑不完的。
短短數日里,幼軍衛大營的地面就已經變得堅如鐵板,寸草不生。
水師里,哪怕是那些水師老人,也已經多鄭忠要求的操練強度,多次表達了擔心和反對。
可鄭忠,總是以隔壁幼軍衛比他們的強度還要多好幾倍為由給拒絕。
若不是擔心水師里都是一幫新兵蛋子,鄭忠甚至還想繼續加強水師的操練強度。
最近,鄭忠在幼軍衛大營里,發現了很多的練兵口號,被做成大紅的橫幅,懸掛在各種。
‘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
‘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
‘大明安寧我光榮,百姓富裕我幸福。’
等等諸如此類的橫幅,懸掛的到處都是。
盡管只是幾句話,但鄭忠看得多了,都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一股血熱,在不斷的燃燒著。
抱著學習的態度,鄭忠從齊子安將軍那里知道了,這叫做軍隊精神文化建設。
最近,鄭忠正在思考著,自己要在水師大營里,懸掛上什么樣的橫幅,去激勵水師官兵的訓練熱情。
想著想著,鄭忠就已經走到了幼軍衛中軍大帳前。
剛剛駐足停下,鄭忠就聽著大帳里傳來齊子安將軍,那洪亮而憤怒的呵斥聲。
“你們是大明的軍人!”
“是大明的將軍!”
“本將問你們,軍人的本分是什么!”
“你們可還知道,你們的本分是什么?”
鄭忠發誓,自己從未見過…聽到過齊子安將軍,會是如此的憤怒。
從往日里的相處中,齊子安給他的感官,乃是一個儒雅隨和之人。
“這是怎么了?”不由的,鄭忠向身邊的兩個少年詢問著。
兩人想了想,對視一眼,壓著聲音小聲道:“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的人,今天剛剛趕過來了…”
呵呵。
罵得好!
鄭忠心里想著,嘴上也不由的脫口而出:“罵得好!娘的,不說他們防備不嚴,就是拓林村慘案發生,到如今已經多少日了,都快有一旬了,他們這才不急不慌的趕過來。這是一路上,都在郊游?哼!”
拓林村慘案發生之后,本該是金山衛和青村中前衛最先發現,最先趕到的。
然而事實卻是,第二天清晨,齊子安帶著三所幼軍衛趕到的。
隨后,當天齊子安就讓派出了人,去金山衛和青村中前衛召喚他們前來。
齊子安雖然如今一直在幼軍衛中,算是替朱瞻基統領幼軍衛。但他身上,可還有一個五軍都督府僉事的差事。
五軍都督府僉事,這才是齊子安真正的本職工作,他完全有權利召見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的統軍之人前來拓林村。
但誰知道,也不知金山衛指揮使和青村中前所千戶,是不知道事態重大,還是真的有事情被牽扯了,到今天才姍姍來遲。
聽著大帳里齊子安將軍的咆哮聲。
本就被松江地方官府,因為錢糧之事弄得怒火中燒的鄭忠,越發的對松江地方軍政不滿。
他當即帶著兩個少年,默默的踏步走進幼軍衛大帳內。
眼前先是一暗,然后逐漸恢復清明。
只見大帳內,出了齊子安以及幼軍衛的參謀團、幾名將領、書吏外,便是五名來自于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的將領。
已在軍中多日的鄭忠,只一眼就分辨出了這五人的身份。
為首之人,乃是金山衛指揮使程遠亮,在他身邊的應當分別是金山衛的指揮同知一人、指揮僉事兩人。余下一人,則是青村中前所的千戶余大興。
五人都身著軍裝甲胄,顯得英武不凡。
他們微微低著頭,正對著站在最上方,還在不停咆哮著的齊子安。
“拓林村慘案,時至如今,也有七日,你們如今方才到來,是覺得拓林村的百姓不是我大明之人?”齊子安的憤怒幾乎是將沖破大帳。
也難怪齊子安會如此的憤怒。
當日,拓林村慘案現場,他是親眼目睹的。
事后他更是聽麾下稟報,軍中在一處園舍內,發現了二十多名拓林村婦人,全都暴尸當場。這些婦人,幾乎都是衣不遮體,生前飽受摧殘。
按照齊子安一開始的打算,他不過是要在防備疏松上,問責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
這個問題并不大,畢竟海岸線太長了,最多不過是問責罰俸。
但是,從他派人送去消息,到如今這兩處的人才來,這不得不齊子安大發雷霆。
“你們是大明的軍人,是陛下手中的刀劍,是百姓身前的盾墻!”齊子安滿臉的失望和憤怒,唾沫橫飛:“可是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邊上那三百零八座新墳!那都是本該被我等護在身后的大明百姓,是陛下的子民!可是他們現在,都被埋在了地底下!”
“沿海各地,時常遭受倭患,可你們連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本分,都給忘得一干二凈了!”齊子安的手在桌子上不停的重擊著,敲的梆梆作響,言辭爍爍:“本將羞辱爾等為伍!”
啪啪啪!
大帳內,響起了鼓掌聲。
“好!”
“說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