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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國恥

  “爹…”

  “爹。”

  “爹!”

  最后一聲驚呼吶喊,將寂靜的晨野打破。

  遠處的林地里,無數只的林鳥,撲騰著翅膀,從枝頭飛起,盤旋在天空之中。

  遠方,大群的黑鳥,正在成群結隊的盤旋著靠近人類居住地。

  空氣中,很是潮濕,冰涼的秋霜,鉆進人類的肺腑之間。

  難得的清醒。

  然而,空氣中不光有這些。

  還帶著一絲絲冰冷的血腥味。

  拓林村外的空地上。

  一支大明軍隊,剛剛抵達,正在四處戒備。

  鐵頭緩緩的抬起頭。

  這才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

  這馬很熟悉。

  通體黑毛,柔順的像是隔壁村李丫頭的秀發一般。

  在馬前,是那個昨夜里,意識昏睡之前,看到的大將軍。

  他在干什么?

  鐵頭的嘴巴不由長大。

  將軍在為他牽馬!

  心中帶著震驚和不安,鐵頭將頭抬得更高一些,視線投向前方。

  這是哪里?

  這是拓林村!

  自己怎么又回來了?

  鐵頭心中越發的震驚。

  然而,當拓林村的全貌出現在他的眼前時,更加的震驚。

  只見眼前的拓林村,再也沒有了往日里的安寧和歲月靜好。

  雖然低矮破舊,但被收拾的很整潔的村落屋舍,如同正在彌漫飄散著煙塵。

  屋舍倒塌,院墻傾覆。

  村子里的那顆大榕樹,只留下一人高的樹干。

  整個拓林村周圍,滿地灰燼,將原本還有些綠意的大地,徹底的變成了灰白一片。

  街道上,無數的尸骸,遍地都是。

  那是張大爺!

  那是王嬸子!

  那是狗蛋!

  那是花丫頭!

  那是…

  那是爹!

  哐當一聲。

  鐵頭從馬背上墜落了下來,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上。

  他看到了,在村子里,那些大明官兵,正在從各處,將村民們的遺體,搬運出來統一到一處。

  其中,便有他父親的遺體。

  “你醒了?”

  齊子安回頭,臉色有些凝重,但還是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緩和一些,看向不知為何掉到地上的鐵頭。

  鐵頭的嘴唇在不停的顫抖著:“將…將軍…這是…這是哪里…”

  他有些不敢相信,努力的搖著腦袋,似乎是想要確定,自己肯定是在做夢。

  可是,這里的一切都是現實。

  齊子安有些疲倦,讓人攙扶起鐵頭,嘆息一聲:“拓林村!你昨夜一直在馬背上呼喊著。”

  兩名幼軍衛官兵,只覺得手上一沉。

  鐵頭整個人兩腿一軟,幾乎是要再次跪倒在地上。

  他的雙眼在一瞬間變得血紅,嘴角泛著白色的唾沫,兩手顫顫:“拓林村…拓林村…我爹要我快跑…快跑…”

  “爹!”

  鐵頭大喊了一聲。

  聲音里,滿是愴然,令人不由的感同身受,幾乎就要凄然淚下。

  鐵頭已經是掙脫開了官兵的攙扶,他強忍著腳下的疼痛,以及空蕩蕩的肚子,撒開了腿向著熟悉卻又陌生的拓林村奔跑過去。

  “你小心,腳上有傷!”

  幼軍衛的官兵,忍不住在后面喊了一聲,更要追上去要那傻小子治療傷口,卻是被身邊的同伴拉住。

  齊子安搖搖頭,顯得越發的悲痛起來:“讓他去吧,帶幾個人幫著這少年,好好安葬他父親。”

  軍務要緊。

  剛剛領兵來到松江府的齊子安,即便再如何悲憤于拓林村慘案,卻也無可奈何,他需要查清昨夜發生了什么,需要整頓軍務,需要聯絡松江府本地衛所,還需要加強海防,為后續朝廷出兵海外,剿滅倭寇做準備。

  事情很多,沒有更多的時間,讓齊子安悲天憫人。

  將牽了一夜的馬,講給身邊的親兵,齊子安向著化為廢墟的拓林村靠近。

  在后方,火頭營有人趕了過來。

  拿著一個大木碗,趕到了齊子安身邊。

  “將軍,連夜趕路,一夜未眠,您該吃些東西了。”

