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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揚州戰馬

  揚州府江都城。

  離應天并不遠。

  雖然如今,沒法盞茶時間及至,但走在江上,也不過三兩日的時間。

  寶船很大。

  隨皇太孫北上揚州,督辦兩淮都轉鹽運使司的上千人馬,也不過是用了三條船。

  就這。

  還是為了追求乘坐舒適性后,得到的結果。

  若是戰時,為了追求最大載運量,大約一條半的寶船,就能裝下這些人。

  因為走得晚。

  三艘寶船,在水面上走了三天兩夜。

  終于是在第三日的旁晚,趕到了江都城外的運河碼頭。

  因為是朝廷寶船。

  運河里,早就有開路的小船提前通報,將河道清理出來,將碼頭最好的位置留了下來。

  不論江南士林清流如何。

  官場上的人,對于朱瞻基這位,永樂皇帝一脈,無可非議的第三代繼承人來說,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殷勤。

  士林清流,對著朝堂罵上幾句,是常有的事情。

  朝廷也不會真的砍了他們的腦袋。

  但若是身在體系里的人,還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叫罵,只怕也不用去瓊州釣魚了。

  如今南疆正在大舉用兵。

  年邁的,大概就是在后方負責后勤事務。

  年輕的,只怕要上前線做敢死隊一員了。

  江都城里大大小小的衙門,紛紛提前派出了人手,趕到碼頭上維護秩序。

  碼頭上,彩旗招展,人頭攢動,都在翹首以盼皇太孫的到來。

  而城中的大小官員們,出了因公外出不在城中的,也大多按著寶船隊的消息,提前半個時辰,到達了碼頭。

  朱瞻基站在船艙頂部甲板上,扶著欄桿,看向摩肩擦踵的碼頭。

  一眾揚州官員,無不露出熱切的目光。

  碼頭上,官員們已經開始整隊,按照官職品級大小,擺出整齊的迎接隊伍來。

  碼頭旁不遠處,偏遠地帶的棧道上,傳來了不太和諧的吵鬧和叫罵聲。

  正要下船上岸的朱瞻基,不由的停下了腳步,回首看去。

  只見是一群揚州士子,正簇擁在一起,似乎也在等著什么人的到來。

  “來了!”

  “來了來了!”

  “花姑娘來了!”

  碼頭邊緣地帶,年輕的揚州士子們,爆發出一聲歡天喜地的呼叫聲。

  一艘并不如寶船大的畫舫,緩緩從北邊駛來。

  畫舫不大,但勝在被營造的分外華麗精致。

  幾乎是,將所有能用到的東西,統統都給搬到了這么一座小小畫舫上面。

  在前面的甲板上,有數名侍女,羅裙款款,淺青長裙,外面披著淺白薄紗,足下蹬著花色紋路一致的繡花鞋。

  她們亦是在看向碼頭,且不時對碼頭上等候的士子們指點著,掩著嘴發出陣陣笑聲。

  在畫舫船艙里,有琴瑟聲傳出。

  是白居易的詞。

  說的是唐明皇的舊事,傳遞的卻是今人的情感。

  碼頭上,已經等候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揚州官員們,紛紛露出微怒。

  東道主,揚州知府鄧永新目露慍怒。

  “江都縣怎么安排的?”

  鄧永新乃是一府明尊,他一發話,跟在后面的江都知縣田修,趕忙俯首請罪。

  “那是花小娘子的畫舫…”

  一句話,便讓鄧永新愣在當場,緩了一口氣后才緩緩轉頭,看向身邊的一位身著紫袍,金腰帶懸白玉,頭戴五梁冠的葉英發。

  葉英發是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從三品的官階,是比他這個正四品的揚州知府還要高上半級。

