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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家書抵萬金

  所有人都在忙碌著。

  唯獨引發所有事情的正主,朱瞻基卻竟然是過上了悠閑時光。

  配上深秋的徽州,既然有幾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味來。

  朱瞻基頂著一頂草帽,微微涼的深秋,卻是穿著短袖半褂,渾身冒汗。

  只見他正手拿著鐵鍬,蹲在墻角的花壇邊,忙前忙后,不時鏟出一個坑,買下一顆苗木。

  泥土散發著獨有的芳香。

  剛剛翻開一塊土,一條碩大無比的蜈蚣,自覺是條龍,在不斷的扭動爬行著。

  朱瞻基驚呼一聲,一鐵鍬鏟下去,蜈蚣當即一分為二。

  而他也站起身,頗為不滿的扔掉手上的鐵鍬,皺著眉埋怨起來。

  “我都和你說了,這個時節,你種什么,都長不出花來!就算是臘梅,也沒有說當時種就能當年長出來的!”

  穿著一件暖黃小襖馬面裙的文想,束著婦人裝,端著杯涼茶,淺淺的笑看著發火的男人。

  她明目輕笑:“聽說南方總是有開不完的花,不行你就讓羅千戶,去南邊挖了那些花花草草的回來,種在這里。”

  朱瞻基皺眉,沉聲道:“我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楊貴妃。

  咱們不興那一騎紅塵妃子笑的事情。

  不然,說不得再來個杜牧,將我給釘在風流柱上,成了大明朝的恥辱。”

  文想爆笑連連,抬手掩面:“杜先生要是知道這世間有你這么個人,只怕就能奪了李先生詩仙的名頭了。”

  “詩仙只能是李白!”朱瞻基用無人知曉的情感,重重出聲。

  文想小聲不停,幾乎是要笑出眼淚來:“是是是是!唯有李先生才配得上詩仙的名號,行了吧”

  朱瞻基頗為傲嬌的撇撇嘴,乘機遠離花壇,坐在了文想一旁的凳子上,接過對方手上捧著的涼茶,一飲而盡。

  他也不嫌手上沾著的泥土,對著嘴邊一抹,然后看向文想,顯得有些支支吾吾,想說說不出口的模樣。

  文想似有所感,眨眨眼,露出更加燦爛的笑容:“怎么了?是在想著京城里哪位大人家的閨女?”

  朱瞻基一瞪眼,板著臉:“為夫是哪樣的人嗎?”

  “妾身可不知曉…”文想竟然是起了身,裝著樣子偷笑著福身。

  朱瞻基擺擺手,拉著文想坐下,方才開口:“我是想著,馬上也快要入冬了,咱們也不能一直待在徽州府。”

  文想眼簾微動,修長的睫毛微微顫抖:“我們是要回京城?”

  朱瞻基定定的看著對方,心中多了些許柔情,雙手握緊文想的纖柔細手:“是你回京城,我只怕是要到明年,才能回去。”

  文想一愣,雙眼木然:“你…不是說不能一直待在徽州府…怎么就我一人回京城…”

  朱瞻基拍拍文想的手背,松開手,站起身。

  文想想要伸手抓住男人的手,卻是發現男人已經站了起來,手也未曾能抓住。

  雙眼之中,沒來由的浮出憂愁。

  朱瞻基不得不開口解釋:“大明這兩年未曾用兵,總有人覺得,我們家是要修身養性了。但我卻偏偏不想讓他們安穩了。”

  文想茫然的抬起頭,聽著自家男人的話,她卻有些不明白。

  朝堂上的那些事情,她不懂。

  “眼下,徽州府的試點勢在必行。但是以后呢?朝廷內外,必然會針對徽州試點革新,做出反應,產生反對的聲音。”

  “所以這個時候,我要為他們找一個轉移矛盾的地方。可是想來想去,也找不到合適的。”

  “北邊這兩年還算安穩,被我氣的差點嗝屁的阿魯臺,還算有點利用價值,北元余孽暫時不用考慮。”

  “西邊呢?高原上眼下實在難以用兵,十個人只能當一個人用。再往西的西域故土?北元不清,河西不凈,大軍便無法心無旁騖的出征。”

  “暫時也不能往東,倭寇雖然如皮癬,卻還未成大患。鄭和要下西洋,水師便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應對倭寇,眼下也只能固守沿海。”

  “所以,我挑來挑去,也只能挑南邊下手了。”

  “南邊那片如處女地一般的沃土,是個轉移朝廷內部矛盾的好地方。一路向南,到時候對鄭和來說,也是件重大利好的事情。”

  “所以,眼下只差一個理由,一個讓我能去南邊的理由!”