  說著,火頭營的人抬起手中的碗。

  齊子安看了一眼。

  是瘦肉粥。

  里面甚至于還漂著幾片綠葉。

  這是金貴的東西。

  可是齊子安卻并沒有多少胃口,哪怕他的胃已經抗議了許久。

  搖搖頭,齊子安吩咐道:“三所人馬輪休,每所一刻鐘時間進食,半個時辰休息。”

  幼軍衛三所兵馬,輪休加起來大概要四個小時左右。

  到時候,也就到了正午。

  火頭營的人又下意識的抬抬手中的碗,見將軍已經不理自己,轉身繼續向著拓林村走去,他也只得是無奈的咬咬牙跺跺腳,轉身往回趕。

  將軍說了,每所只有一刻鐘的時間進食,半個時辰合眼休息。

  他不敢耽誤,要快些將軍令傳回火頭營,好盡快安排完食物,讓大家能多休息一會兒。

  少頃。

  齊子安已經走到了拓林村中。

  在他的身后,也跟來了三名幼軍衛千戶,并著軍中書吏等人。

  人一進到拓林村中。

  那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和人被燒焦后的惡臭味,便怎么也擺脫不掉,揮之不去。

  進到村子里的人,無論是齊子安,還是幼軍衛中軍職最低的普通官兵,紛紛無不皺眉,面露憤怒和殺氣。

  拓林村中一片狼藉。

  無數的尸骸在被整理著。

  這些在昨日,還有著無數的歡聲笑語的村民們,此刻一個個都無聲的長大的雙眼。

  他們死不瞑目!

  賊人的手段很殘忍,駭人聽聞,見者驚悚。

  村子里,幾乎就找不到一具完好的尸首,每一具都經受過無盡的摧殘和迫害。

  下至未成年的女童,上至行將就木的老嫗,紛紛衣不蔽體,滿身狼藉。

  即使經歷過無數的生死血戰,齊子安也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他痛苦的合上雙眼,仰起頭,不敢再繼續看下去。

  握緊的拳頭,幾度顫抖,終究是不能平復。

  “將軍。”

  “已經查清了…”

  身后,有軍中的好手,在齊子安的身后有些憂慮的小聲開口。

  齊子安點點頭,長長的出了一口淤積許久的濁氣:“說!”

  將軍的話很簡短,只有一個字。

  但是在場的人,都能感受到齊將軍內心的憤怒,那里定然已經是一片火海。

  “倭寇是自海上而來,駕小船躲過了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的巡查。約莫百人左右,行動迅速,先是殺光村中男性,而后…”

  而后是什么?

  那人已經不敢往下說了。

  齊子安的牙根處,發出了一聲脆響,他強忍著心中的憤怒:“接著說!”

  官兵渾身一顫,將聲音壓得更低:“而后淫辱村中婦孺…隨后殘忍殺害…最后帶著搜刮到的錢糧,再由海面逃走…”

  現場的呼吸聲,陡然變大。

  所有人,都在強忍著心中的憤怒,而無處發泄。

  “這是大明的恥辱!”

  齊子安憤怒的嘶吼著,想要將心中的怒火,全部傾斜出來。

  身為武將,親眼看著本該被他們所保護的大明百姓,慘遭倭寇賊人的殺害,讓他怎么也無法原諒。

  齊子安回過身,看向軍中將校書吏們,他的雙眼也已經是一片血紅。

  只見他臉色一片鐵青,憤聲道:“這是大明的恥辱!乃大明之國恥!我等身為明將,不報此仇枉為明將!枉為明人!枉為人!”

  “報仇!”

  “報仇!”

  “報仇!”

  在場將校被感染著,高舉著手憤怒的吶喊著報仇的言論。

  齊子安重重點頭,回首看向拓林村村民尸骸匯集處,然后再次開口:“今日倭寇殺我一村,明日我軍屠他一城!殺盡倭人!”

  “屠其城,殺盡倭人!”

  “屠其城,殺盡倭人!”

  這一次,整個拓林村內外。

  無數的幼軍衛官兵,起身吶喊著,宣告著大明軍人們的誓言。

  官兵們洪亮的誓言,直沖云霄,似要擊破天宮。

  軍心可用!

  齊子安依舊沉著臉,但對這將校官兵們,肯定的點點頭。

  他高舉起手:“待殺盡倭人之日,本將為爾等輕功!”

  拓林村內外,再次響起一片洪亮。

  而齊子安則是招來三名軍中千戶,及幾名書吏,吩咐道:“派出人馬,去金山衛及青村中前所,問一問他們到底是如何防備的。太孫將要駕臨沿海,備戰倭寇,如今松江府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等事情,問問他們是準備提頭去見太孫嗎?”