  不過他是揚州知府,作為東道主,今日這才站在了最中間的位置。

  江都知縣田修言及到的,那花小娘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揚州最富盛名的花魁。

  但知情人都知道,這花小娘子乃是都轉運使葉英發培養出來的。

  葉轉運使也不收為私用,倒是一直讓花小娘子在揚州揚名。

  大人物的心思猜不透。

  但不妨礙揚州那些愛好尋花問柳的人,對花姑娘的追捧。

  如今,因為知道了是花小娘子引發的動靜,鄧永新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是對著江都知縣田修,重重的冷哼一聲,揮揮手示意對方走遠些。

  兩淮都轉運使葉英發微微一笑:“鄧大人,太孫不是死板固執之人,太孫去中都,往徽州,下南疆,從未大行禮儀。鄧大人且將心,實實的放在肚子里吧。”

  說完,葉英發也不管鄧永新怎么想。

  他已經是帶著人,上前,往已經下了寶船的太孫那邊趕了過去。

  鄧永新還在發愣,眼看著葉英發帶著都轉鹽運使司的官員,已經是走在了前面。

  趕忙輕喝一聲,連忙招手,帶著揚州府上上下下,追趕上去,不給葉英發獨自面見太孫的機會。

  “臣,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葉英發,參見太孫。”

  “臣揚州知府鄧永新,參見太孫。”

  好不容易趕了上來,不落葉英發分毫的鄧永新,隨聲附和。

  朱瞻基淡淡一笑,看著眼前的兩人,覺得有些意思。

  他讓兩人起身,然后打眼在面前玲瑯滿目的飛禽走獸間觀望了一遍。

  “兩淮巡鹽御史萬高,揚州衛指揮使戴圍,二人現在何處?”

  誰也沒有想到,皇太孫下船上岸,問起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這兩人。

  鄧永新目露猶豫,質疑了一下,目光微微的看了身邊的葉英發一眼。

  葉英發心中罵了一聲,然后笑著臉開口回答:“回太孫,萬御史如今正在淮安巡查鹽務。不過萬御史已經得了您來揚州的事情,最多明后天就能趕來江都請見。”

  朱瞻基哦了一聲,心想著這兩淮巡鹽御史萬高也是個有趣的人。

  他由應天出發,雖然是政令頭天下,第二天就出發。

  但他來揚州的消息,總是會提前由錦衣衛,傳到揚州來的。

  但沒有想到,這個萬高竟然還待在淮安巡視鹽務。

  暫時將心中的好奇按下,朱瞻基再次發問:“那戴圍人在何處?”

  葉英發沒再開口,微微側身回看鄧永新。

  戴圍是揚州衛指揮使,和他鄧永新算是一伙的。

  鄧永新恬著臉,堆著笑回稟:“回太孫,戴指揮使,昨日還在城中的。不過昨夜軍中有軍情,戴指揮使一早就帶兵出城去了。”

  朱瞻基一挑眉,追問到:“揚州地界不寧?”

  鄧永新苦笑了一聲,點點頭又搖搖頭:“揚州太平,百姓勤懇。乃是劉家莊、白駒場、福安一帶,有少許倭寇鬧事…”

  這話說著,鄧永新只覺得臉上無光。

  他是揚州知府,揚州沿海有倭寇鬧事,會讓他的政績很不好看,他現在只希望,已經領兵出發的戴圍,能夠打出一個大勝,帶著倭寇的腦袋回城報功。

  朱瞻基微微沉默著,雖然如今大明鼎盛,四海臣服。

  但總會有些人,時不時要做一回跳梁小丑。

  那座巴掌大的小島上的賊人,更不用說,他們永遠沒有記性,如同一條餓極了的野狗一般。

  時不時,看準了機會,就要沖過來咬上一口。

  狗屎改不了吃屎的。

  盡管如今大明海防森嚴,那些倭寇卻能化整為零,利用靈活性,四處尋找漏洞,抱著能咬一口就咬一口的心思,搶奪大明百姓錢糧。

  不過…

  如今揚州此地的倭寇。

  到底是真倭寇。

  還是?