  “而去了南邊,今年我便不能回京城。”

  自家這個還是少年的男人,竟然已經如此的憂愁國事。

  他真的好帥!

  文想沒有對國事產生憂愁,反而是心花怒放,眼冒金星。

  愛了!

  愛了!

  粉了!

  愛豆!

  再次斬獲鐵粉一枚的朱瞻基,還是茫然無知的。

  正是此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楊安平率領一眾官員,及于謙等人,便已經是進到院中。

  于謙最先走到朱瞻基身邊。

  “南京城來旨意了!”

  說完,于謙便默默的站在朱瞻基的身后。

  朱瞻基目光一凝,看向文想:“你且去屋中歇會。”

  文想看出是有大事要發生,便立即聽話的轉身躲進屋子里。

  而在院門處,一系大紅宦服顯出。

  一卷明黃,被緊緊的抓在這名宦官的手中。

  宦官走進院中,立馬搜尋太孫的身形,待看清后,先是連忙行跪禮,然后起身清清嗓子。

  楊安平等官員,已經是盡數跪在了地上。

  那是加蓋了皇帝印、內閣印、六部印的明發圣旨!

  朱瞻基看清之后,連忙就要跪下。

  宦官卻是連忙開口:“陛下說了,太孫就不要跪了,站著聽完。”

  滔天的恩寵啊!

  跪在地上的楊安平等徽州官員,心中一片升騰。

  朱瞻基無奈,只得是雙手抱拳,躬身彎腰,做足禮儀。

  宦官這時候,方才緩緩開口。

  這等明發存檔的旨意,內容寫得很多,咬文嚼字,規格貼合。

  但等宦官念完,眾人也差不多便知曉了上面的意思。

  大致有二。

  其一,朝廷很震驚,也很憤怒。沒有想到,徽州府地方竟然腐敗至此,百姓幾乎是民不聊生。

  賦稅癱瘓,官吏勾結,官商勾結,剝削百姓。

  所以圣賢明德公正嚴明的皇帝陛下,在憤怒之余,不忘解救他在徽州的子民。

  在當朝皇太子的諫言下,徽州府自此全面革新,誓要破除一切宵小,還地方百姓一個明明白白的世道。

  徽州府一應官員任免、稅賦征收、徭役派遣、衛所操練調派、商賈行商諸般事宜,交由皇太子親自操辦。

  皇太子,加巡撫徽州府之職。

  發現任何宵小之輩,嚴懲不貸。

  到這里,這其一便算是完結。

  但總的意思,就是朱瞻基心心念念的試點革新,算是定下來了。

  至于其二。

  同樣是皇帝很震怒,痛斥皇太孫手段殘暴,心性不穩,未得寬仁之心。

  然而,圣明的皇帝陛下,是愛護他的子民的。雖然徽州地方氏族多有不義之舉,但也是忠心為國的。

  所以,皇帝就讓這些犯事的地方氏族,都舉族分家,遷往九邊,賜下不少的草原耕地,以安撫人心。

  至于做錯了事的皇太孫,自己滾去江西柳州府,去那邊和成軍不久的幼軍衛,一起操練到什么時候懂得收斂為止。

  到這,旨意才算是徹底完結。

  而這第二點,其實明白人都能看得出。

  皇帝對徽州地方氏族的處治,除了沒有殺了他們以外,便已經是給出了最重的懲罰。

  舉族分家遷往九邊?

  連家都分了,還能成氣候?還是去九邊,賜的還是草地?

  這幾乎是將徽州氏族賴以生存的一切,都給統統剝除,將他們的脊梁骨都給打斷了。

  不過,怎么說皇帝還是善良的。

  至少沒有盛怒之下,要了他們的性命不是?

  也是因此,準備為這些氏族說親的朝堂清流,很是機智的閉上了嘴,將準備好的話全都咽進肚子里。

  而對于將皇太孫趕到柳州府。

  這件事,算得上是永樂十四年,朝廷里最大的喜事了。

  少了皇太孫的應天城,才是真正的應天城!

  于是,朝堂上當時便有眾人官員,紛紛拍起他們最敬愛的皇帝的馬屁來。

  至于讓皇太子全權負責徽州府,試點革新。

  雖然需要警惕,皇帝會將此事擴大化。

  但他們目前也不算太過擔心。

  畢竟,這事還不是落在了最是仁厚的皇太子手上?