  這話講得好沒道理。

  要知道,松江府境內,攏共才多少兵馬?

  金山衛加上青村中前所、南匯咀中后所,不過才七千多人馬。

  可是松江府的海岸線有多長?

  便是將人都撒出去,也看不住這漫長的海岸線。

  齊子安同樣知道松江府的情況,但他還是要這樣做。

  須知,殺雞儆猴。

  在軍中統一思想方面,總是會起到無與倫比的作用。

  如今,松江府拓林村出事,松江府境內的衛所,就成了那只雞!

  邊上的將領聽到將軍的吩咐,立馬向書吏點頭示意。

  眾人當即領命,帶著人先行書寫好軍中公文,再選人去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傳信問責。

  而齊子安,則是帶著余下的人,開始在拓林村中巡視起來。

  他已經決定,自己這次帶來的三個千戶所,暫時就駐扎在拓林村。

  在拓林村外面的墳地上。

  這里埋葬著的,都是多少年以來,生活在拓林村里的人。

  他們沒有所謂的祖墳女人不得埋葬的說法。

  只要是拓林村的人,死后都要被埋葬在這里。

  墓牌,面朝拓林村,眺望東方的大海。

  這個時候。

  墳地里,站著幾個人。

  一座新起的墳,因為時間原因,只立著一塊木頭刻出來的墓碑。

  鐵頭跪在墓碑前,雙眼通紅,已經幾度昏厥。

  眼前,是鐵頭父親的墳。

  墳的旁邊,一座已經被青草包括的墳,是母親的。

  幼軍衛甲字營伍長張五林,帶著自己的幾名手下,腰別著刀,手提著鐵鍬,靜靜的站在一旁,默默的等候著。

  “爹…”

  “兒子還沒有掙回來一百畝的地啊…”

  “娘走了,你也走了,村子也沒了…”

  “鐵頭還能去哪里…”

  “爹…其實隔壁村,李丫頭已經答應我了…只要我明年帶著五兩銀子,就可以去她家將她娶回家了…”

  “到時候,兒子就可以給你生一堆孫子出來,咱們家總有一天,也能像黃老爺他們家一樣…”

  “可是…爹你為什么要這么快去找娘啊…”

  遠方,傳來了嗚嗚聲。

  是軍中召集官兵的號角聲。

  站在一旁的,幼軍衛甲字營伍長張五林,目光一凝。

  當初在南疆,還顯得很是稚嫩的張五林,如今已經迅速的成長為一名合格的軍人。

  他的臉頰消瘦鋒利如刀削,目光之中滿是鎮定沉穩,聞聽軍中號角,立馬向手下示意,然后走到鐵頭身邊:“走吧,將軍在召集大軍。昨夜聽你一直念叨著水師,與你說道說道,太孫馬上就要來了,水師要招募整編,我等著與你一起,為拓林村的老少們報仇。血仇,當以敵人鮮血祭奠!”

  時間,已至正午。

  日頭最烈的時候。

  拓林村邊上,面朝大海,種滿紫藤樹的荒地上。

  三千多幼軍衛官兵,除了留守防備的人,盡數齊聚,軍容整齊,隊列成線。

  龐大的軍陣,寂靜一片,唯有濤濤的海風鼓動著不絕的海浪,光潔的紫藤樹發出沙沙的聲響。

  三百零八座新墳,墳包渾圓,面朝大海,一面面墓碑,以深紅漆就,如淵似血,等待著仇人頭顱的祭奠。

  一桿大明龍旗,被深深的插在前方的海灘上。

  龍旗迎風招展,如同一員大將,帶領著身后的三百零八位悍卒。

  張五林帶著鐵頭趕了過來,去向總旗回稟。

  在總旗示意下,張五林駐足陪著身邊的鐵頭。

  “將軍們已經定下來了,要為拓林村遇害百姓們,舉行軍中葬禮。”

  “三百零九響,每一響代表著拓林村的一名鄉親…”

  鐵頭聞聲,有些意動,眼眶中不由的再次充斥著淚水。

  這里有三百零八座新墳。

  可明軍卻又三百零九響。

  多出的那一響,鐵頭知道,這是眼前的這些官兵,在告祭自己的父親。

  手臂被托住。

  鐵頭微微回頭,就看到那個叫做張五林,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伍長,在沖著自己笑。

  陽光下,年輕的伍長,給了鐵頭最大的信念。

  “舉槍!”