  為何會偏偏,選在自己專辦兩淮鹽務,為南疆大軍募捐之際跑來生事。

  朱瞻基微微搖頭,暫不對此事發聲,他只是再次,默默的在葉英發、鄧永新兩人的臉上,仔細的看了一遍。

  無聲輕笑。

  朱瞻基率先邁出步子。

  領著揚州府、都轉鹽運使司兩個衙門的,鄧永新、葉英發兩人,趕忙帶著人讓出路來。

  等走到了臺階上,朱瞻基又停下了腳步。

  目光看向北邊。

  那位花姑娘的畫舫,已經停在了碼頭邊。

  年輕的揚州士子們,熱情再次高漲。

  甚至于,還有人自發的組成隊伍,擋在了前面,好為花姑娘留出上岸入城的路來。

  呵呵。

  朱瞻基轉身,看向露出不解的鄧永新、葉英發等人,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輕聲開口:“說來,我對揚州一直是帶著些好奇的。你們都知道,去歲我去了一趟徽州府。那徽州歙縣知縣,倒也是個風雅之人,后院里養著個揚州去的小娘子。不過,大抵是他無福消受,最后倒是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說完,朱瞻基也不管這些人,聽完了這句話,心里在想著什么。

  羅向陽、朱秀、孫安三人,護著于謙,蠻橫的從揚州地方官員中間跟了上來。

  在后面,三艘寶船上,有更多的幼軍衛官兵,在張天的統帥下,列著整齊的隊伍,從甲板走下。

  鄧永新與葉英發對視一眼,一閃即過,各自揣起了手,帶著人跟在已經走出去一截的皇太孫身后。

  入城。

  江都城,是做典型的江南城市。

  似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取直的主干道,走不了多遠,還是要拐個彎。

  城中亭臺樓閣,水榭潺潺。

  青磚綠瓦間,隱藏著淤積在這座城中的,是那百年財富。

  皇太孫初涉揚州。

  地方官府,自然是要安排接風宴的。

  揚州倒是與朱瞻基過往去過的地方不同,沒有將他安排在揚州府衙里。

  而是到了一座名為和風閣的酒樓之中。

  和風閣臨街而建,主樓五層。

  主樓后,連帶一片占地極大的院落,院落后墻下,則是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河。

  河水清澈,兩岸綠柳成蔭。

  有老嫗浣洗,老叟垂釣,頑童戲水。

  而在和風閣,臨水的院墻旁,則是一座三層小樓。

  遠比前面的主樓,建造的更加精致。

  用料極為講究,裝飾分外含蓄儒雅。

  只一眼,便能認得出,此樓造價不菲。

  入樓。

  便高掛一副倪泰宇的春山晴雨圖。

  所作平淡天真,疏林坡岸,幽秀曠逸,筆簡意遠,滿張惜墨如金。

  朱瞻基見此畫,再看周圍眾人的敬仰,便知這畫乃至倪瓚真跡無疑。

  他笑著開口:“倪先生,倒真是個摳搜的人。”

  這本就是玩笑話。

  世人皆知,倪瓚是個愛干凈的人。

  也就是潔癖。

  不論生活,還是作畫,都講究干凈。

  所作之畫,往往也都是少有重筆濃墨,清爽自得。

  聽著皇太孫的話,鄧永新、葉英發等人,無不附和輕笑出聲。

  “倒是這和風閣的東家運道好,前兩年方才弄到了這幅畫。也正是有了這幅倪瓚的話,才有了這座小樓。”

  開口解釋的是鄧永新。

  他是揚州知府,對揚州城中的趣事,多少都知道一些。

  對這和風閣,更是了如指掌。

  朱瞻基點點頭:“秋風蘭惠比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倪先生高志!”

  他所誦讀的這首詩,是倪瓚寫的。

  倪瓚是為南宋鄭所南寫的。

  秋風凜冽到讓蘭草變成了茅草,江南也是寂寂無聲氣全無。

  一手很工整的愛國詩。

  但此時被朱瞻基誦讀而出,這南國便不再是江南。

  能是哪里?