  再怎么樣,也還是能讓人活下去的。

  他們在徽州府的好友,死不了了,至于去哪里,那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都不用死了,你們還能指望我們做什么?

  煩人的皇太孫也要遠去柳州,少了皇太孫整日里惹是生非,他們也算是能過個安穩年了。

  除了軍方,最近借著輪值內閣的機會,隱隱有將兵部打壓下去的意思外。

  大明朝的朝堂上,可謂是一片祥和,皆大歡喜。

  圣旨念完,宦官又趕忙將朱瞻基攙扶著站直身子。

  他從懷里掏出兩份信,遞到太孫手上:“陛下還是寵愛您的,這次陛下是怕您在這邊做的事情,太過扎眼。

  怕嚇到了朝廷里的那些個假仁假義的貨色,所以才讓你去柳州避避風頭的。

  而且眼看著就要入冬了,您去南邊權當是游玩些時日。

  陛下也說了,知道你不安分,讓你在南邊可勁的耍。陛下覺得,您在南邊就算是出了天大的事情,相信不用他撐腰,現在的五軍都督府,就會給您辦妥當了。

  等過完年,開了春,江南正好的時節,您再回來。

  這兩封信,算是家書。

  一份是東宮里的。

  一份是三寶太監的。

  都說是,您看了后,務必給個準信,奴才也好回去的時候給帶上。”

  這是從北平一起南下的,昔日燕王府老宦官。

  朱瞻基露出親近,攔著對方的肩膀:“一路跋涉不易,你先去歇歇。穩穩的住上兩日,等我這邊處理完徽州府的事情,將回信寫好,你再帶著回去。”

  宦官連忙點頭應是,在楊安平等人的指引下自去歇息。

  臨窗書桌前。

  年輕的于謙,正在烹煮著一壺清茶。

  茶葉在沸騰的山泉水中,不斷的升騰翻轉,如夢如幻。

  一團團的淺白水汽,從壺嘴前仆后繼,爭先恐后的鉆出來。

  水壺開始嘶鳴,發出尖銳的吶喊聲。

  于謙提壺,到處一注金黃茶湯,灌入兩只青花白釉,底書永樂年制淺盞之中。

  此乃內府所出。

  若是往后推上幾百年,在那松江府的黃埔之上,定然能換來幾套私宅別院。

  此時,卻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

  于謙漫不經心的,將其中一盞茶水,推到坐于花梨透雕福壽椅上的朱瞻基面前。

  皇太孫無心飲茶,面前擺放著那兩封,從京城而來的家書。

  鄭和的信上,內容不多,寥寥不過百余字。

  卻是言簡意賅,其意盡數表明。

  信上,無非是告知朱瞻基,大明朝的寶船隊,再有三兩月,便會再次整裝待發,開始第五次下西洋。

  沿途,預備所經停靠之處也一一贅述清楚。

  結尾,則是詢問朱瞻基,是有另有意見。

  推開攤在面前的書信,朱瞻基抽出一張白紙,提筆緩書,不多時也將心中所想寫清。

  同樣不過百余字,同樣的言簡意賅。大明朝的寶船隊下西洋,已經有了足夠多的經驗,朱瞻基這個門外漢沒有多少意見可以提出。

  無非是希望這次,讓鄭和能試著多走走,盡量多的收集各地物種,談情各地情形、礦藏、局勢。

  又提到,能夠此次在沿岸駐地,建立長期的寶船隊停靠點,使后期再下西洋,提供充足之便利。

  回信寫完,朱瞻基輕捏紙張,輕輕吹過,放于一旁靜置。

  “喝茶,要涼了。”

  于謙早就三盞茶下肚,此時見朱瞻基終于停筆,再將那杯已涼的茶,推得離太孫更近一些。

  朱瞻基皺著眉,端起茶一飲而盡,將茶杯放在離自己足夠遠的地方。

  他抬起頭揉著兩側太陽穴,向于謙詢問:“南下柳州的一應事務,都安排妥當了?”

  于謙趕忙回話:“幼軍衛已經準備就緒,各處人馬現已集結完畢,只待太孫下令啟程。

  如今任職徽州府縣小吏的日月堂少年們,也都叮囑妥當。往后有楊知府在,他們也斷然不會出什么事。

  新安衛也已按照計劃,萬不會讓居心不良之人,進到徽州府來。”

  朱瞻基看出了于謙臉上的遲疑,拿著太子爺來的書信,看向對方:“還有什么事未曾辦妥?”