  幼軍衛中的將校,已經手持長刀,直指蒼穹,怒吼著。

  唰唰唰。

  一柄柄新式火銃,斜指蒼天。

  “三百零九響,依次排開,依次射擊。”將校繼續發布著軍令。

  “預備!”

  “放!”

  隨著一聲放,第一桿火銃的槍口,噴射出巨大的火光和煙塵。

  而后,像是連鎖反應一般。

  整個拓林村外,紫藤樹旁,炸起一聲聲巨響。

  整整三百零九響。

  一響不多,一響不少。

  整片新墳地,被一片白煙籠罩著,飄向九天之上。

  鐵頭這時候已經忘記了時間。

  他只覺得,那一聲聲的巨響,是在護送著那些往日里的鄉親們,去到一個美好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時候,在鐵頭的耳邊,有那個將軍的聲音傳來。

  “幼軍衛乃太孫親軍,你可愿入我幼軍衛?”齊子安目光深邃,平靜的注視著眼前拓林村唯一的遺孤。

  鐵頭有些茫然。

  而在他身邊的張五林,卻是臉上一喜,趕忙推搡著他回身。

  “將軍在問話!我幼軍衛,乃是朝堂數得上數的精銳,入幼軍衛,你可親手報拓林村血仇!”

  太孫殿下的親軍嗎?

  那些放光放響的火銃,似乎一下子就能殺死一個敵人啊…

  鐵頭有些向往的盯著,那些正在收拾火銃的幼軍衛官兵。

  最后卻是搖了搖頭,他抬起頭看向齊子安,臉上擠出一抹笑容:“鐵頭多謝將軍厚愛,可鐵頭已經和父親說好了,要去水師為家里賺回一百畝的田…”

  鐵頭已經說不出后面的話了。

  可齊子安卻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不愿意來幼軍衛的。

  張五林有些恨鐵不成鋼,臉上滿是焦急和責怪,就要出身質問鐵頭為何要這般的執拗。然而,他看到了齊將軍在對自己搖頭,于是只得沉默下來。

  想了想,張五林也有些明白了。

  或許,鐵頭在父親被殺之前,許下的承諾,會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依靠了。

  雖然在南疆那片不知方向的山林之中,他親眼看著老伍長,死在自己的眼前。

  但他依舊無法與鐵頭感同身受。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他不是鐵頭,他又如何能為對方做出決定?

  齊子安倒很是坦然,他不過是見這少年秉性純良,身子骨也不錯,便想著他到幼軍衛,軍中對他也能多有照顧。

  至于少年要去水師?

  也不算是個壞主意。

  畢竟,眼下這次,太孫再次出京來東海沿岸,為的就是殺倭。

  殺倭,水師必定是要加強建設的。

  笑了笑,齊子安開口道:“這一次無論朝廷,還是太孫,對水師擴建,都十分重視。三寶太監的副手王景弘公公,也要率領戰船歸來。到時候,本將與王公公分說一二,將你送進水師之中,了你一樁心愿!”

  剛剛還在為鐵頭惋惜的張五林,雙眼再次一亮。

  他可是知道,有了齊子安這番話,鐵頭的未來可就大不相同了。

  要是鐵頭自己去應征入水師,怕是只能從最低層的水手做起,想要立功,想要殺死,想要為他們家買來一百畝的地,還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

  可現在有了齊將軍的作保。

  只要鐵頭入了那王公公的眼,進到水師里面,起步就要比別人快上不少。

  興奮的張五林,不由的用力拍拍鐵頭的后背。

  鐵頭也是剛反應過來,連忙抱拳彎腰:“草民多謝將軍厚愛!”

  齊子安甩甩手,已經提起腳步:“如今就跟著張五林這小子,熟悉熟悉軍中的規矩。水師那邊,裝備是比照我幼軍衛的。”

  有將軍的命令,和身邊這個年輕的伍長學習。

  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鐵頭,也不由的露出笑容來。

  他笑著臉,咧著嘴看向張五林,傻呵呵的笑著。

  張五林一撇嘴,翻翻白眼,抽向鐵頭的后腦勺。

  “看什么看!沒聽將軍的話?你現在就是老子手底下的一個兵!給老子好好的聽著話!”

  鐵頭依舊是呵呵的傻笑著。

  “是是是…”

  正午富有活力的陽光下。

  兩個少年人,不由的一起傻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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