  鄧永新和葉英發無聲對視。

  鄧永新心中沒有什么感受,他是揚州府的知府,只管揚州一府之地。

  倒是葉英發,有些憂慮。

  太孫這次來揚州,是從朝廷拿到了專辦都轉鹽運使司的權責。

  雖說,只是為了替朝廷要錢。

  但衙門里,能對太孫提出的別的要求,置之不理嗎?

  如今,太孫都已經將倪瓚的這首詩念出來了。

  其要為南疆籌措錢糧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而他葉英發,是兩淮都轉運使,掌管著兩淮無數鹽商鹽務。

  權柄之重,在其從三品的官階上,便能窺得一二。

  從三品,若在京師朝堂,可為小九卿!

  葉英發默默的看著掛在眼前的這幅春山晴雨圖,心中念頭通轉。

  半響,他方才笑臉開口:“下官見太孫如此推崇倪瓚,想必是極愛他的畫。若是太孫不嫌,下官今日便做主,將這幅畫送于太孫。”

  說完,葉英發看了鄧永新一眼。

  揚州地界,上臺面的人都知道,這和風閣說到底,是他鄧永新的!

  這倪瓚的春山晴雨圖,自然也是他鄧永新的。

  如今葉英發的話已經說出口,他相信,鄧永新絕對不敢出聲反對。

  朱瞻基愣了一下。

  他沒有想到,葉英發竟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同樣的,鄧永新也愣了一下。

  他臉上帶著些懊惱。

  非是因為自己同樣頗為喜愛的畫要沒了。

  而是在懊惱,這葉英發拿著自己的畫,做借花獻佛的事情。他作為正主,卻沒有想到這一點。

  為了補救。

  鄧永新不得不站了出來,拿出揚州話事人的態度:“太孫,下官與這和風閣東家相熟,若是他知曉太孫喜愛此畫,想必也會第一時間送于太孫。”

  似乎,如今的錦衣衛里兩位鎮撫使,都是太孫的人。

  想來太孫事后,也必然會知曉,這和風閣,是他鄧永新在后面站臺的。

  鄧永新略帶著些不滿,默默的掃了葉英發一眼。

  朱瞻基卻是擺擺手,一邊搖頭,一邊登樓:“君子,豈能坐奪人所愛之事。倪先生是個愛干凈的,我等怎可做如此褻瀆舉止。”

  葉英發越發的憂慮起來。

  他從太孫這番話里,似乎聽出了些不同的意味。

  不奪。

  如何得到畫?

  得要主家進獻啊!

  聯想到今日,在城外運河邊的碼頭時,從那三艘寶船上下來的,雖整列嚴謹,卻威勢無比的軍隊。

  走在后面的葉英發,不由的顫抖了一下。

  上了樓。

  面前豁然開朗。

  只見頂樓,四面開窗,能遠眺整座江都城。

  樓里,也早已擺上了三席酒水。

  菜盤上,還在冒著熱氣。

  定然是這和風閣,時刻關注著一行人的行程,趕在剛剛入樓前,才掐著時間擺好的酒席。

  朱瞻基微微一笑。

  這揚州府上下,似乎也太過熱情了一些。

  但他并不聲張表露,初到揚州,兩淮鹽務諸事不清,還需時日安排妥當。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最里面,臨窗依水的桌子,便是主桌。

  一馬當先,也不推辭,坐于主位之上。

  鄧永新、葉英發兩人作陪,主桌便再無他人。

  揚州地方官員一桌,坐于右側桌。

  揚州府、都轉鹽運使司的兩位同知,陪著于謙、張天、羅向陽三人,坐于左側桌。

  席間安坐。

  鄧永新和葉英發,兩人幾乎是同時舉杯,同時站起。

  同時靜默了一瞬。

  然后兩人又同時開口。

  “下官敬太孫。”

  朱瞻基心中越發的好笑。

  他隨意的擺擺手,舉起酒杯,沒有站起。

  “有勞揚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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