  于謙有些遲疑,略帶尷尬,良久方才開口:“文…文姑娘…似乎不太想去京城…”

  按理說,文想如今也算是太孫的女人了。

  但是兩人也未曾明媒正娶,宗室里頭也未曾有記下。所以,這些日子倒是讓于謙等人,頗為頭疼不已。

  最后,勉強還是以文姑娘相稱。

  朱瞻基聽聞此言,眉頭皺的更緊了一些,手掌輕輕的拍著桌子:“為何我沒聽她這般說?”

  于謙愣了愣,然后清清嗓子:“這還是在文姑娘身邊伺候的侍女們,偷偷告訴我的。說是文姑娘,自朝廷的旨意下來之后,心情便越發的不好,總是悶悶不樂的站在窗臺上看著這徽州府的山山水水。”

  如今伺候在文想身邊的侍女,還是當時朱瞻基讓于謙找來的。

  這些侍女有什么話,和于謙說也在情理之中。

  朱瞻基拍著桌子的手啪的一聲停了下來:“不去京城,難道還要給她留在這徽州府?這女人…你說該怎么辦?”

  太孫征詢的目光,向著于謙投來。

  于謙聳聳肩,抬抬手,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太孫,您這可就為難我了。我連姑娘的手都沒有摸過,這等事情…屬實不知…”

  沒見識的雛兒!

  朱瞻基瞪了于謙一眼,胡亂的搖搖頭,想要將心里亂七八糟的思緒拋開:“不說這事,容我到時候慢慢想。”

  說完,他便拿起老父親的家書,慢慢看了起來。

  于謙縮縮腦袋,其實這一趟他之所以游學,除了向清流先賢請教之外,亦不過是為了躲避家中早就準備好的一門親事而已。

  朱瞻基不知小錦鯉心中的所思所想,注意力已經專注在老父親的家書上。

  相較于鄭和的信,太子爺的信可謂是滿目文字。

  便是一目十行,一時片刻也看不過來。

  但是讓朱瞻基沒有想到的是,這家書上一開篇,就是老父親在痛斥他這個不孝子。

  振振有詞的控訴不孝子,就算是人走了,家里的那條狗也不能歇一歇,每日里一如既往的像條瘋狗一樣。

  又控訴不孝子,自己躲在徽州府吃香的喝辣的,獨獨留下他這個老父親,在朝堂上勞心勞力,為了推行徽州府試點革新的事情,可謂是熬出了滿頭白發。

  看著老父親的控訴,朱瞻基無聲的笑了笑,心里想著等來年回京,也不知老父親能瘦下來多少。

  好到時候,也不至于…

  晃晃腦袋,朱瞻基接著往下看。

  便是太子爺的字字叮囑,無非就是在外莫要惹事,萬般行事勿要急切,步子須要踏穩,事情須要光明。

  余下,便當真像是個老態龍鐘的老父親一般,絮絮叨叨的說著進來南京城里頭的新奇事情,無非也就是些家長里短。

  填補著些,太子妃整日里越發在太子爺耳邊,念叨著兒子的親事,念叨著宗室里頭,獨獨就數太孫尚未成婚。

  又說,紅衣近來,越發的苦悶。

  不練劍,亦不外出游玩,竟然是躲在東宮里頭研習起了女紅。

  倒是鬧得孫若微這個丫頭,頭疼不已。只因為,紅衣偏偏不找他人,只尋著孫若微,要她教自己女紅。

  若是一般人,孫若微自然有這份自信,能教會了對方女紅。

  可這學生偏偏又是紅衣,這么個自小舞刀弄槍的女俠般的人物,穿針引線,竟然生生給弄得像是上陣殺敵一般。

  老父親的筆力,已至大成。

  淺白文字,竟然是惹得朱瞻基不由的笑出聲來,對南京城里頭也生出想念來。

  不過眼下,他也只自己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的。

  靜下心來,沉思片刻,朱瞻基再次提筆,亦是給老父親回了一封滿當當的家書。

  待兩份書信干透,封入信封之中。

  朱瞻基將其交到于謙手中。

  “讓宮里頭來的太監,帶著回去。傳令張天,明日一早幼軍衛開拔,前赴柳州府與齊子安會和!”

  于謙精神一震,眼下徽州府諸事已了,往后自有楊安平帶領著眾多日月堂少年,循序漸進推行革新之事。

  他早就在這待得夠夠的了。

  聽聞此言,立馬應下,精神抖擻的該退,轉身自去安排南下之事。onclick"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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